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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元符三年（1100年）腊月，儋州的海风裹着咸湿的凉意灌进茅屋，苏轼扶着拐杖站在门槛前，手里的大赦诏书被海风掀得哗哗响。他回头望了眼墙上的题字——“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墨色还新，是上个月刚写的。身后传来儿子苏过的声音：“父亲，船已备好了。”苏轼抬脚迈上台阶，突然顿住：“绕路去南华寺。”

苏过愣了愣。南华寺在韶关，离北归的路线要绕几百里，父亲今年已经65岁，身体又弱，这一绕不知要多耗多少时日。但他看着父亲的眼睛，里面燃着某种从未有过的热望，像少年时赶考的模样，便默默点头。

苏轼的人生起点，是所有人羡慕的模样。嘉祐二年（1057年），19岁的他带着父亲苏洵的推荐信，走进汴京的科举考场。那篇《刑赏忠厚之至论》写得太好，主考官欧阳修拍着桌子说：“此子他日必独步天下。”为避嫌，欧阳修把他定为第二名，放榜时才发现是苏轼——那个来自眉州的少年，从此名动京师。

接下来的十年，苏轼的仕途像开了挂：从凤翔签判到殿中丞，从直史馆到杭州通判，他的诗词传遍大街小巷，连仁宗皇帝都拿着他的文章对曹皇后说：“吾今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矣。”但命运从不会让谁一直顺风顺水，元丰二年（1079年）的“乌台诗案”，像一把重锤，砸碎了他的所有骄傲。

那天清晨，苏轼刚到湖州知州任上，就被御史台的差役堵在门口。“苏轼，你涉嫌讥讽朝政，跟我们走一趟。”他看着差役手里的铁链，想起昨天写的《湖州谢上表》里的句子：“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不过是一句自嘲，却被新党说成“谤讥神宗”。

在御史台的监狱里，苏轼度过了103天。他每天被提审，被问“你写’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是不是讽刺新法导致盐荒？”“你写’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是不是嘲笑神宗的水利政策？”他想辩解，却发现所有的话都被扭曲成罪状。他写了遗书给妻子王闰之：“若逢饭食时，愿汝作功德。”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幸好，神宗皇帝念及他的才华，加上王安石等人求情，苏轼最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不得签署公事”。那一刻，他明白：所谓的功名，不过是皇帝手里的玩物；所谓的忠诚，不过是官场的笑话。

黄州的日子，是苏轼人生的转折点。他在黄州城外的东坡找到了一块荒地，“东坡”这个名字，还是他从白居易的诗里借来的——“东坡春向暮，树木今何如？”他带着家人开荒，种稻子、麦子，盖了间草屋，自号“东坡居士”。

也就是在黄州，苏轼开始接触禅学。他经常去安国寺打坐，听寺里的高僧讲“无常”“无我”。有一次，他在禅房里坐了整整一天，窗外的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他突然写下：“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句话，成了他一生的注脚。

他开始与佛印禅师交往。佛印是云门宗的高僧，两人经常一起谈禅论道。有一次，苏轼写了首诗：“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意思是说，自己的禅心已经坚定，不会被外界的“八风”（赞誉、诽谤、得失等）动摇。他把诗寄给佛印，以为会得到夸奖，结果佛印回信只有两个字：“放屁。”

苏轼大怒，立刻坐船去见佛印。到了寺门口，却看到门上贴着一副对联：“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苏轼愣了愣，突然笑了。他明白了，自己的禅心还不够坚定——因为一句“放屁”就动了气，算什么“八风吹不动”？从那以后，他更加努力地参禅，学会用“平常心”面对一切。

元祐八年（1093年），苏轼再次被贬，这次是惠州。惠州的日子比黄州更苦：他住在一间破庙里，每天只能吃些粗茶淡饭，连喝水都要去井里挑。但他依然乐观，写下“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他说：“荔枝是岭南的佳果，我能吃到，是上天的恩赐。”

在惠州，他继续与佛印交往。佛印送给他一件僧衣，说：“这件衣服，能帮你挡住世间的风雨。”苏轼笑着收下，从此经常穿着这件僧衣出门。有一次，他去游西湖，遇到一群小孩围着他笑：“这个老头穿得像个和尚。”他也不生气，笑着说：“我是东坡居士，不是和尚，但我喜欢和尚的衣服。”

绍圣四年（1097年），苏轼被贬到儋州——当时的蛮荒之地。儋州没有房子，他只能住在海边的一间茅屋里；没有粮食，他就教当地人种稻子；没有书，他就自己写；没有朋友，他就和当地人聊天。他写下“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把儋州当成了自己的家乡。

在儋州的三年，苏轼真正领悟了禅学的“平常心”。他不再执着于功名，不再抱怨命运，而是学会了接受一切。他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意思是说，人生就像一场旅行，我们都是过客，何必执着于得失？

元符三年（1100年），哲宗去世，徽宗即位，大赦天下。苏轼终于可以北归了。但他没有直接回汴京，而是绕路去了南华寺——那是六祖惠能的道场，他一生都想亲自去拜谒的地方。

南华寺的山门很旧，却透着一股庄严。苏轼扶着拐杖走进寺里，穿过大雄宝殿，来到六祖殿。当他看到惠能的真身像时，突然停住了脚步。那尊真身像历经千年，依然慈眉善目，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像在看着他。

苏轼跪了下来，双手合十，眼泪突然滚了下来。他想起了自己的一生：少年成名的得意，乌台诗案的恐惧，黄州的开荒，惠州的荔枝，儋州的茅屋，还有佛印的“放屁”对联。他想起了自己写的“一蓑烟雨任平生”，想起了“日啖荔枝三百颗”，想起了“人生如逆旅”。

他突然明白，自己的一生，其实就是禅学的实践。他用禅学化解了人生的苦难，用乐观面对了所有的挫折。他没有做过恶事，没有伤害过别人，他问心无愧。

“吾生无恶，死必不坠。”苏轼对着六祖真身像说出这句话，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上。身边的僧人们都愣住了，他们知道这位东坡居士，知道他是天下闻名的文豪，知道他一生被贬三次，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只有苏过明白，父亲哭的，是自己的一生——是终于见到了自己心中的“佛”，是终于对自己的一生有了交代。

苏轼的一生，是儒家进取与禅学超脱的完美结合。他年轻时想做一个好官，为国家效力，所以他写了很多批评朝政的诗词；当他被贬后，他用禅学化解了痛苦，学会了接受命运，所以他能在黄州开荒，在惠州吃荔枝，在儋州教人种稻。

他的“吾生无恶”，不是自夸，而是对自己一生的坦然。他没有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所以他不怕死，不怕坠入地狱。他用自己的一生证明：所谓的人生圆满，不是功成名就，而是无愧于心。

苏轼去世后，他的诗词传遍了天下，他的故事被后人传颂。南华寺的六祖真身像前，依然有很多人来拜谒，他们之中，有文人，有官员，有普通人，他们都想从苏轼的故事中，找到自己的人生答案。

你呢？当你面对人生的起起落落时，是否能像苏轼一样，保持一颗无愧的心？当你老了，回首一生，是否能像他一样，说出“吾生无恶”？

苏轼的故事，还在继续。他的诗词，还在被人吟诵。他的精神，还在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因为，他用自己的一生，写了一个关于“坦然”的故事——一个让所有人都能找到共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