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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杰耶夫指挥马林斯基交响乐团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倾情献演的马勒交响曲全集是今年上海最具影响力的音乐会演出，好评如潮，反响强烈，影响深远。这项富于创意和用心实施的音乐表演艺术活动取得了巨大成功，它将载入中国的音乐演艺史册，上海乃至全国的马勒乐迷定会长久地回味这套系列音乐会的盛况和聆听体验。

随着上海的音乐生活越来越丰富，上海市民的音乐鉴赏水平也越来越高。一年一度的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可谓广大音乐爱好者的盛大节日，在这秋高气爽的一个月里，人们可以欣赏到许多高水平的音乐会，大大满足爱乐的需求。在这些丰富多彩的音乐表演中，能真正掀起爱乐热潮的同时又能引发艺术思考的肯定是少数极具特色又有分量的音乐会，因为这类音乐会的策划、表演和接受以其丰沛的艺术蕴涵和广泛的社会效应形成令人瞩目的文化事件，让人深刻体悟音乐杰作的思想性和一流的音乐表演带给我们充满真善美能量的艺术震撼。

马勒交响曲全集系列的策划与五天六场音乐会的集中上演展现出这一文化事件的独特性，渗透其中的正是马勒交响曲独具品格的艺术创造力和思想深度。

上海海报

马勒的交响曲为什么会有如此强劲的音乐能量和艺术冲击力，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1720年代诞生的交响曲发展至今已有三百年的历史，作为最重要的大型器乐曲形式，交响曲历来是考验专业作曲家技能、品位和艺术积淀的试金石。交响曲的“绝对音乐”（absolute music）品格和纯器乐形式的艺术样态，使得与交响曲打交道的作曲家都对之怀有一种庄严感和敬畏心。

当马勒于1880年代在指挥之余初试交响曲创作时，他所面对的交响曲传统已经相当丰厚。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门德尔松、舒曼、布鲁克纳和勃拉姆斯这些德奥作曲家始终牢牢掌控着音乐王国中这片神圣的领地，他们每个人都以各自独具风格的交响曲创作融入并推动着这一传统向前发展；柏辽兹、李斯特与民族乐派的作曲家们则想尽办法用自己的交响思维和音乐语言在德奥主线的外围贡献多姿态、多色彩的交响作品。

作为维也纳古典乐派最重要的音乐遗产之一，贝多芬的九部交响曲对十九世纪的浪漫派作曲家既是精神鼓舞，又是艺术重压，促使他们在交响曲创作的道路上不断探索，新的创作思路和作曲技法必然导致交响曲的体裁建构和艺术内涵的演变。在浪漫主义音乐大潮中对“绝对音乐”发起冲击的“标题音乐”（program music）就是这种力图重塑交响曲品格及其艺术表达的强势力量，柏辽兹和李斯特则是这一新派理念与创作实践的领军人物。

10月12日 马勒《第七交响曲》现场 ©茅新麟/Troy Shang

进入交响曲创作领域的马勒深知这一大型器乐曲体裁的伟大和荣耀，也懂得其在浪漫主义时代中艺术风貌多样化呈现的意义。应该指出的是，马勒的交响曲既不是严格意义的“绝对音乐”的延续，也非“标题音乐”的实践。他把交响曲看作一个包罗万象的世界，“世俗化”与“主体性”是他对交响曲本质的个性化理解。

马勒敬重他身处其中的德奥交响曲传统，但他从没有供奉交响曲于神坛的心态。马勒想做的就是利用这样一个他所热爱并知晓其一切艺术奥秘的器乐曲体裁（得益于他的指挥艺术实践），创造性地尽情表达他对世间沧桑的体悟，对人生意义的探寻。这些有着鲜明哲思意涵又具浓郁世俗情怀的交响曲作品成为这个时代之子的精神写照和内心之声。

若论交响哲思，贝多芬、勃拉姆斯和布鲁克纳等人的交响曲都有各自的独特表现；若谈世俗情怀，柏辽兹、门德尔松和舒曼等人的交响曲都有个性化的艺术展示。但是，从作品音乐内涵展现的“宽度”与“分量”来看，马勒的交响曲完全超过了以往与同时代任何交响曲所能承受的负载，这种对交响曲“纯粹”品质的颠覆是马勒人生体验与创作追求的必然结果。换言之，“交响曲应当像这个世界，它必须包罗万象”，这不仅是马勒对交响曲本质的认知，也是这位交响曲作曲家具有符号意味的创作特征。

10月12日 马勒《第四交响曲》《第五交响曲》现场 ©茅新麟

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马勒的交响曲，例如切利比达克。这位深受音乐界和爱乐圈敬重的指挥大师思想深刻、艺术精湛，指挥的曲目非常广泛，但就是不碰马勒的交响曲（但指挥演出过马勒的艺术歌曲），他认为马勒交响曲的音乐上天入地，太“乱”了。

切利比达克对马勒的老师布鲁克纳的交响曲却情有独钟，他在这里找到了艺术认同和心灵归属。然而，已经离世的老一辈指挥大师和正活跃于当今乐坛的指挥名家几乎都乐于把马勒交响曲纳入自己的指挥曲目，其中有多位指挥大师被公认为“马勒专家”：克伦佩勒、伯恩斯坦、索尔蒂、巴比罗利、布莱兹、海廷克、阿巴多、杨松斯与拉特尔。这么多指挥家喜欢马勒的交响曲是有道理的，因为马勒交响曲特有的宏大叙事将交响音乐的宏阔、深邃、博大与丰赡推向了极致，尤其是四管编制的大型交响乐队制造的交响壮丽和音乐气场给予主导作品诠释的指挥家很大的发挥空间，并从中得到音乐舞台表演的极大满足。

10月13日 马勒《第一交响曲》《第三交响曲》现场 ©Troy

对音乐聆听者而言，聆听马勒交响曲同样具有一种特殊的音乐满足感。众所周知，刚刚踏入古典音乐之门的音乐爱好者显然并不适合听马勒的作品，如果没有一定的曲目涉猎和音乐欣赏经验的积累，很难感知马勒交响曲的音乐之美和艺术张力。从某种意义上讲，马勒交响曲的爱好者都是有较高“段位”的爱乐人，他们的音乐聆听经验和对交响之声的熟悉度与敏锐性有助于他们在较全面地接受这种独具特色的交响话语的同时，展开自己对马勒交响曲哲理内涵的个性化体悟和艺术想象。我始终认为，马勒的交响曲对听众来讲是一种“盛情邀约”，它期待人与人之间的真诚交流。

虽然马勒的交响曲规模庞大，内容丰厚，但他的交响叙事却是一种贴进人间百态、融入世俗生机的音乐抒怀。马勒交响曲独特的“主体性”和“世俗性”摈弃了自贝多芬以来伴随交响曲创作的“精英意识”，以更为率真的音乐语言和酣畅淋漓的交响诉说震颤着听者的心灵。正是这种开放式的音乐姿态和充满魅力的交响美感，使得世界范围内的“马勒迷”不断壮大。

10月14日 马勒《第二交响曲》现场 ©Troy

坦率而言，最初得知这套马勒交响曲全集音乐会的信息时，我的内心是矛盾的。作为一名马勒交响曲的爱好者和研究者，我当然很想聆听全部的六场音乐会，尤其是10月15号上演的《第八交响曲》，因为我和大多数的“马勒迷”一样，从未在现场听过这部“千人交响曲”。但是，我又对用五天六场音乐会的安排来呈现马勒的九部交响曲疑虑重重：如此密集的音乐会呈现，指挥和乐队队员是否能保证演奏水准不受影响？音乐会的听众是否会产生审美疲劳？然而，听了第二场音乐会上演奏的第四和第五交响曲后，我的顾虑已完全打消，看似不可能完成的艰巨任务确实可以圆满完成。

当你看到一个精力异常充沛的指挥家带着同样精神饱满的乐团全神贯注、充满热情地投入到音乐表演中时，已经不会那么在意音乐演绎中一些可以商榷的细部处理，甚至是个别声部的错音，我们更为关注的是指挥对每部作品整体艺术气韵的把握和每个乐章的音乐呈现所体现的综合性演奏质量。从这一角度看，捷杰耶夫和马林斯基交响乐团演奏的马勒交响曲全集超出了我的艺术期待。当今世界的优秀交响乐团都能高水平地演奏马勒的交响曲，但是，以五天六场音乐会的“系列”集中演奏马勒的九部交响曲堪称交响音乐会历史上的壮举。我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指挥家与交响乐团敢于尝试如此高强度的“马勒交响曲之旅”。

10月15日 马勒《第八交响曲》现场 ©Troy Shang

听了捷杰耶夫与马林斯基交响乐团的现场版马勒交响曲全集，我对这位俄罗斯指挥大师及其亲手打造的交响乐团有了新的认识。捷杰耶夫称得上当代的“马勒专家”，马林斯基交响乐团水平一流，参与第二、第三和第八交响曲表演的马林斯基合唱团则让人感受到俄罗斯合唱艺术传统的独特与丰厚。

更为重要的是，这次现象级的马勒交响曲全集的音乐献演让我们相信，只要能力具备，精力旺盛，马勒九部交响曲的集中呈现（当然是高水平的演绎）是很有意义的音乐会展演，它能激发听众的强烈共鸣，引发爱乐的热潮，加深理解“为什么是马勒交响曲”这一命题特有的人文内涵和社会意义。

10月16日 马勒《第六交响曲》《第九交响曲》现场 ©Troy Sh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