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中秋的月，是渐渐圆起来的。先是瘦弯的一钩，悬在黛青的天幕上，像美人未画的眉；继而日复一日地丰盈，待到农历八月十五，已然出落成一轮圆满的银盘，清辉流泻，照彻人间。

街上卖月饼的摊子一日多似一日，红红绿绿的纸盒堆得山高，油光光的包装在日光下刺人的眼。那月饼也仿佛比从前更甜腻了些，馅料从豆沙、五仁，竟至于有了鲍鱼、咖啡之流，实在是有些骇怪。店家每每堆着笑，向行人殷勤地招徕，嘴里说着“团圆”、“吉祥”之类的话，却分明在眼角眉梢透出些盘算的意味。

黄昏时分，云翳忽散。月亮自东山升起时，竟带着微微的胭脂色，仿佛羞于见人。不过一盏茶功夫，便褪尽赧颜，通体澄明如琉璃。清光穿过梧桐枝叶，在青石板上筛出碎银似的斑驳。邻居小儿举着通电的塑料兔灯奔跑，光影摇曳间，恍惚与六十五年前提纸灯追逐的自己重叠。

天色向晚，月亮从东天升起来了。初时只是淡淡的黄，挂在屋檐上，像是谁家遗落的一盏灯。渐渐地，愈升愈高，也愈发明亮，竟至于照得地上的砖缝都清晰可辨。古人说“月到中秋分外明”，诚不我欺。这月光流泻下来，淌过屋顶，漫过街巷，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银白。

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窗口浮出人影来，想必是团聚在一起了。偶然有笑语声从窗隙溜出，落在寂静的街上，激起一点回响，旋即又被吞没。阳台上有人摆了小桌，供着月饼、瓜果，点起香烛，对月礼拜。那神情是极庄重的，仿佛真能借着这一拜，将心愿送达月宫一般。

又到中秋了。三十五年的光阴，竟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我坐在泉城宿舍的窗前，望着天边将圆未圆的月，心思却飘向了那个古时称为密州，现在叫作诸城的地方。

那时的诸城尚不如今日之繁华。我在那里谋得一份差事，白日里奔走于市井，夜晚则栖身于一方小小的院落。中秋夜，月亮便从那院落的墙头升起来，清辉洒落，恍如白昼。

我想，九百余年前，东坡先生大抵也是看过这样的月的。他任密州知州时，心境想必复杂——既有“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豪迈，亦有“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悲怆。而在这中秋之夜，他望着月亮，怀念在济南做官的弟弟子由，写下了“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千古绝唱。我常于夜深时漫步至超然台旧址，仰观明月，俯拾落叶，总觉得能与古人神交片刻。

诸城的中秋是有声有色的。讲究的人家中秋夜要举行祭月仪式，院里要设香案，红烛高烧，瓜果叠成宝塔形，当中必供一只毛豆荚，说是月里玉兔爱食的。老人拈香在手，向着月亮拜三拜，口中念念有词，大抵是祈求全家平安、五谷丰登的话。小孩子则围在桌边，眼巴巴地盯着供品，只等仪式一结束，便扑上去分食。那时的月饼，不过是黄皮寡瘦的一种，内馅是红糖夹杂着青红丝，咬一口，甜得发腻，却叫人吃得津津有味。

我曾在一个中秋夜登临城南的常山。四野无人，唯闻虫声唧唧。月亮从云层中探出头来，刹那间山河俱亮，远处的潍水如银带蜿蜒。忽然懂得了东坡为何在此地能写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句子——天地浩渺，人生须臾，唯有明月永恒照见人世悲欢。

三十五年过去，诸城的月色想必依旧，却年年如是，照过宋时的苏轼，照过三十五年前的我，如今又照着我窗下的书桌。虽然月饼更精致，月亮更明亮，却总觉得少了些甚么。或许是少了那份虔诚，或许是少了那份期待，又或许，只是人老了，心境不同了。

月亮升到中天，明晃晃地照着人间。千百年来，它总是这样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冷眼旁观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而人们却总在这一日，格外地想起团圆，想起远方的亲人，想起那些回不去的时光。

月亮升得更高了。我忽然想起东坡在《水调歌头》后记中写道：“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简简单单几个字，道尽中秋况味。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轮明月，照过密州，照过诸城，照过所有离散与团圆。

月光洒满窗台，如积水空明。我忽然心有所悟：东坡问“明月几时有”，非真欲究天问地，而是深知明月永恒，人生代代无穷已，皆可共此一刻光明。

如此想来，千里共婵娟，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夜深了，凉意渐浓。天上的月亮依旧明亮，地上的灯火次第熄灭。只有一个孤独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很长。

夜深时分的月亮愈发皎洁，竟照得满天星子都黯淡了。古人说“月明星稀”，诚不我欺。独自倚栏望月，忽见一片云飘来，原以为要遮住月光，不料那云竟被月华透染成银纱，更添朦胧之美。原来世间阻隔，未必都是晦暗。

月光最妙处，在于公平普照。朱门绮户可得一轮，竹篱茅舍亦得满辉。此刻应有羁旅之人借月寄愁，有相爱之人对月盟誓，有垂暮之人望月怀远。万千悲欢尽纳于清冷辉光中，月亮却从不曾因此减损分毫。

忽然明白：中秋之圆，不在月饼形状，不在家人齐聚，而在明知盈亏无常，仍愿捧出如月圆满的心意，照亮彼此的人间旅程。

（2025年农历八月初一于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