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绎引狼入室兄弟相残
大隋开皇年间,虽是一个全新王朝的开端,但此时的中国仍未摆脱南北分裂的局面。江南地区仍由陈朝统治,而在一隅之地江陵,还存在着一个小小的后梁政权。这种分裂格局的形成,源于侯景之乱后萧梁宗室内斗带来的严重后果。
故事的起点,要从侯景之乱被平定后的萧绎时代讲起。
公元552年十一月丙子(十二日),元帝萧绎在江陵正式登基称帝,改元年号,并宣布大赦天下。然而,此时的江南早已不复其父梁武帝时期鼎盛的景象。
经历侯景之乱的重创后,梁朝失去了大半州郡,其中不少被西魏趁乱夺取。朝廷实际控制区域仅限于巴陵以南至建康一线的长江以南地区,北至武宁、西达硖口的荆州一带,而岭南则被萧勃占据。整个政权所辖范围不过方圆千里,户口登记在册的百姓也不足三万户。
尽管萧绎历经波折终于登上皇位,但他所掌控的梁朝并未重现中兴局面。相反,他的帝位尚未坐稳,便陷入了内忧外患的动荡之中。尤其是来自其弟萧纪的军事威胁,已经隐隐传来战鼓之声,预示着一场新的权力争夺即将爆发。
萧纪是梁武帝萧衍的第八子,受封为益州刺史、武陵王。在公元552年五月,他比其他兄弟更早一步登基称帝。同年九月,萧纪倾尽兵力向东进发,意图趁乱夺取政权成果。
这一决策其实源自其子萧圆照的误导。作为太子的萧圆照对开疆拓土极为热衷,极力劝说父亲出兵蜀地以扩张领土。他向萧纪进言:“侯景之乱尚未平定,应迅速出兵讨伐。据闻荆州(萧绎)已被侯景攻破。”
萧纪认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萧绎已死,自己便无人可争皇位;更何况打着“救兄弟于水火”的旗号,名义上也正当合理。
萧纪率军东下,此举令萧绎怒不可遏。他甚至找来一位巫师,画出萧纪的画像,在画像上亲自钉针以施咒厌胜,这般诅咒亲兄弟的行为,足见其心胸狭隘、阴暗至极。
更致命的是,萧绎没有亲自组织力量应对萧纪,反而派人联络西魏,并授意使者对宇文泰说:“子纠,亲也,请君讨之。”这句话出自《左传》,原意是鲍叔劝齐桓公讨伐子纠时所说,表示虽为亲人,但大义当前毫不姑息。然而萧绎竟用此语请求外敌攻打自己的亲弟弟,其用心之狠毒可见一斑,也最终为自己招致了身死国灭的悲惨结局。
萧绎打了个如意算盘,企图借助西魏的兵力来铲除自己的八弟。先不说用心有多狠毒,单就这计策本身而言,也实在难以理解——难道他真以为西魏军队帮自己灭了八弟之后,就会轻易放手?果然,这一举动正中西魏丞相宇文泰下怀。
正当侯景之乱席卷江南之际,西魏早已趁机夺取了不少南梁土地,汉东、汉中皆已归其所有。如今,富饶的益州又自动送上门来,简直是天降横财。
宇文泰大喜之下,立即派遣大将尉迟迥率领万余兵马,直扑萧纪的老巢益州。此时的益州,精锐部队已被萧纪抽调一空,消息传来老巢危急,萧纪顿时慌了手脚,连忙命令前梁州刺史、巴西人谯淹回师救援蜀地。
然而就在这个关键时刻,萧纪阵营内部却出了大问题。早前,杨乾运请求担任梁州刺史,却被萧纪任命为潼州刺史;另一将领杨法琛请求出任黎州刺史,结果被安排为沙州刺史,两人均心怀不满,埋下了叛变的种子。
面对西魏大军压境,以及兄弟内斗愈演愈烈的局面,杨乾运的侄子杨略认为时机已到,便向他进言:“如今侯景之乱刚平,国家应当上下一心,共保社稷安宁,奈何兄弟反目,自取灭亡之道。木若朽烂则不可雕,世道衰败亦难扶持,不如归顺关中,既可保全功名,又能另谋出路。”
杨乾运深以为然,当即派人与宇文泰秘密联络。宇文泰这几日可谓鸿运当头,好事连连,闻讯大喜,立刻秘密赐予杨乾运铁券,并任命其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梁州刺史。双方各取所需,合作愉快,局势迅速向不利于萧纪的方向发展。
尉迟迥率领铁骑迅速南下,兵不血刃地直扑成都。此时萧纪的根据地成都兵力不足万人,府库匮乏,几乎没有足够的力量抵御来自北方的强大攻势。留守的永丰侯萧沩只能婴城自守,焦急地等待援军。
然而,萧纪派去救援的谯淹部队很快被尉迟迥歼灭,成都彻底陷入重围。就在萧纪刚刚抵达巴中之时,他才得知侯景早已被平定的消息,心中懊悔不已。
成都老巢安稳舒适,如今却兴师动众而来,进退维谷。他愤怒地责骂儿子萧圆照,而萧圆照则辩解说:“虽然侯景已除,但江陵的伯父仍未臣服。”
萧纪冷静下来一想,确实如此。自己已经称帝,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怎能向七哥低头?于是决定将错就错,继续东征。然而,他的部下大多是蜀人,听闻西魏大军已包围成都,军心动摇。
不少将领纷纷劝谏,建议先回救根本之地。江州刺史王开业更是直言应“还救根本,再图后举”。
但萧纪执意听从萧圆照等主战派的意见,甚至下令:“敢再进谏者死!”
众人无奈,只得随他一同走向注定失败的道路。
一时间,萧纪军势强盛,率军抵达西陵峡,与萧绎派遣的陆法和在峡口展开激战。江陵方面形势一度危急,令萧绎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萧绎思前想后,想到大牢中还关押着两位昔日猛将——任约与谢答仁。于是,他亲自召见任约,诚恳地说道:“你罪孽深重,本应诛杀,但我留下你,就是为了今日!”说罢,还将庐陵王萧续的女儿许配给他,并授予他指挥禁军的权力。
这一决策显示出萧绎的权谋与远见。任约与谢答仁后来果然为他尽忠竭力,尤其是谢答仁,在萧绎最危难之时仍誓死效忠,实属难得。
与此同时,萧绎迅速调遣名将王僧辩与王琳,集结力量,以抵御萧纪来势汹汹的进攻。
即便如此,萧绎心中仍不踏实。毕竟此时可用之兵多为侯景之乱后的残部,战斗力有限,能否战胜萧纪尚未可知。他曾一度考虑向弟弟求和。派人传话道:“我年长于你,又有平乱之功,受众人拥戴也属应当。倘若你能遣使议和,我自当欣喜;若不愿和谈,那我也只能奋力一搏。我们本是兄弟,血脉相连,兄肥弟瘦之情谊,岂能轻易割舍?让枣推梨的童年欢乐,也不该就此终结。”(引自《资治通鉴》)
言语之间流露出深切的诚意与无奈,可见萧绎内心的焦虑。
其实,彼时萧纪也已陷入困境:长期出征,粮草难继,士卒疲惫,更糟的是,西魏军队已经围困其后方老巢。几番权衡之下,他也意识到和谈才是上策,于是派遣度支尚书乐奉业前往萧绎处,寻求议和。
事情本应朝着兄弟和解的方向发展,但萧纪派出的使者乐奉业却并不地道。他见萧纪败局已现,便暗中投靠萧绎,向其报告说蜀军粮食匮乏,灭亡指日可待。萧绎听后一扫之前的忧虑,面露喜色,当即拒绝了弟弟的求和,并且加派兵力,势必要将萧纪彻底消灭。在权力面前,亲情显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萧纪生性吝啬贪财,即便出征在外,也不忘携带大量财富。他命人将黄金制成一斤重的金饼,每箱装一百个,竟有百余箱之多,此外还有无数绫罗绸缎。每次作战前,他都将这些财物挂出来展示给将士们看,但战后却不肯用这些财富犒赏士兵。这种做法不仅没有激励士气,反而引发了众怒,严重削弱了军队的战斗力。
宁州刺史陈智祖曾主动请求将部分财物用于赏赐士兵、招募勇士,以提升军队士气,但萧纪始终不肯答应,对财富的执着达到了近乎病态的地步。陈智祖眼看局势危急,心灰意冷之下竟然悲愤而亡,而萧纪却仍未醒悟。
局势迅速恶化,任约、谢答仁等人接连攻破萧纪的防线,加之部下纷纷倒戈投降,江陵军很快截断了萧纪的退路。走投无路之下,萧纪只能顺江东逃,却被萧绎的游击将军樊猛率军追击。萧纪军队死伤惨重,四散溃逃,最终被樊猛重重包围,陷入绝境。
萧绎眼看弟弟萧纪即将落入敌手,立刻秘密下令给将领樊猛:“务必确保其无法生还,即便行动失败也无妨。”言下之意,竟是要樊猛就地正法。
樊猛接到命令后毫不犹豫,亲自率兵登上了萧纪的座船。危急关头,萧纪试图用一包黄金收买樊猛,哀求道:“我愿以这些金子雇佣你,带我去见七哥一面如何?”
樊猛冷眼相对,厉声回应:“天子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别废话了,束手就擒吧!杀了你,这些金子自然还是我的。”
最终,这位以吝啬著称的萧纪与其幼子萧圆满一同命丧军中。而陆法和则将萧圆照兄弟三人押送至江陵。萧绎得知消息后,心头大患已除,却仍不解恨,竟下令将萧纪一族从宗谱中除名,并赐姓“饕餮”,以示羞辱。
萧纪的儿子们尽数入狱,除了刚被俘的萧圆照等三人外,还有此前已被囚禁的萧圆正。这位西阳太守性格宽厚仁慈,是萧氏家族中难得的贤人。
在侯景之乱最激烈时,他因德行出众吸引了大量归附者,兵力一度达到万人以上。正因如此,他也成了权谋家七叔萧绎的眼中钉。
萧绎心怀忌惮,暗中设局。他假意提拔萧圆正为高官,后者毫无防备,满怀感激地前往江陵谢恩。谁知萧绎故意避而不见,只让萧恪出面将其灌醉,随后授意亲信罗织罪名,诬告其种种不实之罪。借着这个莫须有的由头,萧绎顺理成章地将萧圆正投入牢狱,彻底扫除了心头隐患。
随着萧纪的败亡,萧绎亲自前往狱中对萧圆正说道:“西边的军队已经溃败,你父亲的生死未卜。”言下之意便是告诉他,家族已覆灭,父亲生死不明,不如自行了断。言语之间,暗示萧圆正主动赴死。
萧圆正本就满腹冤屈,听闻家族倾覆的消息后,悲愤难当,仰天痛哭,将一切归咎于兄长萧圆照,埋怨他怂恿父亲走上这条不归路,最终导致家破人亡。
萧绎离开后,暗中派人监视萧圆正是否自杀。然而过了许久,仍未见动静,索性将萧圆正与萧圆照关押在一起。
兄弟相见,百感交集,萧圆正满腔悲愤地质问哥哥为何要助父亲起兵,落得如此凄惨结局。萧圆照只能无奈回应,称当初谋划失败,事已至此,无力回天。
于是,又一出骨肉相残的人间悲剧在牢狱之中上演。萧绎下令切断他们的饮食供应,两个年轻力壮的皇子被囚禁于狱中,整整十三天活活饿死。饥饿难耐之际,竟啃食自己手臂上的血肉,场面惨烈,令人唏嘘不已。
与此同时,随着萧纪势力的瓦解,成都也陷入绝境。守城的永丰侯萧沩虽曾奋力抵抗,但城中困顿不堪,士气低落,难以抵挡尉迟迥率领的北军铁骑。最终无奈投降,益州落入敌手,尉迟迥不战而胜,顺利占领成都。
萧绎讲经声被铁骑无情踏碎
萧纪的死,使得江南再无能与萧绎争锋之人,然而萧绎的好日子并未持续太久。由于几个关键决策的失误,他的皇位再度陷入危机之中。首要问题便是定都的选择。自南北朝分裂以来,南方政权多以建康为都,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承载了无数王朝更迭的记忆。
早在秦代,这里便设县名为秣陵。东汉建安十七年(212年),孙权在此筑石头城,改称建业;西晋统一后复名秣陵,至太康三年(282年)又置建邺县,后因避讳更名为建康。
建安十三年,诸葛亮出使东吴时曾对孙权评价此地:“秣陵地形,钟山龙蟠,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此后孙吴以此为都,城周二十余里,东依钟山,南临秦淮,西靠长江,北望玄武湖,地理形势得天独厚,历来被视为王者之地。
然而侯景之乱令这座千年古都残破不堪。尽管如此,建康在江南百姓心中仍具有极高的象征意义——谁占据建康,谁便被视为正统君主。
对于萧绎而言,定都建康本是顺理成章之事。但他长期经营江陵,手下文臣武将多为江陵本地人或已在当地扎根,迁都建康无疑会带来诸多不便。正是出于这一私利考量,萧绎最终决定定都江陵,这一错误决策为日后政局动荡埋下了隐患。
萧绎决定建都江陵,背后既有政治算计,也有历史宿命的阴影。
当“回都建康”的提议传出后,江陵的利益集团立即行动起来。领军将军胡僧、太府卿黄罗汉、吏部尚书宗懔、御史中丞刘谏等人纷纷上奏,极力劝阻。他们搬出“王气已尽”、“与虏隔江难守”等理由,试图动摇萧绎的决心;更强调荆州自古有“天子之气”,尤其提到枝江生洲的数量已达百数,正应“荆州洲数百,当出天子”之谶——巧妙迎合了萧绎内心对正统皇权的执念。这番话让萧绎心生动摇,遂召集群臣商议。
支持还都建康的声音也并非没有。黄门侍郎周弘正、尚书右仆射王褒便提出:“若陛下久居江陵,百姓恐生异心,以为您不过是列国诸侯。愿陛下顺应四海所望,入主建康。”
朝中由此分裂为两派:一派主张定都江陵,以荆州为根基;另一派则希望回到六朝旧都,重建王朝正统形象。东西之争愈演愈烈,连普通士人也卷入争论,最终萧绎不得不召开五百人大型会议,公开征求意见。结果超过半数大臣支持定都江陵,看似民意所向,实则暗流涌动。
就在萧绎犹豫不决之际,他选择了一个看似“天意”的方式来做最终裁断——请术士占卜择都。结果,杜景豪这位“高人”顺势迎合,称建康凶险、不宜前往,成功影响了萧绎的判断。再联想到梁武帝饿死台城的惨剧,萧绎对建康的恐惧进一步加深,终于拍板定都江陵。
然而,这个看似顺应天命的选择,实则是走向灭亡的第一步。彼时西魏早已完成对江陵的战略包围,这座表面繁华的城池,实则已成孤岛。萧绎目光短浅、优柔寡断的性格在此刻显露无遗,而他的选择,也预示着萧梁王朝的衰亡已不可逆转。
这一决策不仅暴露了萧绎作为君主的战略缺陷,也在冥冥之中印证了那段古老的预言——“荆州洲数百,当出天子”,但未曾提及的是,那“天子”的命运,或许本就注定是悲剧一场。
这场风波的起因看似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外交摩擦,实际上不过是宇文泰随手拈来的出兵借口。在一段相对平静的时期过后,南梁的萧绎开始对周边西魏的存在感到不满。他通过各种渠道向西魏表达强烈抗议,指责其侵占梁土,言辞颇为强硬、态度也显得傲慢无礼。
一次,西魏使者宇文仁恕前来南梁访问,萧绎正一肚子怨气没处发泄,便有意冷落对方,而与此同时,对来自北齐的使者却表现出异常热情的接待。这种明显的区别对待很快传到了宇文泰耳中,他听后反倒笑了,说道:“古人有云,’天之所弃,谁能兴之’,说的不就是萧绎这种人吗?”在他看来,这是上天要抛弃此人,任谁也无法挽救了。于是,宇文泰下定了南征的决心。
公元554年十一月,西魏派出常山公于谨、中山公宇文护以及大将军杨忠,率领五万大军直扑江陵。此时的梁元帝萧绎却正在朝堂之上聚精会神地讲授《道德经》。
当边关传来敌军压境的消息时,萧绎仍沉浸在玄虚的哲理之中,与群臣一样难以相信西魏竟真的发动大规模进攻。短暂的骚动之后,众人又恢复了那副超然物外的模样。
几天过去,局势仍未见明显变化,但萧绎依旧不愿从“道法自然”的幻境中清醒过来。虽然心存一丝不安,他还是坚持命令百官披甲戴盔,齐聚朝堂,继续聆听他对《道德经》的讲解。如此荒诞之举,堪称旷古奇闻——一边是敌军步步紧逼,一边却是皇帝讲经论道,国事家事皆被抛诸脑后。萧绎这份“学者风骨”,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西魏军队的攻势几乎未遇有力抵抗,便迅速逼近江陵。萧绎的命运竟与他的父亲如出一辙,再次陷入敌军兵临城下的绝境。朝堂之上,往日那些高谈阔论的学术之声,如今被战马嘶鸣与兵器碰撞彻底淹没。
情急之下,萧绎急忙下令远在建康的大将王僧辩与陈霸先火速前来救援。然而,远水难救近火,这个小朝廷的覆灭已成定局。

此时,西魏将领们从容不迫地在军帐中闲谈。长孙俭问主帅于谨:“如果我们替萧绎设身处地谋划一番,他该如何应对我们呢?”
对于这个涉及军事机密的问题,于谨并未遮掩,显然胸有成竹地答道:“如果梁军能将兵力部署于汉水与沔水一带,并整顿好江陵旧都,顺江东下驻守丹杨,这是上策;若加强防御,固守内城等待援军,是为中策;倘若坐以待毙,无所作为,只按当前状况防守,那便是下策。”
长孙俭又问:“您认为萧绎会采取哪一策?”
于谨淡然一笑:“他只会选下策。”
长孙俭不解其故,于谨解释道:“萧氏偏安江南多年,一向自以为得计。这几十年来,中原多事,无暇南顾,他们也因此心存侥幸。加之我国东面有齐国牵制,他们更以为我无力分兵南下。更何况萧绎本人性格懦弱、缺乏谋略,做事犹豫寡断,而百姓又往往目光短浅、贪恋故土。所以我敢断言,他必选最下之策。”
这段精辟的军事分析流传后世,而随着西魏大军的节节推进,局势果然一一应验了于谨的判断,双方主帅之间的高下立判,胜负早已注定。
萧梁皇室成员个个才学出众,但在军事谋略方面却显得极为薄弱,否则当年侯景之乱也不会几乎将国家推向灭亡的边缘。
当时,梁军将领陆法和得知西魏大军逼近,便从郢州出 发前往汉口,准备奔赴江陵迎敌。然而,梁元帝萧绎却派人拦下他,说:“我这边自有把握击退敌人,你只需安心镇守郢州即可,不必轻举妄动。”
陆法和无奈返回郢州,回到之后令人用白土涂刷城门,自己则身穿丧服,坐在苇席之上整整一日,之后才脱下丧服。这一举动似乎已预示了他对时局的悲观判断。而萧绎对此毫无警觉,此时陆法和恐怕是他最后的希望,也是最近的援军了。
不久后,西魏军队果然兵临江陵城下,萧绎的江陵保卫战正式打响。此时的他已经无心再与大臣们讲习《道德经》。在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里,在几位臣子的劝说鼓励下,他鼓起勇气,骑上一匹剽悍战马,亲自到津阳门外举行阅兵仪式,以鼓舞士气——这便是所谓的战前动员。
萧绎才华横溢,讲起《道德经》来更是口若悬河,他显然也想借此机会展现自己卓越的演讲能力,激励将士奋勇抗敌。
然而天公不作美,就在阅兵之际,北风骤起,暴雨倾盆而至,打得君臣几人措手不及,狼狈逃回宫中避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更加强化了萧绎内心对命运的迷信认知。失败者往往喜欢归咎于“天命”,萧绎也不例外,他的心中开始浮现出“天要亡我”的念头。
西魏大将杨忠率领精锐骑兵迅速渡过汉水,攻占江津,彻底封锁了萧绎东逃的退路。此时的萧绎,已然失去了突围的机会。
随后,西魏军队攻陷武宁,守将宗均被俘,江陵外围防线基本瓦解,只剩下孤城一座,等待着最后的收网。
萧绎心神不宁地巡视军营,登上城楼远眺,只见城中民居早已在战火中化为废墟,满目疮痍。远处江面上,黑压压的西魏大军如蚁群般向江陵逼近,令人胆战心惊。他站在城楼上久久叹息,心中凄然无比。当晚,他无心回宫,只得随便找了一户富人家中暂住。
与此同时,在于谨的指挥下,西魏军队完成了对江陵的重重包围,切断了城内外的一切联系,江陵已成死地。
尽管如此,困兽犹斗,江陵城内仍有部分实力尚存的将领誓死抵抗。信州刺史徐世谱、晋安王司马任约等人在马头筑垒设防,遥相呼应,士气尚未完全崩溃。
然而,就在萧绎傍晚巡城之时,竟一时兴起,与几位宠臣吟诗作对,令焦急万分的大臣们颇为无奈。
十一月二十六日,江陵守军中的几位主将——王褒、胡僧佑、朱买臣、谢答仁等人决定背水一战,率兵出城迎敌。可惜这次出击并未扭转局势,反而遭遇惨败,士气再度受挫。战败归来的将士们士气低落,而萧绎则被困于城外的长沙寺中。
此时,亲信大将朱买臣佩剑入见,神情凝重地向萧绎进言。此举虽不合礼制,但在危急关头,也透露出他的决心与忠诚。君臣之间虽未生嫌隙,但这一幕无疑更显出江陵末路的紧张与不安。
朱买臣进谏时语气凌厉,直言唯有斩杀宗懔与黄罗汉,方可向天下交代。他此言背后暗含杀机,矛头直指萧绎身边的几位亲信——这些人正是当初力主定都江陵的核心人物。如今局势崩坏,众人虽心知肚明萧绎本人也贪恋江陵的繁华安定,却无人敢将矛头指向皇帝,只能将怨气撒在这几个“替罪羊”身上。
然而萧绎此时反倒表现出少有的坦诚,直言不讳地说道:“当初确实是我的主意,宗、黄二人何罪之有?”这一番话在历代帝王中颇为罕见,毕竟帝王为了维护自身威严,极少如此公开承认错误。萧绎此举并非推诿责任,反而显露出一种临危不惧的态度。或许在他内心深处,早已对败局有所预感,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的坦白更像是面对命运终局前的一种释然。
而这种情绪上的颓丧,其实早已蔓延至整个守军。作为独眼龙皇帝的萧绎,此刻已显出胆怯之意,内心的沮丧与无力感逐渐压倒了原本的斗志。这种低迷的士气,无疑成为城防最致命的软肋。
就在此时,外间又传来一则插曲:当年被萧绎贬谪至广州的王琳,在得知江陵危急后,火速率兵回援,行至长沙时,特派镇南府长史裴政前往江陵送信。不料裴政行至百里洲,竟被围城的西魏军队截获,并押送至梁王萧察处。
这位萧察,正是昔日因萧绎在父亲萧衍被困建康时,不顾亲情扫除异己而被迫逃亡江南之人。投奔西魏后,宇文泰视其为可资利用的政治筹码,封其为梁王。此次征伐萧绎,西魏特意命萧察随军出征,也算是给了他一个复仇雪耻的机会。
萧察对此欣喜若狂,率领部众奋勇向前,直扑昔日束缚自己的“牢笼”。一场新的风暴,正悄然逼近江陵。
萧察把裴政带到面前,厉声说道:“我是武皇帝的孙子,难道不配做你的君主吗?现在归顺我,还来得及;否则,立刻斩首示众!”
裴政望着神色狰狞的萧察,略作思索后答道:“我愿意听从您的命令。”
萧察随即命人将裴政锁链缠身,押至江陵城下,逼他向城内喊话:“王僧辩已经自立为帝,王琳势孤力薄,根本无力前来救援。”企图借此动摇守军的士气。
然而裴政表面答应,实则另有打算。他抬头望向城楼,大声疾呼:“援军即将到来,请大家务必坚守到底!”随后慷慨陈词:“我因奉命传递密信,不幸被俘,今日愿以死明志,报效国家!”此言一出,身旁监押之人勃然大怒,猛击其口。
萧察闻言震怒,立即下令将裴政处死。一位谋士劝阻道:“此人忠贞不屈,若贸然杀之,恐怕反失民心,江陵更难攻克。”
萧察沉思片刻,觉得有理,遂打消念头。毕竟,得人心者方能得天下,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这一插曲虽未改变战局,却令人动容。很快,西魏大军完成部署,发动全面进攻。数十路兵马如潮水般涌来,如同黑压压的蚁群,攻势凶猛无比,守军难以抵挡。
胡僧佑亲自上阵,冒着箭雨飞石昼夜督战,但终因寡不敌众,中箭身亡。他的牺牲极大打击了城内军民的斗志。
此时,潜伏在城内的魏军内应趁乱响应,内外夹击之下,外城迅速沦陷。
萧绎君臣陷入混乱,慌乱中带领太子、王崑褒、谢答仁、朱买臣等人退守金城。为了争取一线生机,他派遣汝南王萧大封和晋熙王萧大圆前往西魏军营,甘愿以人质求和。
然而,对西魏而言,萧绎早已失去了利用价值——萧察比他更听话、更容易操控,因此求和的提议被断然拒绝。于谨继续指挥军队猛攻内城,局势愈发危急。
此时的萧绎彻底陷入绝望,身边可用之人寥寥无几。谢答仁与朱买臣见状进言:“城中尚有兵力可用,不如趁夜突围,渡江与城外的任约会合。”虽然这是个充满风险的下策,但在当前形势下,却是唯一可能扭转败局的办法。
然而,萧绎早已被敌军的喊杀声震慑得心惊胆战,最终怯懦地回绝:“算了,恐怕不会成功。”
谢答仁无奈之下,仍坚持表示愿意亲自为萧绎护驾突围。可萧绎仍未下定决心,反而将谢答仁支开,转而向宠臣王褒征求意见。
王褒却冷言道:“谢答仁曾是侯景党羽,岂能轻信?再说,若突围成功,功劳也全归了他,不如投降西魏来得稳妥。”听信此言后,萧绎彻底放弃了抵抗的念头。
尽管如此,谢答仁依旧不离不弃,请求率军坚守子城。面对这样一位忠心耿耿的将领,萧绎终于动容,任命其为城中大都督,并将公主许配给他,希望借此凝聚最后的力量作困兽之斗。
萧绎在完成这一系列部署后,心中却愈发不安。他将王褒召来商议此事,但王褒极力反对将守城重任交给谢答仁。
在这关乎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萧绎竟选择听信王褒的劝阻,放弃了对谢答仁的信任。谢答仁愤懑难平,当场吐血,黯然离去,令人唏嘘不已。
从种种迹象来看,萧绎似乎已下定决心放弃抵抗,准备投降。虽然那番话出自王褒之口,却恰好契合了萧绎内心深处的退让之意。
于是,萧绎命王褒起草降书,并派人送往于谨的军营。面对于谨提出以太子为人质的要求,萧绎无奈之下只得派遣王褒陪同太子前往敌营。
在于营中,于谨之子久闻王褒擅长书法,便兴致勃勃地请他当场挥毫泼墨。王褒欣然应允,提笔写就一幅字迹,并在落款处赫然写下“柱国常山公家奴王褒”,此举无疑令江南名门王氏蒙羞。而萧绎竟将国家大事寄托于如此之人,失败的命运似乎早已注定。
就在国家即将覆灭之际,这位独眼皇帝还亲手引发了一场对中国文化史影响深远的灾难。这场浩劫虽无声无息,不似战火纷飞,其破坏力却空前巨大,成为历史长河中一段难以抹去的伤痛。
公元555年1月10日(梁元帝承圣三年十一月甲寅)夜晚,梁元帝萧绎做出一个令后世震惊的决定。他下令将自己毕生珍藏的十四万卷图书付之一炬。
当火焰吞噬那些珍贵典籍时,这位酷爱读书的帝王一度情绪崩溃,甚至想要投身火海,与藏书一同化为灰烬,幸被左右劝阻。
不久之后,江陵城破,萧绎沦为阶下囚。面对敌军的质问,他道出了那句悲怆的遗言:“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这句话中满含不甘与怨愤,仿佛在责怪命运不公、学问无用。这种心态,与当年垓下败亡的项羽颇为相似——他们至死都不愿承认自身的失误,反而归咎于天命或他人。
萧绎的这一把火,对中国古代文化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失。相比秦始皇“焚书坑儒”,其破坏力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典籍不仅是知识的载体,更是南朝文化与学术的精华所在。
城破之时,萧绎脱去龙袍,换上普通衣裳,骑着一匹白马试图从东门逃出。然而西魏大军早已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他的逃跑计划很快失败。
最终,萧绎被敌军押解到主帅于谨面前。士兵牵来一匹瘦弱老马,由一名壮汉押着他背上,极尽羞辱地将其带到敌帅帐前,并强迫他跪拜昔日的手下败将。堂堂一国之君,竟落得如此屈辱下场,尊严尽失。
萧绎很快被侄子萧察的手下带走。面对萧绎,萧察满腔愤恨,言语间尽是羞辱与痛骂。原本落入西魏军之手尚有一线生机,但落到萧察手中,便再无生还可能。
萧察命人用粗布袋装满泥土,压在萧绎身上,将其活活憋死。随后,他的尸体被草席包裹,用白绳紧紧捆扎,草草埋葬于津阳门外。不仅如此,萧察对几位堂兄弟也毫不留情,愍怀太子萧元良、始安王萧方略、桂阳王萧大成等人皆被斩草除根。
萧绎一生权谋算尽,却始终将斗争矛头指向自己的骨肉亲人。最终,他竟被亲侄子所杀,而随着他的死去,风雨飘摇的萧梁王朝也随之走向彻底崩溃。
萧绎性格冷酷寡恩,即便对王僧辩、王琳等心腹将领也充满猜忌。他曾因一点小事就想处死王僧辩,对王琳更是防范至极,刚天下稍定就将其调往广州驻守。王琳离开江陵时曾感慨万千,临行之际已预感到江陵终将不保,没想到一语成谶。
围城期间,江陵城内竟有数千死囚。有臣子建议释放他们组成敢死队,以助守城,立功赎罪。然而萧绎不仅拒绝采纳,反而下令加快处决,结果尚未执行完毕,城池已然陷落。
萧绎的覆灭标志着西魏开始加速推进其吞并计划。长期受西魏操控的梁王萧察被正式扶植为傀儡皇帝,建立所谓的“小梁”政权。
萧察满怀憧憬地开始营建宫殿、封官授爵,幻想着七叔萧绎一死,自己便能顺理成章地继承大统,延续萧梁王朝的辉煌,统治整个江南。
然而,他的美梦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作为盟友的西魏军方接下来的一系列举动,彻底暴露了他们的真正意图——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
首先,西魏将荆州沿江一带不足三百里的狭长地带划给萧察作为“封地”,名义上是支持他建国,实则只是施舍一块贫瘠之地。而萧察原本的根据地雍州,则被西魏完全吞并,设为直接管辖的郡县。
其次,萧察的小朝廷设在江陵东城,而西魏却在西城驻扎重兵,表面上说是协助防守,实则是为了严密监控其一举一动。
更令人发指的是,西魏军队将江陵城中身强力壮的百姓全部掠走,充作奴隶押送至长安;老弱病残者则惨遭屠杀,仅剩区区三百户幸存。而这最后的幸存者也在战乱、饥寒与军队践踏中损失惨重。同时,于谨还将萧绎多年积攒的珍宝财物洗劫一空,尽数运往长安,留给萧察的只有一座空城。
经过这一番安排,江陵政权彻底沦为西魏控制下的一个孤立据点,毫无发展和自立的可能,注定只是一个短命的傀儡政权。
在西魏军队对萧察采取行动之际,曾有忠臣尹德毅向萧察进言:“魏军贪婪残暴,肆意杀戮掳掠百姓,其罪行难以尽数。江东百姓遭受如此苦难,皆归咎于殿下您。如今殿下已杀其父兄,使其子弟孤苦无依,人人视您为仇敌,谁还会为您守国?现今魏军精锐尽集于此,若殿下设宴款待于谨等人,趁机埋伏武士将其一举歼灭,再分派诸将突袭其营垒,彻底剿灭这群敌人,令其无一幸免。随后安抚江陵百姓,任用文武官员,量才而授。届时,魏军震恐,不敢轻易来犯,王僧辩之流也可凭尺书招致。之后,殿下便可整顿朝服渡江,入主皇位,顷刻之间便可成就大业。古人云:’天赐良机而不取,反受其咎。’愿殿下胸怀远略,莫拘小节。”
然而,尹德毅的计策虽具胆识,却过于冒险。
于谨乃久经沙场、出将入相数十年的老谋深算之将,无论是战场厮杀还是政坛博弈,皆非易于对付之人。即便侥幸得手,诛杀于谨,萧察的实力仍难抗衡如狼似虎的西魏大军。届时不仅功业难成,恐怕连立足之地都将不保。
萧察能够理解尹德毅对当前局势的判断,但考虑到以弱抗强的风险实在太高,最终没有采纳他的建议。他说道:“你的计策并非不好,然而魏人对我有恩情,不能轻易背弃。若贸然行动,恐怕世人会唾弃我。”萧察认为西魏待自己不薄,尽管前景不明朗,但他更倾向于安守一方,维持与西魏的和平关系。
然而,他未曾料到于谨竟如此无情,不仅将他安置在一个狭小的城池中,还洗劫一空。这让萧察感到极度愤慨和郁闷。他写下赋文感慨道:“昔日拥有千里之地,如今仅剩七里环绕;田邑稀少难以征税,丘井匮乏难招兵士。”不久之后,他便因忧愤成疾而去世。
尽管如此,萧察所建立的小王朝存续时间并不算短。后来,他的家族甚至有一位公主成为了隋炀帝的皇后,使得这个小王朝与北周及隋朝的关系还算和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