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周末的图书馆总飘着旧书与新墨交织的香味，我牵着孙女的小手往儿童阅读区走，她的运动鞋在光洁的地板上敲出轻快的声响，像极了我童年跑向巷口租书摊时的脚步声。走到绘本架前，她立刻被一本印着兔子的图画书勾住了目光，小手指着封面奶声奶气地念：“爷爷你看，小兔子的胡萝卜！”便蜷在软垫上翻了起来，书页间的彩色插画让她不时发出轻轻的惊叹。

我坐在她身边的长椅上，目光却越过一排排明亮的绘本，落在了角落那排蒙着薄尘的旧书架上。架上的书籍大多褪色，有几本甚至连封皮都磨出了毛边，走近了才看清，那竟是一整套连环画——《战斗的青春》。深蓝色的封面上，隐约能看见持枪的战士在芦苇荡里奔跑，右上角印着“根据雪克同志同名长篇小说改编”的字样，像一枚生锈的纪念章，瞬间叩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伸手抽出第一册《血战古洋河》，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仿佛摸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夏夜的竹椅。那时我和邻居家的孩子总凑在巷口王大爷的租书摊前，一分钱能租两本小人书，我们就着昏黄的路灯，头挨着头翻得入迷。《战斗的青春》是那时最让我们揪心的一套，第一册里写滹沱河边的枣园区，反扫荡的枪声刚响，区委书记胡文玉就犯了糊涂，非要坚持“死守”的错误路线。记得当时看到区游击队被敌人围在古洋河边，子弹像雨点一样打在芦苇丛里，我攥着书的手都出了汗，连王大爷喊我们回家吃饭都没听见。

如今再翻这册旧书，黑白的画面依然有力量。第12页画着区小队长朱大江，他背着受伤的战友往芦苇荡里躲，肩上的伤口渗着血，脸上却全是倔强；第28页是胡文玉站在临时指挥部里，眉头拧成疙瘩，旁边的通讯员急得直跺脚，文字说明里写着“胡文玉听不进劝阻，执意要和敌人硬拼”。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问父亲，为什么胡文玉明明是书记，却会做错事？父亲摸着我的头说：“做人做事都要实事求是，错了就要改，不然再大的官也会犯糊涂。”那时我似懂非懂，如今再看这画面，才明白这黑白画里藏着的，原是最朴素的道理。

孙女不知何时凑到了我身边，小脑袋歪着看画册：“爷爷，这个人为什么要拿着枪呀？”她指着画里的朱大江，眼神里满是好奇。我把她抱坐在腿上，慢慢翻着页，给她讲古洋河边的战斗，讲战士们怎么保护乡亲，讲胡文玉后来怎么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她听得很认真，小手指着画面里的芦苇问：“这些草能挡住坏人吗？”我笑着点头，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指着小人书里的画面，追着大人问东问西。

阳光透过图书馆的玻璃窗，落在书页上，把黑白的画面照得暖融融的。我翻到书的最后一页，画着朱大江虽然身受重伤，却依然握着枪，望着远方的枣园区，文字写着“同志们没有被打垮，战斗还在继续”。小时候看到这里，总盼着赶紧租第二册，想知道朱大江后来怎么样了，胡文玉有没有改正错误。后来因为搬家，我再也没租到剩下的四册，这件事便成了童年里一个小小的遗憾。

如今再看这套完整的《战斗的青春》，五册整齐地排在书架上，封面上的字迹虽然褪色，却依然能辨认出每一册的名字：《血战古洋河》《虎穴除奸》《智取军火》《粉碎扫荡》《胜利前进》。我忽然明白，有些遗憾其实不必追，就像这本旧连环画，时隔几十年，我依然能在翻开它时，想起那个路灯下的夏夜，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想起童年里那些为英雄揪心、为正义欢呼的时光。

孙女看我翻得入神，也伸手去够第二册，她的小手捧着比她手掌还大的连环画，动作小心翼翼。我帮她把书翻开，黑白的画面在她眼里或许不如绘本鲜艳，可她依然看得认真，偶尔还会问我：“爷爷，这个叔叔后来赢了吗？”我握着她的小手，一页一页地翻，就像当年父亲握着我的手一样。

离开图书馆时，孙女怀里抱着那本兔子绘本，我则借了第一册《血战古洋河》。走在回家的路上，阳光洒在我们身上，孙女哼着绘本里的儿歌，我手里握着这本旧连环画，指尖还留着纸页的粗糙触感。我忽然觉得，有些东西从来没有消失，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就像连环画里的故事，从巷口的租书摊，到图书馆的旧书架，再到我和孙女的手中，一代代地传下去；就像那些朴素的道理，从父亲的口中，到我的记忆里，再到我讲给孙女的故事里，一次次被提起。

晚上，孙女洗完澡，又拉着我翻那本《血战古洋河》。我坐在床头，借着台灯的光，给她讲朱大江的故事，讲枣园区的战斗。她听着听着，眼睛慢慢眯了起来，最后靠在我怀里睡着了，小手还攥着书的一角。我轻轻把书抽出来，放在床头柜上，看着封面上那个持枪的战士，忽然觉得很安心。

原来，一本旧连环画，不仅装着一个时代的故事，还装着一代代人的童年，装着那些永远不会过时的勇气与正义。就像今晚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书页上，既照亮了过去，也照亮了现在，更照亮了孩子眼里那个充满希望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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