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39.2300 │ 东经：113.6600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宋徽宗 赵佶 《燕山亭.北行见杏花》
楔子
△岩山寺及其坐落的五台山北麓
尽管寺内有元丰二年的石经幢和元祐三年的香炉镌刻有大宋国代州界繁峙县咸宁乡天岩村灵岩寺的文字1，灵岩院在一众五台山寺院中却籍籍无名。北宋嘉祐年间五台山真容院妙济大师延一撰写的《广清凉传》2，并未提及此院，而北台外的公主寺，木瓜寺均有记载。我猜此前灵岩院曾是通往朝山路上的普通院，普是“普遍地（不分僧俗）供养”，通是“通至，交通，通路上”之意3。普通院是寺院为朝山者在朝山路线上设立的招待站，凡参拜朝圣的僧俗人等均可住宿。日本天台宗慈觉大师圆仁曾作为请益僧于承和五年（838年）至承和十四年（847年）入唐求法，并到五台山巡礼。圆仁在《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中记录了由东，南朝山路上的二十一处普通院。
这灵岩院在海陵王正隆年间得到扩建和修缮，如今是五台山大华严寺真容菩萨院的下寺，我来的时候正逢灵岩院文殊殿内的壁画完工。我被眼前这满堂青绿的佛画震撼，尤其是画面中的建筑，虽为天宫楼阁却宛若人间宫阙。老画匠王逵为我讲述了这堂壁画的创制和他本人的传奇经历，听罢唏嘘涕零，久不能释怀。
灵岩画匠
满头华发的王逵在文殊殿西壁刚刚完工的满铺佛本行经变壁画上隅用墨书题记，写下了自己和徒弟助手的名字“…画匠王逵，年陆拾捌，并小起王辉、宋瓊、福喜、潤喜。1”
文殊殿面宽五间，进深三间，殿之明间前后开门，两次间为窗。入殿堂绕佛坛，前后可以穿通，俗称穿心殿。西壁是佛本行故事，即释迦摩尼一生的传记。东壁绘制了经变和佛本生故事，这两铺壁画是文殊殿壁画的主体，不仅有佛国世界和天上仙境，也刻面了市井小民的民居和日常生活。北壁绘制了五百商人海上遇难，并得到罗刹女营救的故事，南壁则绘制了楼阁和供养人。
西壁画面以宫廷建筑为中心，人物故事穿插其间。王逵指着故事旁用墨线方框内书的两行榜题，从摩耶夫人宫中梦祥受胎开始讲起，有腋下诞生，太子沐浴，九龙灌顶，出游四门，见诸苦伤心，骑马射箭，隔城投象，出家苦行修道，独坐冥思，成佛于灵鹫山毕鉢罗树下，说法传教，渡化众生，直到最后涅槃入殓，火化，舍利入塔。除了精彩绝伦的建筑，西壁的许多场景极富生活气息。河流之上建一酒楼，歇山屋顶，周置勾栏，四面敞明。楼内设有桌凳，门外挂有招旛，上书”野花攒地出，村酒透瓶香“。楼内皆是品茶饮酒，说唱卖艺，凭栏赏景者。酒楼外的市井，商贩云集，推车，挑担，手提，摆摊，切肉，斟食，权贵，盲人，游僧各色人等，这许多场景不由让人想起《清明上河图》，似曾相识，异曲同工。
△生下太子宫女掴鼓报喜©网络
△梵王集群臣朝觐诠名悉达处©网络
△对诸国王等应难论之处（左）©网络
△酒楼©网络
△市井©网络
△与《清明上河图》城门比较
△赶驴人©网络
东壁除了佛、菩萨，均为佛本生故事和经变故事，本身故事表现释迦摩尼生前几世许多舍身善行。鬼子母本生和须闍提太子本生都在惟妙惟肖地讲述因果与轮回1。东壁中央的一组宫廷建筑富丽堂皇，老画匠说此为表现波罗奈国的君臣议事场景，宫内高阁旁侧，宽阔的平台周设勾栏，王后在此焚香祈祷，宫女手执团扇围护，侍吏奉于旁侧。鬼子母本生中许多场景更像是人间生活百态，嬉戏的婴儿天真活泼，情趣自然。驮物的驴子沿山径徐行，主人吆喝赶路，在此画面上方，深山叠置，流云出没，丛林高峙，古树掩映，清流潺缓。当我看到东壁的一幅水磨作坊图时，已经不再关注壁画中的故事了。磨坊建在片石叠坎之上，有木阶梯做磴道，旁侧有渠，下部装有水轮机构，清流奔泻，冲击着水轮运转，水轮的中轴又带动磨面和舂米的机轮转动，齿轮交错，轴杆盘旋。画匠王逵莫不是看过收入到《宣和画谱》的《闸口盘车图》？只有在宣和画院呆过的人才有可能看到，难道？心中的疑团更加明显，且看完剩下的部分。
北壁东隅绘有一处七宝舍利塔院，画面下部周筑围墙、廊庑和殿阁，前设门楼，台阶。院当心的这座八角七级浮屠几乎布满了东稍间整面墙壁。塔两侧设有挟房，前隅突出重檐歇山顶龟须座一间。塔上勾栏，平座，斗栱，瓦顶皆备。各层装有隔扇，顶层重檐，其上设塔刹。
△八角七级浮屠©网络
△八角七级浮屠局部©网络
汴京残梦
我已至残年，毕生所愿也已达成，倒也不怕向你们讲述我的过往，也不枉我这离乱飘零的一生，且权当是一出话本子罢！
说来凑巧，我出生在元符三年（1100年），这一年正是徽宗皇帝即位之年。在我童年的时候，就知道朝廷除了科举又开了书学，画学，算学，医学培养人才。到宣和年间，书画两学更是受翰林院节制。对于我们这些喜爱丹青笔墨的年轻人来说除了科举无疑又多了一条出路。我沿着这条道路立志，终于在弱冠之年入了画学。入画学后，我才发现此中别有天地，当今天子也是画家，蔡太师也是因书画受到皇帝赏识。学中先生示范之笔墨颜料绢纸大都来自贡物。所用颜料如藤黄沥青也具有深浅浓淡之不同，又带着各处产地之名牌，做起画来最能表现楼台山川之结构和当中形貌的差别7。画学分六科：一曰佛道，二曰人物，三曰山川，四曰鸟兽，五曰竹花，六曰屋木。皇帝最擅长花鸟，御笔所绘的花鸟熨绢经常会送至画学传观。我在画学中山水人物，鸟兽花木纵未臻上乘，也不比其他人差。而我最喜欢和擅长的还是界画，也就是屋木科。
画学中不乏天才，比如长我四岁的王希孟，天纵奇才，在十八岁时就有幸得到皇帝亲自指点绘出了《千里江山图》，他也成为我们后学眼中的传奇。我也幻想过有朝一日能画出大青绿为基调的山水画卷，而今年近古稀，尽管是佛传壁画，年轻时的梦想终得实现，也算不枉此生了！
画学毕业后各人要到不同的地方见习两个月，我没有争着去六部或各院局，而是和两名同学去了将作监，将作监掌土木工匠之政，凡宫署城郭，桥梁舟车等营建都归此处。元祐年间的将作监李诫编制的《营造法式》图文并茂，分释名、制度、功限、料例和图样等五部分，已然成为官式营造制度的法典。我结束见习之后也时常研读，对于我绘制界画大有裨益。
宣和年间，蔡太师主张”丰亨豫大“。皇帝有意描绘一幅汴京景物，因擅界画我被派到了书画局成为一名画学谕，协助翰林学士张择端描画这张被定名为《清明上河图》的汴京景物。
我们十二个画学谕分作四组，先自京城垣河渠街巷据实描写，又用另纸临绘人物牲口舟船车马，再由主持参和翰林院学士研究，从草稿之中选择编辑成章，设计誊画于绢上。翰林院传出圣旨：这画卷也是国家大事，有如开馆修史一样，不能马虎草率，如果画得符合实情又振奋人心，即花上一年半载的时光，皇上并不会介意7。
从宣和五年到宣和六年，我一直在做张学士的助手，绘制这张《清明上河图》。因此，我对汴京的城郭宫室，虹桥舟船，风物人马再熟悉不过了。在画这堂佛画的过程中，年轻时候的记忆源源不断地涌出，就好像在昨日一般。
我永远忘不了宣和七年冬至靖康二年初的那段艰难时世，像是一场梦呓。虽然过去了四十年，很多往事依然历历在目。很多人当时在汴京，身历其境，尤且支吾不能道说实在的经过，局外人根据道听途说，只更把内中情节愈说得不相对头，而且言人人殊了7。
宣和七年冬，徽宗皇帝内禅，皇太子即位。实际上，宣和初年，东南方面就有宋江、方腊之乱，虽说皇帝停运了花石纲，但民变已起，朝局不稳。再到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联金灭辽，靖康国耻。
靖康二年正月，初十，按照围城的金人要求，钦宗皇帝第二次进入金营并被关押。金人要求钦宗将太子、康王等作为人质交给金国，同时需要给十名帝姬、数千名女工，数千名工匠和五百万匹绢。如果收集不到之前规定的钱财，可以用女子顶替。金国会按每个女子的身份不同，制定这些女子能顶替的钱财数目8。我和很多位书画局同僚也成为被掳获的对象。至于《清明上河图》和其他徽宗皇帝收藏的书画、典籍、礼器、古董之类，一样也成为金人的战利品。
从靖康二年三月二十七日开始至四月一日，近两万名俘虏被分为七个批次押送北返。四月一日，金军统帅粘罕将他自己的人马分成五队，将最后一批俘虏押送北上。第一队押送朱皇后一行，第二队押送三千多名宫女，第三队是包括我在内的各色匠人数千，第四队是钦宗皇帝一行。我们跟着粘罕的队伍并没有跟从斡离不此前几批从河北而上，而是先绕道云中再折回燕京8。
为了防止宋军的拦截，金军的速度很快，我们这些战俘经常跟不上金军节奏，金军将我们像牛羊一样围在一个圈子里驱赶，稍有懈怠，就有鞭子袭来。很多小孩因为无法跟上行军队伍，直接被舍弃了。一些人因为无法忍受旅程艰辛而自杀了，还有很多女人孩子生病死去。还有不听指挥和跟不上行军速度的被杀掉。北上路途中，死尸到处可见。到云中燕京的俘虏，男人死了六成，女人孩子死了十之有三8。
七月初十，我们剩下的俘虏和钦宗皇帝一道被押到了燕山，和此前到达的徽宗皇帝会合。到了八月，康王在应天府即位的消息传来，金军担心宋军北上解救徽、钦二帝，于是将二帝及家属继续向北迁移，进入金国腹地。八月二十四日到达金上京，并为他们举行了极具侮辱性的牵羊礼仪式。金太宗授予徽宗昏德公，钦宗重昏侯的称号。不久之后，将二帝及宗亲送往韩州（吉林省四平市梨树县）安置。到天会八年（1130年），二帝一行又被迁往五国城。徽宗皇帝于天会十三年（1135年）病逝五国城，钦宗皇帝也已于正隆元年（1156年）崩逝8。
至于我和幸存的画院同僚，刚入金国过的也是颠沛流离的战俘生活，在监管下靠着画院学来的手艺苟活，先后被派到上京，中都营造宫室庙宇。这四十年金国生活，历经太宗，熙宗，海陵王到如今的皇上，他们大多崇尚宋朝的文化，所以无论宫室庙宇，绘画书法都与在汴京无异。后来慢慢习惯了，在少府监做了图画署的承应人，少府监属于皇帝的侍从机构，因此也被称作御前承应画匠。
△北壁的海市蜃楼©网络
夜幕低垂，篝火噼啪，眼前的场景真可谓”白发画匠在，闲话说徽宗”了，我又拿起火把进到文殊殿中，沥金的屋檐在火光下闪着光芒，画中的各个人物似乎也活了起来，仔细看看穿着，和王逵一样，都保留着右衽的中原习俗，汉家打扮。心下恍然，只有文化才是人类存续的薪火，只是这种传承又何其困难，有多少伟大的作品都在历史的尘烟中湮灭了？
一阵寒意袭来，原来是岩山一梦，是为记。
（未注明出处照片均为作者自摄）
参考文献：
1《山西佛寺壁画》 柴泽俊 贺大龙 著 文物出版社 2006.3
2《古清凉传.广清凉传.续清凉传》 陈扬炯 冯巧英 校注 山西人民出版社 2013.8
3《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校注》 【日】圆仁 著 白化文 李鼎霞 许德楠 校注 周一良 审阅 中华书局 2019.10
4《唐宋时期五台山景观资源与朝拜活动》 王涛 著 光明日报出版社 2019.6
5《中国历史年表》（修订珍藏本） 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国历史年表》课题组 编撰 中华书局 2013.1
6 南宋佛教水陆画及其商业化进程 申小红 郭燕冰 文 中国美术 2012年第1期
7《汴京残梦》【美】黄仁宇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8.4
8《天下一人：宋徽宗传》 祈新龙 著 郑州大学出版社 2023.6
9《宋徽宗》 【美】伊沛霞 著 韩华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8.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