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12日，酷暑中，我来到天津西青区海泰大道，在现代化建筑群中，寻找一处历史遗迹：一座六十年代的水塔，上书“两万头跃进猪场 一九六〇 七”字样。
这是我在小某书上看到一段的视频介绍，按图索骥来到了这座废弃的水塔下。
想想，在现代化的今天，一万头以上的养猪场，就是大型养猪场的基数；而在技术落后1960年代，两万头猪的养猪场会是什么景观？即使我再“跃进”般地展开思绪，也想象不出来。
但是，我信。在那个“跃进”年代，人有病，思维不正常，敢做任何不合常理的事情。我想，这个“两万头跃进猪场”，是其中之一。
因为信，到这里来进行田野考古，就成为必须。
查阅有关资料，这一带当年属于天津市工农联盟农场，一直到1990年代还是这样称呼。“两万头跃进猪场 一九六〇 七”，当是这个农场的“大跃进”间的“杰作”。
大跃进发动于1958年，到1960年趋于尾声。不足三年的时间，大致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1958年，钢为“元帅”，“元帅升帐”；1959年10月开始，进入第二个阶段，猪为“天蓬”，诸畜让路。
第二阶段的开启，与天津市有关。
1959年9月，天津市畜牧局写了一篇题为《大干一年翻了身，魁星庄生产队养猪积肥改变贫困面貌》的文章，内中说到河北省吴桥县王谦寺公社魁星庄生产队的养猪经验。由于土质沙性大，肥料不足，这个生产队历来粮食产量低，群众生活贫困。1958年以来，他们不甘贫困，为了增产粮食，下决心多养猪。他们克服种种困难，干部带头，集资买猪，盖简易圈棚，并对公养私养、育肥打菜等统一领导，全面安排，采取“男女老少，人人动手，谁打归谁，多余出售，队里不足，现款收购”等办法解决饲料问题，大干一年翻了身。不仅解决了吃肉问题，而且解决了肥料问题。以猪为纲，“六畜”兴旺,粮食产量一年也翻了一番多，穷队变成了富队，缺粮队变成了余粮队。
10月31日，毛泽东将这篇文章批转时任新华通讯社社长、《报日人民》总编吴冷西。批语中说：
看来，养猪业必须有一个大发展。除少数禁猪的民族以外，全国都应当仿照河北省吴桥县王谦寺人民公社的办法办理。……我建议，共产党的省委(市委、自治区党委)、地委、县委、公社党委，以及管理区、生产队、生产小队的党组织，将养猪业，养牛养羊养驴养骡养马养鸡养鸭养鹅养兔等项事业，认真地考虑、研究、计划和采取具体措施，并且组织一个畜牧业家禽业的委员会或者小组，以三人、五人至九人组成，以一位对于此事有干劲、有脑筋而又善于办事的同志充当委员会或小组的领导责任。就是说，派一个强有力的人去领导。大搞饲料生产。有各种精粗饲料。看来包谷是饲料之王。美国就是这样办的。苏联现在也已开始大办。中国的河北省吴桥县，也已在开始办了，使人看了极为高兴。各地公社养猪不亚于吴桥的，一定还有很多。全国都应大办而特办。要把此事看得和粮食同等重要，看得和人吃的大米、小麦、小米等主粮同等重要，把包谷升到主粮的地位。有人建议，把猪升到六畜之首，不是“马、牛、羊、鸡、犬、豕(豕即猪)”，而是“猪、牛、羊、马、鸡、犬”。我举双手赞成，猪占首要地位，实在天公地道。苏联伟大土壤学家和农学家威廉氏强调地说，农、林、牧三者互相依赖，缺一不可，要把三者放在同等地位。这是完全正确的。我认为农、林业是发展畜牧业的祖宗，畜牧业是农、林业的儿子。然后，畜牧业又是农、林业(主要是农业)的祖宗，农、林业又变为儿子了。这就是三者平衡地互相依赖的道理。美国的种植业与畜牧业并重。我国也一定要走这条路线，因为这是证实了确有成效的科学经验。我国的肥料来源第一是养猪及大牲畜。一人一猪，一亩一猪，如果能办到了，肥料的主要来源就解决了。这是有机化学肥料，比无机化学肥料优胜十倍。一头猪就是一个小型有机化肥工厂。而且猪又有肉，又有鬃，又有皮，又有骨，又有内脏(可以作制药原料)，我们何乐而不为呢?肥料是植物的粮食，植物是动物的粮食，动物是人类的粮食。由此观之，大养而特养其猪，以及其他牲畜，肯定是有道理的。以一个至两个五年计划完成这个光荣伟大的任务，看来是有可能的。用机械装备农业，是农、林、牧三结合大发展的决定性条件。今年已经成立了农业机械部，农业机械化的实现，看来为期不远了。
从此，“以猪为纲，大兴十养”。
既然自上而下地猪元帅升帐，各地就要经常向中央汇报养猪情况，毛一如既往地重视。
譬如，1959年12月20日，农业部党组给中央关于当前养猪运动情况的报告，毛批示说：
（一）现将农业部党组十二月十二日的报告[1]发给你们。（二）各级党组织都应设立一个畜牧业委员会或小组，省、地、县、社四级都应有一个不管别事、专管畜牧业的书记。（三）凡尚未召开养猪会议的，除禁猪民族区域外，都应迅即召开省的（市、区的）、地的、县的、社的养猪会议，总结经验，规定任务和办法。此种养猪会议或畜牧会议，一年至少开两次。
再如，1959年10月14日，中共上海市委给中央送上《上海市养猪工作大会情况报告》，10月20日，毛就加批语转发全国。
在这个大背景下，天津也必须要有行动。据天津工农联盟农牧场史志办公室编著的《工农联盟农场史》记载：
1959年11月份，天津市南开区红旗公社工农联盟农场，划归天津市畜牧局领导，改名天津市工农联盟畜牧场。根据中共天津市委，市人委（59）委字300号，厅字344号规定：“为解决本市副食品供应问题，市属各国营农牧场要逐步成为副食品生产基地，大力发展养猪”……
本着天津市委、市人委文件精神，工农联盟农场在已建成的小型第一、第二猪食堂后，市畜牧局又在工农联盟畜牧场筹建重点基建，大建两万头猪食堂壹座，以发展养猪事业，使猪在工农联盟畜牧场独掌帅印。
59年截止到10月份，工农联盟农场共有奶牛2670头，其中产奶成母牛1200余头，猪1287头，鸡12906只，其中5000只开始下蛋。马 67匹，骡48头，驴19头。11月划归畜牧局领导后，以猪挂帅，十畜并举的方针，在农场原有第一猪食堂，第二猪食堂共存栏不足2000头的基础上,60年新年伊始，又筹建二万头猪食堂壹座。
……
二万头猪食堂从1月18日动工,6月30日基建完工。在一阵锣鼓声和欢呼声中，7月1日向党的生日献礼，二万头猪食堂总投资836121.60元，占地106400m²,建筑面积为28378m²。猪舍面积为 22000m²为132幢，共366排，每排19间，每间8.75m²,每幢养猪152 头，可养猪20064头。猪食堂面积为4880m²,轻便铁轨纵贯南北约一华里，饲料车可装料3.5吨。为道轨两侧食槽送食，饲料加工由拌料池，蒸料池，混合料池及机械房。水塔，烘干间等组成。共720m²。
这是一座现代化的猪食堂，（用水电气化，煮料蒸气化，送料自动化，饲料科学化，环境卫生化，清圈车辆化）完全显示出非凡的气派。
“两万头跃进猪场”在1960年7月1日对外宣称竣工，当月，一本《天津市工农联盟畜牧场创办“猪食堂”》的小册子，就由农业出版社出版，面向全国发行。书中“前言”说：
在党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的光辉照耀下，在全国养猪事业大发展的形势鼓舞下，天津市工农联盟畜牧埸由于坚持了政治挂帅，加强党的领导，全场职工发扬敢想敢干的共产主义风格,改变了过去单圈伺养分槽喂食的落后方式，实行大圈饲养，创办了猪群集体轮流到“食堂”就食的新办法，大大提高了劳动生产率，解决了当前大量发展养猪人力不足的问题。这是养猪业的创举，也是养猪技术的大革命，为今后高速度发展养猪指出了方向。
可是，对照《工农联盟农场史》，当年，天津市畜牧局是吹了个大大的“猪尿泡”。《工农联盟农场史》说：
基建完工后的二万头猪食堂仅仅是一种摆设，内部设施并未及时安装，等全部完工后，大养其猪的高潮已到了尾声。为粉饰一下现代化猪食堂，也养过不足千头猪，由于设计不合理，机械化，电气化均系试验品，根本无法使用，猪仍是人工喂养，不足千头的猪，也像陨星一闪，很快就消失了，空留一座二万头猪食堂。到61年农场猪仅有330头，鸡鸭770 只，结束了猪鸡突上阵的大战。到63年，经上级批准，农场先后拆除了三座猪食堂。猪交帅印，其原因有二：其一，全国人民都在节粮渡荒，根本无多余饲料供应庞大的猪群，况政策上也提示：公养私养并举以私养为主。其二，猪和奶牛属同科，均是偶蹄型动物，猪病同样可以传到奶牛，这样威胁牛群的发展和生长，得不偿失。此时农场又易主，归属天津近郊农业局领导，经营变向，提出以发展奶牛为主的方针。
836121.60元啊，打了个水漂，换来了啥？《工农联盟农场史》中说：
猪挂帅的日子结束了。市农委副主任孙子英61年在一次会上说： “过去由于经验不足，在制定政策方面走了好多弯路。60年猪只下降，除了’五风’之外，还有许多政策摆的不对头。过去虽然一度数量上了上去，但工作不扎实，基础不巩固，在饲养业究竟是以公养为主，还是以私养为主？摆的不对头，把猪只大量集中，加上饲养管理不当，必然造成很大损失。” ……60年工农联盟畜牧场2万头猪场，红光农场10万头猪场，在一阵喧闹中解体了，消失了，覆灭了。
如今，水塔上那“两万头跃进猪场”的字样，成为追溯的这段历史的唯一索引。可见，历史既不会“消失”，更不会“覆灭”。尽管它在博物馆的玻璃柜里氧化，在古籍的虫洞间呼吸，在拆迁工地的碎砖下蜷曲，但是，它的沉默是有重量的。
岁月的侵蚀可以物是人非，但历史依然会有回声。站在这座水塔下，我感受到了它的重量
“徐庆全与八十年代”：书写有温度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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