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 钱选 王羲之观鹅图局部
王羲之不内耗。
公元317年，琅琊王司马睿于建康立国，史称东晋，二十多年中，经历了两次内部的战乱——王敦之乱，苏峻之乱，之后的中枢格局，是王导与庾亮共同主持朝政，能与二人比肩的另一位人物是郗鉴。
王导是琅琊王氏的代表人物，羲之的从伯，郗鉴是羲之岳父。庾亮是羲之初入仕途的上司，与羲之友善，临死前曾上疏推荐羲之。
起家秘书郎，征西将军庾亮请为参军，累迁长史。亮临薨，上疏称羲之清贵有鉴裁。迁宁远将军、江州刺史。羲之既少有美誉，朝廷公卿皆爱其才器，频召为侍中、吏部尚书，皆不就。复授护军将军，又推迁不拜。——《晋书 王羲之传》
庾亮临死前的推荐应该有接班人的含义，那么摆在王羲之面前的是通向仕途的巅峰之路，出将入相，位极人臣的诱惑力很大。但面对一个时代，你能做什么；面对自己，你可以做到什么；面对短暂人生，你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清晰，纠结就是内耗的根源，反之就是洒脱。
元 钱选 王羲之观鹅图局部
自东晋偏安江左，王羲之见多了父辈的荣耀，从伯王敦、王导在元帝时分主军政，王敦在外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诸军事，王导在朝任丞相。一将一相合力形成了“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将权过大则会威胁帝权，王敦叛乱，王导每日率子侄二十余人在台阁待罪，相权在复杂微妙的局势中艰难行进。
羲之若进，出将会是王敦，但王敦叛乱后病死军中，被戮尸悬首；入相会是王导，但王导在国事家族之间太累了。羲之选择了退。“皆不就，又推迁不拜”，思考很清晰，态度很坚决。
王羲之在进入中枢和退为隐士之间，选择了地方郡守。从公元340年至354年，王羲之历任宁远将军、江州刺史、护军将军（难却人情，短暂为之）、右军将军、会稽内史。
羲之从地方郡守再到辞官归隐，和王述有关。
王羲之和王述都出生于公元303年，羲之出身于琅琊王氏，王述出身于太原王氏。
两人都是出身名门，幼年丧父。羲之的父亲是王旷，是首议晋室南渡的功臣。王述的父亲是王承，“渡江名臣王导、卫玠、周𫖮、庾亮之徒皆出其下。”
名门之后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在成长过程中都会表现出个人的特性，并且都能被当时手握重权的大佬发现——羲之的特性是率真，偏名士；王述的特性是真率，偏直臣。
王述能在工作中历练，从初入仕途因家贫而贪到后来的一毫不取，从早年的性急暴躁到后来面对辱骂不动波澜，让王述的官职稳步上升，并在士人中大获声誉，唯一一直轻视他的就是王羲之。
时骠骑将军王述少有名誉，与羲之齐名，而羲之甚轻之，由是情好不协。——《晋书 王羲之传》
“甚轻之”的原因值得分析，两位一时瑜亮在人生后半程的交集很有戏剧性。
王右军素轻蓝田。蓝田（王述）晚节论誉转重，右军（王羲之）尤不平。蓝田于会稽丁艰，停山阴治丧。右军代为郡，屡言出吊，连日不果。后诣门自通，主人既哭，不前而去，以陵辱之。于是彼此嫌隙大构。后蓝田临扬州，右军尚在郡。初得消息，遣一参军诣朝廷，求分会稽为越州。使人受意失旨，大为时贤所笑。蓝田密令从事数其郡诸不法，以先有隙，令自为其宜。右军遂称疾去郡，以愤慨致终。——《世说新语 仇隙》
这里列出了五件事：一，王述论誉转重，羲之不平。二，王述家里有丧事，王羲之用有违常理的方式去羞辱王述。三，王述成为扬州刺史，王羲之写报告要求会稽从扬州剥离。四，王述要查王羲之在会稽内史任上的不法行为，留下话：你自己看着办。五，王羲之辞职，彻底脱离官场。
王述只是被动还击了一次，还留了余地。但王羲之的反击是干脆的，彻底的。纵观王羲之的一生，他对诸多国家大事，人事纷杂有冷静明智的分析与判断，唯独在和王述的交往上有很多解释不清的疑点，或许他用这种方式完全脱离政治有个魏晋名士式的借口。
公元355年，永和十一年，王羲之五十三岁，作《告誓文》。在父母墓前发誓，再不入仕途。
羲之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又与道士许迈（许询）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晋书 王羲之传》
共修服食，就是食用五石散。五石散我们现在听起来，觉得是毒品，其实不然。五石散又称寒食散，是药品，药品的其他效果被西晋名士何晏发现——“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由何晏的倡导，两晋名士在玄学、清谈之外，又多了一项重要内容——服散，行散。
五石散是驱寒之药，由五种矿石组成，服后阳气上升，外表与精神都有变化，精神偏向兴奋、致幻，对艺术活动有帮助。外表则仪容更加光彩，所以傅粉何郎何晏对此谜之神往，也是自然之理。五石散生阳，服后必定还有个程序，就是把多余的阳气再外泄——冷食，走路——称之为行散。
晋 王羲之 服食帖
王羲之卸职之后的生活，五石散算是一个中心，但五石散有毒性，王羲之的《服食帖》里有如下记载：
吾服食久，犹为劣劣。大都比之年时，为复可可。足下保爱为上，临书，但有惆怅。
这是写给益州刺史的信札，都是朋友间的家常闲话，服食既久，犹为劣劣，以王羲之的理性，能够洞察军国大事，但对区区一药如此懵懂不清——或许是道教炼丹食丹成仙的固执追求，或许是神明开朗的状态已经形成依赖性。总之，五石散在王羲之的生命中，已经形成不可缺的一部分。
时光回到王羲之的青年时代，当时的丞相郗鉴在京口，为爱女郗璇选婿。
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 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或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 郗公云：“正此好。” 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世说新语 雅量》
这个故事中的王羲之真率，洒脱，此时视天下如无物的青年是否服食了五石散无从考证，但从素无廊庙志，到苦求州郡，到因王述而辞官，到卒当乐死的晚年，王羲之的一生，就像五石散积极的一面，神明开朗又潇洒无比。
兰亭序的前生今世众说纷纭，但王羲之“千古书圣”之名、兰亭序“天下第一行书”之名都和唐太宗李世民有关。
李世民的雅好文艺历程，始终是以一个爱好者的身份参与的，当然，出内帑购买王散落的真迹，派萧翼赚兰亭，命当时的顶级书家摹写兰亭，在《晋书▪王羲之传》的赞辞里高度评价“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都是在以帝王的影响力去推动对王羲之的褒奖，但终其一生，李世民没有对书法的发展提出高瞻远瞩的指示，也没有号召各书家要写出大唐的时代精神，他只是真实地在表达对王羲之的崇拜，对兰亭序的喜爱。
南宋佚名 萧翼赚兰亭图
公元353年，晋穆帝永和九年，三月初三上巳节，王羲之邀请当时的名士共四十一人在绍兴兰亭雅集，主人携子玄之、凝之、涣之、操之、徽之、献之，客人中有谢安和其弟谢万、孙绰与其兄孙统、高僧支遁与昙瓒，这是一次名存史册的雅集，主客从十岁的王献之到五十三的昙瓒，差不多算作三代人，主客都能诗，所以王羲之上巳节的主要内容是曲水流觞，觞在谁面前，或赋诗，或饮酒。春风拂面，落英缤纷，一日之乐已毕，二十六人成诗三十七首，辑成《兰亭集》，谢安请王羲之为诗集作序，羲之乘醉用鼠须笔，桑茧纸，写了三百二十四字的序文，第二天宿醉方醒，见了一惊，以为书法绝妙，这就是书法史上最负盛名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
唐摹兰亭神龙本
代谢鳞次，忽焉以周。欣此暮春，和气载柔。咏彼舞雩，异世同流。迤携齐契，散怀一丘。——王羲之《兰亭诗 其二》
“代谢”指四季交替、寒暑流转；“忽焉”是极快的意思，以周为一个循环；“欣此暮春，和气载柔”的意思是，又面对这个暮春时节，和气化为柔风；“咏彼舞雩”，“舞雩” 典出《论语・先进》，指孔子弟子曾皙所描述的 “风乎舞雩，咏而归” 的春日踏歌场景；”异世同流”，虽然时代有异，但志趣的追求是相同的；“迤携齐契”，“迤”是缓行，“携”即携手，“齐契”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散怀一丘”，舒展怀抱于一丘一壑，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明 祝允明文徵明合作 兰亭叙图局部
诗初读平和洒脱，细读有些伤感，这和兰亭集序中的“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所表露的情绪是一致的。在这个和气致柔的暮春，在高朋谈笑的水畔，王羲之从乐到哀，从宇宙之大到岂不痛哉，生命的结束对个体来讲是痛苦的，对造化自然来讲是客观规律，没有人能够逃脱——文艺就成了生命的延续：“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王羲之在绍兴生活了十一年，越中山水给他的吸引力带有宿命色彩，“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兰亭雅集两年后，王羲之作誓墓文，辞官归隐，六年后，逝于绍兴嵊州金庭，终年五十九岁。
时光过去一千七百年，我们再次来到绍兴，这块土地上虽然出现过无数历史名人，但书圣故里的名号依然是绍兴最明亮的色彩。题扇桥，宝珠寺，墨池，戢山，最有名的还是兰亭，每年不知有多少书法爱好者来此朝圣，想象着沾染些书圣的气息，抑或是书法名家们在此宣布些书坛成果，借书圣之名彰显传承的正统。如果古人有灵，云端之上的王羲之见到不知会是什么心情，欢欣或是失望，或是无悲无喜。
我们再读王羲之传，有关书法的记载占了约四分之一，更多的篇幅在讲述王羲之洞察国事之明，为官尽己之任。从文字还原他的一生，我们很难用一个名词概括他的身份——名门贵族，地方高官，清谈名士，隐居逸人，这些身份交织在一起，在魏晋这个战乱频仍，政治混乱的时代，天下事可为又不可为，生命的觉醒与自由就成了文艺最本质的内涵，王羲之的至情，外在的表现多是至淡，在经历人世种种过程中，纯粹真率洒脱一直是他的本色，生命的自由化为乐，这种乐的内容，有服食，有山水，也有书法。
魏晋是个以风度名存史册的时代，王氏的独特风度或许就是黄庭坚所说的“金丹”，欲换凡骨需金丹，或许不需要，对于书法而言，真实的表现凡骨也很好。面对绍兴的山水草树，想起千百年前王羲之真率洒脱的灵魂，比沾染书圣的气息要重要，至于书坛成果，如果是专业书家毕生的心血创造，王羲之或许会发笑。
全文完。感谢阅读，如果喜欢，记得随手点个推荐以示鼓励呀~
作者：薛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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