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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随想录|丰
千字文溯源|子


古海州作为佛教东渡始达站之一,在中国佛教发展史上占有独特的地位。孔望山石刻被誉为“九州崖佛第一尊”;“淮海第一丛林”宿城法起寺,是“佛从海上来”的佐证;海清寺塔,为供养“释迎真身舍利”和“阿育王灵牙”而建;明万历年间,三元宫得皇帝敕赐…..云台山历来是苏北鲁南一带佛教重镇。

坐落于云台山北麓的朝阳兴国寺,是唐代日僧圆仁寻求佛法的所在。这里,曾孕育⼀位感天动地的孝妇,史称“东海孝妇”。兴国寺建寺伊始,就在寺内增设孝妇祠,于弘扬佛法的同时,表彰“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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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学者多金文(孝)为解读蓝本,“孝”与“考”“老”纳入同一序列,认为“孝”字上的耂(lǎo)是长发躬腰驼背的老人形“孝”字下的“子”,为襁褓中幼儿的象形。上老下子的结构表示“子承老”:老人在上,孩子在下。误以为字形本义为老幼相依,尊老爱幼。
《说文解字》:“善事父母者。从老省,从子,子承老也。”
按许慎所说,“孝”字的构字理据和造字本义就是善事父母。
历代学者依据《说文》释义一致认为:上下结构的孝字,取义为“奉先思孝”字理包含老少双方主动互为的代际关系下辈人对上辈人的尊重、顺从和赡养;上辈人对下辈人的哺育、关爱和传承。

《尔雅》:“善事父母为孝。”

《礼记》:“孝者,畜也,顺于道,不逆于伦。是之谓畜。”

成语“父慈子孝”,语见《礼记·礼运》:“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意思是说,父母对子女要慈爱,子女对父母要孝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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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文化源于生命崇拜。早于金文的甲骨文字形(孝),描述的正是天人或人神关系,而不是老幼间的人伦关系。把生命崇拜转变为延续生命的祈求,把祖先崇拜转变为敬仰长辈的观念,在孝的伦理学要求背后,潜藏着宗教心理学的动因这种个人超越死亡,将有限的个体生命转化为族群无限延续的意义诉求,催生了早期孝意识。

甲骨卜辞中,(丰)、(子)合成的(Lionel Charles Hopkins金璋所藏甲骨卜辭》孙海波《甲骨文编》释为“孝”,刘钊《新甲骨文编》、王蕴智《甲骨文可释字形总表》、陈年福《实用甲骨文字典》等均释为“孛”。

从字形承继关系看,金文(孝)明显脱胎于甲骨文,只是在甲骨文(丰)和(子)间无缝插入一个疑似,敬)的形变字符甲骨文(丰)弥合为。金文(孝),会意敬天顺命。

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於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孝的核心问题是敬;以敬为孝是孝信仰的最高境界。(论语

后世释“丰”与“茍”(敬)合体的(lǎo)是省了“匕”的“老”字——匕”暗示女祖,表示年长。甚至另有金文(孝),径直将(丰)写成长)。
篆书承续金文字形,隶书将篆书字形中的(老)简化成lǎo(子)写成(子),最后演变为楷书形体,并被赋予人伦关系含义,把天人、人神关系屏蔽在字象之外,造字本义转而被释为承担晚辈的责任,尽心奉养和服从父母的人伦关系。父慈子孝、尊老爱老,成为孝道精神的经典总结。
至此,甲骨文字源(孝xiào),在字形演变中被淹没。也因此,所见字书大多认为,甲骨文无孝字。比如,李学勤主编的《字源》就没有收录甲骨文字。

孝字形演变(李学勤《字源》)

既然金文被厘定为“孝”,那么,孙海波释(孝xiào)为“孝”,可确信。

(孝xiào),会意字。其中,(丰,前2.10.6)也写作(丰),貌似植物根茎的字符其实是土堆(祭祀堆,祭坛),类似于蒙藏地区的“玛尼堆”(藏语称“朵帮”、蒙语称“敖包”),或会意在土堆上插标识物(社树),有生发、生殖的寓意。另有一款甲骨文丰),由“木”和“土”合成,后改“土”为“止”,写作(夌,陵,神祇或先人遗址(参见《汉字随想录|丰》)

在政教合一的远古时期,(孝xiào)中的(子)与(丰)共用形符,本指祭司巫觋以及后世的师者、圣贤,如老子、墨子、孔子、庄子、孟子、荀子等诸子。(引自《千字文溯源|子》)

甲骨文“孝”与金文“字”同构,都是人神、天人关系而非老少伦常关系的描述(参见《千字文溯源|字》)。有研究者将先商的子、契与夒作了对比研究,发现子是祭司(身份),契是刻画(方式),夒是商祖,同体异名,三位一体,类似圣父圣子圣灵之间的关系。
如此可知,孝的初文本义指祭司在祭祀堆前做通神、通天的巫术仪式,以示对天、自然神、祖神的敬重、顺从与信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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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从古训中可窥见,孝的实质在于维系家族香火延续。儒教以孝为核心的教义,要求信徒首先要成为“孝子贤孙”,完成传宗接代的世俗义务;香火断绝被归入“不孝”之列。孝的道德要求,无疑是典型的宗教道德

以孝为核心的教义,由此获得了独特的现世意义,既不是像印度教那样追求精神的自我解脱与不朽,也不是像基督教那样为来世的天国而赎罪,而是实现生命的现世价值(叶舒宪)和实用理性(李泽厚)的追求——承担生命再造的使命。

“夏商周三代是’政’与’教’合一的王朝,行政即所以施教,施教亦即所以行政。殷人既以’孝’来达到某种行政上的目的,亦即以’孝’为教。”【杨荣国《中国古代思想史》,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11-12页】

《说文》:“敎,上所施下所效也。从攴,从孝。凡教之屬皆从教。,古文教。亦古文敎。”

许慎的意思是说,教,在上位的施教,在下位的仿效。孝与效,音同义通。效即仿效、效法的意思。

千字文溯源|孝

“孝”与“教”本无关联——教,甲骨文写作(教),真书写作“敎”,由爻、子、攵(攴)会意构成——但因部件错舛爻讹变为耂(lǎo),且被赋予了教化的功能“教”的意义,在于不论是作为宗教还是教育,本义被误读为“使……孝”。

“甚至汉语中代表’文化’或’宗教’的’教’字,也是从孝演变而来的。即’孝’字加一表示使役的偏旁’攵’,意思是’使……孝。’”【林语堂《中国人》,中译本,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54

后世历代治国者无不高举孝道教化大旗,严惩不孝,旌表孝行,全民普孝,甚至以孝为标准遴选官员,以孝行政。

【孝感动天】
《史记·五帝本纪》:“虞舜二十以孝闻。三十而帝尧问可用者。四岳(四方部落的猶岳)咸孝虞舜,曰:可”。说虞舜以孝闻天下,被推举为帝尧神权禅让的接班人,凭的就一个孝字。
汉武帝继承汉文帝的“察举制”,每年“令郡,国举孝、廉各一人”,由国家任命各级官员。“举孝廉”为历代王朝所继承,“孝”是官员荣升的主要资本,也是官员光宗耀祖的莫大荣光。
中国历代王朝通过幼儿启蒙,让子弟从小接受《弟子规》“首孝悌,次谨信”教育,及长再学《孝经》,从帝王到平民人人都学孝、行孝、尽孝,全民普孝,如同普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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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崇拜源自殖崇拜。万物化生,种群繁衍,根系于生殖。因此,周予同先生曾提出“孝起源于生殖器崇拜”的见解。
“所以’生殖’,或者露骨些说’性交’,才是伟大而神圣的工作。周予同《孝与生殖器崇拜》,《古史辨》第二册
中华文明的核心价值理念是“天道人伦”,推崇“敬畏天地,道法自然”和“亲亲、贤贤、尊尊、长长”等伦理原则。国学大儒柳诒徵先生曾说,西方人以宗教立国,而震旦以人伦为立国之本。实际上,中国文化的“人伦”核心由于以孝为本,起到宗教的功能。
“从本质上来讲,中国是没有历史的。因它不断重复着王朝的覆灭更迭,其过程中整个国家没有任何进步。”(黑格尔:《法哲学原理》)
整部中国史,实质上是帝王家族史,或说是帝王家族的循环替代史。若把专制王朝比如一个家庭(家长一直在换),那么维系这个大家庭数千年而不致解体的至上家规就是孝(家规一直不变)。单曲循环播放的父权制宗法社会,一切规范性伦理道德、法律和政治思想都是从最根本的人伦关系——父子之间代际关系派生和引申出来的。在中国,调节父子之间关系最早的伦理规范也正是这个“孝”字。
人类学学者发现,男性之间为争夺异性而进行的本能性争斗,几乎惨烈到足以毁灭种群生存的程度。所以,人类学家认为,人类进化过程中所采用的最早的性禁忌,乃是旨在消除亲代与子代之间性竞争的乱伦禁忌。事实上,关于“伦”的观念只是在产生了这种代际性禁忌之后才逐渐确立下来。
“孝”以避免乱伦的性禁忌“文化”(参见《千字文溯源|文》),是构建血缘关系上的特殊情感和道德追求,成为华夏文化的重要特征之一。
“人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孟子·尽心上》

儒家伦理思想中的“孝”,一直被看成是得自生物遗传的人类天性。孟子明确申明,孩童爱父母和敬兄长都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孝与悌,被解释为人的本能——孝可以说是传统文化模铸出的中国人的第二天性。

“孝为百行之原,发于至性,”【《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三三《孝史类编》
“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

中国古代伦理学说完全建立在未经证明的“性善论”以及“孝悌本能”的假说之上,儒家思想的核心范畴“仁”,便以这种虚假的本能论为基础。

弗洛伊德“俄狄浦斯情结”学说告诉我们,“孝”非但不是人的本能,反而是一种“反本能”的文化产物。

叶舒宪先生认为,孝对于个体来说,是传统文化通过父母而内化到每个个人心理中的“超我”(帕森斯,美国现代社会学奠基人),其功能在于压制和消解个人的本能欲望,是中国文化中特有的“反俄狄浦斯情结”的宗教化,是中国文化塑造出的中国人的“第二天性”。
孝一方面铸塑了中国人的性格,另一方面又通过中国人的性格维系着宗法社会结构。叶舒宪说,作为反俄狄浦斯情结的孝,对于塑造民族性格,铸塑中国人的思维模式和行为、生活模式,比之基督教对于西方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叶舒宪《孝与中国文化的精神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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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间坐标上,“孝”文化萌芽于远古部落,兴盛于西周,经东周观念化、两汉权力意志化、宋明两代极端化之后,积淀为以血缘为凝聚纽带的无所不包的孝道文化体系,凭借教化手段,从一开始就向我们展示了无穷的生命力和生长力。孝不仅是做人之基、治国之本、文化之脉,还是华夏民族万世传承,且独步世界的民族信仰。所以,中国人的孝意识是中华民族凝聚力的核心之一。
在农业社会,言传身教的长者是经验和智慧的化身,因此倍受推崇和尊重。这种尊老尚齿的传统(海洋文明就不管这一套),不仅是对个人经验的认可,也是对传统知识经验的传承

农耕文化以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为主导,家庭是生产和消费的基本单位,以“家族单位”“家族制度”为特点的血缘纽带、宗法关系,作为社会政治生活的基础和基本组织原则,必然形成中国传统社会“家国一体”“移孝作忠”的社会机制和以家为重的家族主义观念。在国人看来,家是小国,国是大家。儒家认为,没有家庭的“孝”,就没有国家的“忠”;“孝”是基础,“忠”是目标。(参见《千字文溯源|家:何以为家》,《千字文溯源|国:“国”为何物》)

周代发源于农耕部落,汤武革命之后在继承夏、商礼乐制度的基础上,形成了一套系统完备的礼乐文明。周王还把孝行列为参与政事的一项重要标准,凡“不孝不友”的,不许参与政事。【李裕民《殷周金文中的“孝”和孔丘“孝道”的反动本质》,《考古学报》1974年,第2

“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

春秋时期,孔子主张“克己复礼”,将流于表面形式的“孝”人性化、本能化,把孝道提升为国家仁政之本,内化为品德修养的动力,实现自我价值的基础和根本,是每一个人最低的道德要求。

《孟子·离娄上》:“君子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孝经》第七章:“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战国时期,孟子又把孝提高到天经地义、万古不变的哲学高度。“孝”不再是单纯的个人行为。

汉代首推“以孝治国”方略,依靠国家和法律的力量来践行孝道,促成孝道从家庭伦理提升为社会伦理、政治伦理。此后,孝与忠相辅相成,逐步发展成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治国理论之核心。为了贯彻孝原则,自汉初始,历代官员都要辞官回乡为考妣守孝三年,古称“丁忧”。

及到宋元明清将孝推行到了极致,由于过于注重形式,以至于畸变为极端愚孝,导致了族权膨胀——“孝”掺杂了国家权力,成为君主专制、父权独裁的工具,越来越偏离正轨。

跪乳(参见《汉字动物园:羊》《汉字动物园: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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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作为“反俄狄浦斯情结”的社会规范,在华语世界得到极端推崇,超出了纯粹伦理道德的范围,具有了法律化倾向。

“百善孝为先”,出自清代著名文学品评家王永彬所著的《围炉夜话》。意思是说,所有的善行、善念,以及人的优良品格、伦常,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孝”是第一位的。

人伦之首“孝”相对的任何行为,都被视为违反人伦,斥为禽兽行为(如游牧民族的“收继婚”),不仅受到社会道义与舆论的严厉谴责父死子继的婚姻习俗,对于深受汉文化影响的王昭君来说,是难以接受的道德挑战,而且还会导致刑法的惩罚。从社会制约功能及惩罚方式看,原本是原始的风俗与禁忌,一旦被专制王权挟持为国家意志,孝便从伦理道德范畴变身为法

古语所说“出于礼者入于刑”,透露了礼与法(刑)之间的渗透关系。早在大行孝道的周代,就有不孝之罪用刑的记载。孝观念,在天然具备宗教色彩的同时,又被规范为法律的约束效用。

“五刑之属三干,而罪莫大于不孝”。(《孝经》五刑章第十一

儒家一面认定孝是人的天性,一面又认为孝行美德不是与生俱来,一旦放任自流,人的自私本性就会野蛮生长,故《孝经》列有“五刑章”。先秦时代盛行“枭刑”,即把不孝之子斩首后,将头倒悬树上示众。历代王朝都曾多次大赦天下,但唯独不赦忤逆不孝之人。
乌鸦反哺  参见《汉字图腾|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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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早萌生的伦理观念,是儒家乃至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也是华夏文化的纽结和核心。孝的基本精神广泛地渗透于经济、政治、宗教、军事、教育、民俗等社会生活领域。从这个角度看,孝也是中国文化泛化的始发性观念和文化精神。
孝发源于性,又反过来压抑、剥夺性选择 ,在对性与生殖崇拜的抽象化改造中,孝走向了宗教化。
“夫孝,德之本也。”(《孝经》)
“民之本教曰孝。”(《礼记·祭义》)
“众之本教曰孝。”(《大戴礼记》)
从“天地之大德日生”的原始观念,到“孝为德之本”的抽象教义,清晰地展现了“孝”升华为信仰的过程。
“孝”原本是天人、人与神之间的关系表达,后被推演为父子、老幼之间个体关系的行为准则,乃至社会人伦关系的规范,随后被皇权提升到“孝道”这一社会伦理层面,并赋予超越伦理范畴的法律效力,“孝”的文化属性也就经历了多次嬗变,甚至畸形化为“二十四孝”之类的社会毒瘤。孝以其强烈的迷惑性与欺骗性,成为专制皇权江山永固的催眠曲与护身符。
近现代西风东渐,后工业时代基于农耕文明血缘纽带的淡化,生成式AI时代的到来,人们面临着翻天覆地的社会变革,不得不开始反思“孝”文化的内涵和功用,主张坚持弘扬孝文化积极和谐的一面,质疑和反对孝文化专治和愚昧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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