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 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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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中的菩提祖师,住在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灵台、方寸、斜月,有何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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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祸也”,语出《庄子·杂篇·盗跖》。
《史记·殷本纪》也有记载:“(比干)乃强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 说的是商纣王的叔父比干,为人忠诚耿直,见纣王荒淫失政,暴虐无道,常常直言劝谏,纣王怒而摘其心。
甲骨文拓片中的“心”
造字时代的殷商人,对掏心掏肺这种非医学手术看来是并不陌生。所以,早期的甲骨文“心”字画成其形,显然是一幅心形剖面图,形象地勾勒出人或动物心脏的大致轮廓,外缘线条可视为心脏的外形,内部或有象征瓣膜的线条,整体字形像人或动物体内包形泵血器官。
李学勤《字源》
取象于心脏的“心”字,以象形文字的形象与质朴,直观地勾画出古人对人体解剖的朴素认识,透露出古人对生命内在奥秘的初步探索。
金文(心)承继甲骨文形体,保留了心形基因,金文简化血管形状,金文省去表示血液的指事符;另有金文在包形器官符号上增加动脉和静脉的入口管道形象。用今天眼光分析,可见先民对于“心”作为生命核心象征的细腻观察和深刻理解。
小篆拓片中的心
篆书承续金文字形。隶变后写作,将小篆圆转的线条变成了斜月形加三点,泵血器官的包形消失、血管形状消失。楷化后写作,线条更为圆润,结构趋于严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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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説文解字》:“心,人心,土藏,在身之中。象形。博士說以爲火藏。”
许慎的意思是说,心是人的心脏,臟器,五行属土,在身躯的中央位置。字形像泵血器官的形状。也有博学之士说,心是属火的臟器。
“东宫苍龙,房、心。”(《史记·天官书》)
心,为什么与”星“同音?(参见《千字文溯源|星:天上的星星会说话》)
《左传》记载:“陶唐氏之火正阏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纪时焉。”“阏伯”是商人的始祖商契,负责在今河南商丘阏伯台观测、祭祀大火星(心宿二)。因之,大火星被称为“商星”,又称”大辰”鹑火””天司空”。(参见《千字文溯源|火》)
阏伯世袭“火正”之职,殷人迁到商地后,仍以心宿二为主星祭祀。阏伯后人商汤代夏建商,心宿二成为商人的“国星”,极受推崇,古籍中多有记载。
“神战于玄”(《太玄·中》)晋·范望注:“在中为心。”
心宿二,在商人心目中居中心地位。“心”也处于人体的中心,代表事物的中枢、核心、精髓、真理之所在,是我们的灵性中枢,结合上、下、内、外力量的地方。
“心之官则思。”(《孟子·告子上》)
“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素问·灵兰秘典论》)
在近代解剖学诞生之前,古人认为,心不仅是泵血器官,还是感知器官、思维器官,具有直觉思维的能力。
不过,说“心之官则思”并非意味着古人排斥了脑思维功能。比如,“思”中的“田”,并非指“心田”,而是指头(囟)。由心与囟(田)会意合成的“思”字,径直打通了心脑间的隔阂。(参见《千字文溯源|田》)
《礼记》:“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
以心脏为核心的身体,是“心理”所依附的实体,也是“心理”的物质基础。所以,古人说心是“精神之所舍也”,“耳目鼻口手足六者,心之役也”。
心是与“物”相对的人的主观意识。心志、情感由内而外的运行源自内心,心在身体中占主导。但是这种主导并不是孤立的,心主于中而应于外。换言之,心理现象的发生离不开与外物的刺激和触动。通过心,人对外界的各种刺激、触动做出相应的反应,从而表现自己的所感所思所想所憎所好。
《素问·灵兰秘典论》:“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
“神明”指的就是思维、情感等主观意识。身体(内部心理环境)与精神、思维、意志、情感等人的主观意识和潜意识,以及人所处的环境(外部心理环境),是组成心理的基本因素,但它们并非心理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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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字典“心部”,感恩怀想、爱恨情意、思念忧虑,悲愤愁闷……几百个从“心”的字跃入眼帘,发乎心,起乎性,令人心驰神往,折射出古人对于心的认知与感悟。
廖文豪 汉字树
在“心”的根系上孳生的字,几乎覆盖了心理学所有的意志与情绪;心字在作为偏旁部首的同时,还具有另外一种原型性的意义和作用,那就是“心”字的组词并置功能。比如,心眼、心理、心意、心情、心态、心思、心灵、心神、心性,以及良心、善心、贪心、欺心、赤子之心等等。
《老残游记》第十四回:“昨日我看见老哥,我从心眼里喜欢出来。”“心眼”一词还活跃在口语中,如说某某人心眼好。古籍中的“心眼”,往往是指“见识”或“眼力”,如“心眼高妙”说的是见识不凡。
“赤子之心”语出《孟子·离娄下》:“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赤子”指通体粉红的初生婴儿;此处的“心”,不是指心脏,而是指人的思想情感,比喻人心地纯洁善良。
汉字的这种构词现象,被称为原型构词,它与汉字部首的原型意义类似,是汉字原型意义的另外一种体现。
罗建平教授认为,心是自性原型,是组织、引导人格诸要素和谐统一的中心力量,如同太阳系中的太阳。因此,中医把心脏对应于五行中的火,又喻之为君主(太阳神),亦即心是身体的领导力量。
“己酉卜,宾,贞:王心不一。”(甲3510)
原型(Archetype)是与生俱来的人物、行为或性格的普遍性模型。瑞士心理学家荣格认为,原型是人类从祖先那里遗传下来的先天知识的古老形式。
在荣格分析心理学中,集体无意识由原型组成,原型代表了作为集体无意识一部分的普遍模式和意象。 荣格说,我们继承这些原型,就像我们继承本能的行为模式一样。
“心”字的构字理据与造字本义固然表示作为生理器官的心脏,然而它的主要引申义却侧重于表示思想、意念、感情等心理活动,更多的则落实在内心的涵养上。在缺乏外在监督和制度保障的情况下,儒家一厢情愿地认为个人不断地在学习中修炼自己、成就自我,才能拥有坚定的心志、纯正的情感。
禅宗六祖慧能在《坛经》中,提出“明心见性,直指本心”的修心之道。明心是发现自己的真心,不加以妄心区别;见性是见到自己本来的真性,见不生不灭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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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最早的心学大典,非《论语》莫属。
《论语》中,“心”字虽则只有6处,但已自洽地表述了孔子借心理教育的方法和路径,为弟子们建立了出世的强大心理场。这种心理随着儒学独尊2000多年而成为华夏族群的社会基调和主流意识形态——“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刚阳气概,渗入民族的血脉中,凝结成为独特的民族气质。这正是中华传统“心理学“的精髓所在。
在中国思想史上,心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哲学概念。《大学》讲正心,孟子讲尽心,张载讲立心,王阳明讲心性(阳明哲学称为心学),应该说都发源于《论语》。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尚书·大禹谟》)儒家心理学说推崇身心合一、天人合一,调节心理的目标是“自然融合”,通过提升个人境界,从而在实际生活中指导人们认识问题,预见问题,化解问题,非对抗性解决问题,帮助人们建立强大的心理,提升人们的生活、生存与生命状态。
所以,《大学》强调心的重要性,说修身在正其心,因为“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心若不在,便无法发挥其他器官的作用,心若不正,修身便无从谈起。
孟子认为仁义礼智根于心,心是道德善性的源泉,人心固有的善要通过尽心、存心、养心来实现,以仁存心,以礼存心。“养心莫过于寡欲”,将本心妥善安放,須不被欲望控制,不为利益左右。
张载所说的“为天地立心”,就是通过孔孟之道、先圣之道,为社会建立一个以道德为核心的价值体系,让人们有一颗向善向美的心,为自己的目标和信念而努力。
王阳明认为,心是性、情的统一,主宰着性情,主张以居敬、穷理的方法来涵养心性,通过格物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
“天下无心外之物。”(明·王守仁《传习录》卷下)
华夏心学的最高形态——阳明心学,穿越时空,至今仍焕发着强大的生命力,经久影响汉字文化圈。钱穆先生曾评价:
阳明思想的价值在于他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解决了宋儒留下的“万物一体”和“变化气质”的问题…良知既是人心又是天理,能把心与物、知与行统一起来,泯合朱子偏于外、陆子偏于内的片面性,解决宋儒遗留下来的问题。
阳明“心学四诀”(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为恶是格物),浓缩了阳明心学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和方法论。
王阳明认为,人心的本体是不存在善恶的,主张用无善无恶的本心看待万事万物;一旦起心动念,便有了善恶之分(意为心之所发),心指向具体的事物就产生了意,意因为有了具体的指向便有了善恶。
“致良知”是阳明心学的核心观点。在王阳明看来,良知是元认知,是天地万物的至高存在。当人们起了邪心动了歪念时,如用良知作裁判,便能打消心中的恶念。
所谓格物就是正物,正物则是正心。心正,物自然无不正。心的发动总是快于肉体行为,所以把心控制好了,行为就不可能出现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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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最通俗的心学大典,并非以逻辑推演而成书,而是通过一部神幻小说《西游记》来表达心理学见解的。
“心”隐身于《西游记》,被称为“斜月(卧勾))”“三星(三点)”。菩提祖师所住之处——“斜月三星洞”“灵台方寸山”,构成了栩栩如生的“心”象。
《庄子》:“不可内於灵台。”
郭象注曰:“灵台者,心也。”
灵台,就是心。如鲁迅诗句:“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闇故园。”“方寸”意为“一寸见方的心部”,如“乱了方寸”一词,说的是“心烦意乱”。
原来,美猴王的师父住在“心”里,孙悟空就读的“学校”乃是一所“修心学堂”,必修科目就是“悟空”。表面上,猴王渡洋留学是修行法术,其实是异域修心。
小说中,自从孙悟空下山后,菩提祖师在再未出现,出乎读者意料。这不合情理的写法,是何用意?原来,菩提祖师是“隐在”了取经的路上,“潜到”了孙悟空的“心”里,化成了孙悟空降妖伏魔的智慧、方法(七十二变和筋斗云)和勇气,并贯穿于小说的始终——《西游记》原著100回的回目,“心”字竟然出现了31次之多。
“菩提”即“觉悟”,“取经”即“修心”。西游取经的过程就是“觉悟之心”(平常心)与“躁动之心”(善变心)的较量。
孙悟空谋得第一个体制内职业为什么是弼马温?猴王养马,其实是“心猿意马”的象征;“心猿意马”正是作者吴承恩对不安心、不满足,意欲探索人生边界和众多可能性的艺术化表达,也是作者对“诗与远方”无限憧憬的魔幻描述。
“心”的暗喻,在《西游记》中无处不在,足见魔幻小说作者的良苦用心:让猴王管蟠桃园,犹如使猫管鱼也;蟠桃恰恰又是“心”形。齐天大圣府内设“安静、宁神”两司,同样是暗喻的笔法。
拜菩提祖师学艺时,悟空在烂桃山吃过七次(七年)。所谓“烂桃”无非是“烂熟于心”“瓜熟蒂落”的象征,说明彼时悟空的“心智已熟”“道心已开”(所以受到了菩提祖师的点拨,祖师敲了猴头三下,猴子立刻领会);偷吃王母娘娘九千年一熟的蟠桃,又是前后照应,比喻“心熟之难”“修心维艰”。此后,孙悟空因乱蟠桃宴而被压五行山,是祸起心乱,作为西天取经的由头,强调了修心的必要性,也为八十一难做足了铺垫。
心经讲空性,超越了有与无的二元对立。“观音”象征“自在心”,只有“自在心”才能扼制“躁动心”;“如来”象征“平常心”,佛祖如来的“手掌心”乃是钳制“浮躁心”的法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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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心惟本,厥作惟叶。”(清华简《厚父》篇)
历代肉食者都懂。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强调民心向背决定着政权的兴替。民心是政治的根本,心系百姓,心念苍生,心怀天下,方能致胜于千里。
汉字“心”,作为中华文明悠久历史与深邃文化的元代码之一,不仅是语言的符号,承载着语言交流的功能,还蕴含丰富的哲学思想、审美意趣和政治智慧。从最初的甲骨文到当下的简化字,“心”字的演变历程不仅是一段文字形态变化的历史,更是中华文化发展的一个线路图,折射出古代社会文化、哲学观念的变迁。这个过程,如同一颗跳动的心,不断输送着文明的血液,推动汉字文化持续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