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0年,是乾隆即位以来的第十五个年头,这一年中国并没有太多的大事发生。
这一年,清朝在平定西藏叛乱中,驻藏大臣傅清和拉布敦殉职,乾隆帝追封二人并修建了双忠祠。
这一年是中国历史上的乾隆盛世时期,此时社会稳定,经济繁荣,人口增长。按照后来英国经济学家安格斯·麦迪森的推算,这一年中国的经济约占世界总量的32%。
对于广州十三行的潘氏、卢氏来说,这一年也是普通的一年。洋人的商船如往年一样,5月到10月会陆续抵达广州黄埔港,随后在行商和通事的协助之下完成商品的交易,之后会在10月、11月份的时候满载中国生产的货物,经过马六甲海峡,进入印度洋,绕过好望角,再经过大西洋北上,最后抵达欧洲大陆。
福建的茶叶、江南的丝绸、景德镇的瓷器、以及漆器、壁纸等商品,在欧洲都是紧俏的奢侈品,象征着财富与异域风情。这些商品源源不断地流入上流社会人士的手中。法国东印度公司每年在对中的贸易中就能赚取600万到1000万里弗,相当于5~10万斤白银。
流入欧洲社会的不仅仅有商品,还有文化。近一个世纪以来,随着耶稣会传教士——如利玛窦、卫匡国——不断从中国带回各种报告与书籍,欧洲社会逐渐产生了对中国社会迷恋、崇拜和模仿的热潮。欧洲知识分子受到儒家思想、瓷器、园林艺术等的深刻影响,将中国视为理性、道德与稳定的理想国度。
1750年,这股热潮即将达到一个巅峰。
1646年出生的莱布尼茨被称为“最后一位通才”,他是继亚里士多德之后第二位百科全书式的哲学家(第三位是黑格尔)。1697年,他发表了《中国近事》一书。他在书中称“在实用哲学和治理国家的艺术上,我们应向中国学习。”“中国人似乎在治理国家和道德实践方面超过了我们……他们的智慧和经验积累是无与伦比的。”“我们需要中国的智慧,就像他们需要我们的数学和科学一样。”
莱布尼茨在数学领域的重要贡献之一,在于他发明了二进制,这是现代计算机科学的基础。其灵感来自于《易经》。
时间再回到1750年,这一年对欧洲而言是重要的一年,因为一位影响欧洲乃至世界的启蒙大师即将走进历史舞台。这一年,他将凭借着《论科学与艺术》一文一举成名,并在之后影响未来的法国大革命,影响现代政治哲学,他就是让-雅克. 卢梭。
1749年10月,第戎学院在《法国信使》(Mercure de France)杂志上刊登比赛广告,公开征集论文,比赛论文的题目是“科学与艺术的进步是否有助于道德的纯化?”卢梭于1750年初提交了论文,1750年7月,他被第戎学院宣布为一等奖得主。1750年11月,论文《论科学与艺术》正式出版,引发广泛讨论,卢梭声名鹊起。
该文的核心观点是:科学的发展与艺术的复兴导致道德衰退!
卢梭认为,科学与艺术的复兴并非促进道德纯化,而是加速了人类的道德堕落和社会腐败。它们制造了奢侈、虚荣和不平等,腐蚀了人类的本性,使社会从原始的纯朴状态转向文明的伪善。不仅如此,卢梭还挑战启蒙思想家(如伏尔泰、狄德罗)对理性和进步的崇拜,倡导回归自然和简朴的生活方式。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当科学技术带来了生活上的便利,理性推翻了腐败落后的宗教权威,文艺复兴产生了像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这样伟大的艺术家,一切似乎都在欣欣向荣,卢梭居然提出了反对科学与艺术的思想。
更奇怪的是,在中国文化影响欧洲近百年的时间里,卢梭居然仅仅凭借自己的顿悟,产生出了和中国老子几乎一样的思想。
《道德经》在欧洲的广泛传播虽晚于《论语》,但也是在卢梭成名之前。大约在1730年前后,耶稣会士如让-巴蒂斯特·杜赫德在《中华帝国全志》中介绍了中国哲学,包括道家思想和《道德经》的部分内容。这本书之后在欧洲广为流传,为《道德经》的进一步传播奠定了基础。
我试图找出卢梭受道家文化影响的直接证据,但是很遗憾,我并没有找到。
在全面介绍卢梭的思想之前,我先介绍另外一位伟大的启蒙思想家,他被誉为“启蒙之父”,“法兰西思想之王”,他将深刻影响欧洲的政治和文化,为欧洲和美国构建现代化社会贡献重要力量。
他是一位欧洲的“大儒”,他非常推崇孔子,他有一句被误传的名言:“我不认同你的言论,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句,在他的影响下,成为对“自由”道德界限的定义。
此时,他应该还在仔细研究《论语》,6年后他要发表他在史学上的巨著——《风俗论》,同时他和卢梭即将开启贯穿他余生的唇枪舌战。
卢梭和伏尔泰的第一次交锋发生在1955年。卢梭把他第二次参加第戎科学院竞赛的论文,《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寄给了伏尔泰,这篇论文延续了卢梭《论科学与艺术》中的观点,卢梭认为:人类的不平等是人类自身在社会化进程中造成的。
伏尔泰回信的一句话是:“先生,我收到了您的反人类的新著,谨表感谢。”他接着说:“在使我们都变得愚蠢的计划上面运用这般聪明伶巧,还是从未有过的事。读尊者,人会一心想望四脚走路。但是,由于我已经把那种习惯丢了六十多年,我很不幸,感到不可能再把它捡回来了。而且我也不能从事探索加拿大的蛮人的工作,因为我遭罹的种种疾患让我必需一位欧洲外科医生;因为在那些地带打着仗;而且我们的行为的榜样已经使蛮人坏得和我们自己不相上下了。”
伏尔泰具有法国式的幽默感,但卢梭悲惨的成长经历让他缺少这种幽默感。不仅如此,他敏感、倔强又过于激动。于是,两位思想家在之后的人生中,围绕着两种不同的人生观进行激烈交锋的过程中,还生出了许多怨恨。
伏尔泰推崇理性、文明进步和儒家伦理,卢梭则主张人类在自然状态下的平等自由,认为不平等源于社会文明和私有制。伏尔泰是一种积极的儒家思想,而卢梭似乎是一种片面且偏激的道家思想。
伏尔泰受儒家思想的影响,证据是充分的:
在《风俗论》中他这样写道:“孔子对虚假毫无兴趣;他没有假装自己是先知;他不声称受神启发;他没有传授新宗教;他不使用妄想;他没有谄媚所生活的皇帝……孔子是道德科学的父亲。”
在《哲学辞典》中他说:“自他以来,全世界还有什么更美好的行为准则?’治国如治家;只有以身作则才能治理好家庭。美德应为农夫与君主所共有。努力预防犯罪,以减少惩罚的麻烦。’”
伏尔泰的很多名言都可以在《论语》中找到同样含义的句子:
1. 伏尔泰说:“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这对应儒家的“大群主义”。子曰:“人之生也直, 罔之生也幸而免。”每个人都应该是道德的捍卫者。
2. 伏尔泰说:“尊重,并不意味著接受。”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我不同意你的意见,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尊重你。
3. 伏尔泰说:“理性是上帝赋予人类的最好礼物。”
儒家信仰本身就是一种理性的信仰,信仰人性本善,有教无类。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人类本性相近,通过教育和道德实践可趋向善。
4. 伏尔泰说:“道德是所有宗教的共同基础。”
伏尔泰抓住了宗教的关键。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伏尔泰在《风俗论》中称赞儒家以道德和礼仪治理国家,认为其优于欧洲的宗教强制。
5. 伏尔泰说:“幸福在于心灵的平静,而非外在的财富。”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6. 伏尔泰说:“教育是人类进步的钥匙。”
子曰:“有教无类。”
7. 伏尔泰说:“宽容是理性之子。”
子曰:“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孔子主张君子保持谦逊与宽容,避免傲慢,伏尔泰将其诠释为理性对偏见的超越。
卢梭的思想则无法证明是出自于老子,但其中包含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1. 回归自然
卢梭的言论:“文明的进步使人类远离了自然的纯真。”“人类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锁链之中。”“社会教人伪装,而自然教人真诚。”“出自造物主手中的东西,都是好的,而一到了人的手里,就全变坏了。”
《道德经》中关于劝人回归自然的句子:
第二十五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大意:人类效法大地,大地效法天空,天空效法道,道以自然为法则。
第八十章: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

大意:让国家小、人口少。即使有众多器具也不使用,让人民重视生命、不远迁他乡。即使有车船,不去乘坐;即使有武器,不去展示。让人民回归结绳记事的原始方式,满足于食物、衣着、居所和习俗。
第三十二章: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
大意:道永远无名,朴素简单。虽微小,天下无人能征服它。侯王若能坚守此道,万物将自然归顺。
第三十八章: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当人们失去了遵循自然大道的准则时,就开始讲求“德”;当人们失去了“德”之后,就开始讲求“仁”;当人们失去了“仁”之后,就开始讲求“义”;当人们失去了“义”之后,就开始讲求“礼”。 而这些“礼”的出现,是因为忠信之心衰微了,最终的后果就是乱世的开始。
2. 降低欲望
卢梭的言论:“在自然状态下,人类的欲望仅限于身体的需要;一旦欲望超出必要,它就成为痛苦的源泉。”“教育不应激发儿童欲望,而应节制它们;否则,激情将主导,他将成为欲望的奴隶。”“我宁愿有少量真实快乐,也不愿被无尽欲望折磨;激情是灵魂的刽子手。”“社会使欲望无限膨胀,唯有公意能约束它,恢复自然的节制。”“在自然中散步,我忘却欲望的枷锁,找回灵魂的宁静;激情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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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经》中关于劝人无欲、节欲、知足的句子:
第三章: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
大意:不让人们看到可欲之物,就能使民心不乱。
第三十七章:镇之以无名之朴,夫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
大意:用朴素镇压欲望,人们将不再有欲。不欲则静,天下自然归正。
第四十六章: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观其所欲,可知其过。
大意:天下有道,马用于运粪;天下无道,战马生于郊外。祸患没有大于不知足,过错没有大于贪欲。因此,观察人的欲望,就能知道他的过失。
第六十七章: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
大意:我有三宝,执着并守护它们:一是慈爱,二是节俭,三是不敢居天下先。慈爱所以能勇敢,节俭所以能宽广,不敢居先所以能成为器物之长。
3. 语言的局限性
卢梭的言论:“语言的发明使人类偏离了自然真诚,导致虚伪和不平等。”“社会的修辞使人学会隐藏真心,真正的交流在自然中无需语言。”“语言创造了抽象的权力观念,使人类陷入争斗和奴役。”“教育不应教孩子华丽的言辞,而应引导他们感受自然的真谛。”
《道德经》中关于语言局限的句子:
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大意:可以言说的“道”,不是永恒的道;可以命名的“名”,不是永恒的名。
第四十一章: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
大意:最宏大的声音几乎听不见,最伟大的形象没有形状,“道”隐藏而无名。
第五十六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大意:真正知晓“道”的人不轻易言说,轻易言说的人并不真正知晓“道”。
第七十章: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
大意:我的言论非常容易理解,也容易实践,但天下人却无法理解,也无法实践。
4. 小国寡民
卢梭的言论:“在自然状态下,人类生活在小群体中,满足于简单需求,自由且平等。”“理想的共和国是小型的,人民直接参与,欲望被约束在自然限度内。”“文明的扩张使社会复杂,唯有小型社区能恢复自然平等。”
第八十章:小国寡民。……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与往来。
大意:让国家小、人口少。……邻国近在咫尺,鸡犬之声可闻,人民至死不相互往来。
卢梭在《科西嘉岛制宪意见书》中,建议重农轻商,甚至提出了均田制,禁止外贸和限制人口上限(建议控制在10万以内),以保持社会纯朴。他认为商业是道德腐蚀源头,应限制以防奢侈和不平等。
中国历史上虽然有过孔老之争,但远不如伏尔泰和卢梭这样激烈。卢梭展现出的更像是一种极端主义倾向。
卢梭的言论是否有道理呢?不得不说,他的言论是有一定道理的。站在今天的角度来看,我们认为,科学确实是一柄双刃剑。虽然它给人类的生活带来了便利,但是它也带来了两次世界大战;虽然它带来了交通、能源等的发展,但是也带来了环境污染和气候异常;虽然带来了沟通上的便利,却也带来了人与人之间情感上的疏离;虽然带来食物口味上的多样和刺激,也带来食品行业的“科技与狠活”。
科学的发展让人类的欲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人的道德却似乎越来越败坏。
如果人的生计不是问题,给你两个选择,你是愿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还是更愿意在钢筋水泥的建筑群中找一个小窝呢?
如果今日无事,你是否也想试试当一片叶子的自由?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中国的文人自古就有一种对田园生活的向往。当官有什么好的?不如归隐田园!当官是为民,归隐是为己。为何中国文人都把回归田园作为自己理想呢?大概是因为自然之美、无为之美乃是人世间之大美!大概是因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人人心中都有一个桃花源。桃花源之美,美过所有的现实世界。
既然卢梭说的有道理,为何伏尔泰会犀利地讽刺卢梭呢?说卢梭的观点让人想到回归“四脚走路“,“我需要外科医生”,“野蛮人正在打仗”。
这里体现了一个重大的分歧:卢梭认为科学与艺术让人道德败坏,回归原始等于回归有道德的生活;伏尔泰认为回归原始等于野蛮,野蛮人比“文明人”更加败坏。
不得不说,伏尔泰说的也是对的。我们这样设想一下,同样是回归自然,中国人的回归自然与古代蒙古人的回归自然,给人的感受有没有不一样?在我的直觉印象中,中国人的回归自然是青山绿水,是美轮美奂,是自在,是放松,是幸福,是无忧无虑;古代蒙古人的回归自然是追逐,是杀戮,是扫荡,是强取豪夺。而欧洲人的自然状态更多的是接近于古代蒙古人的自然状态。
所以在18世纪,当学界都在讨论自然,都在倡导自然,倡导自然法的时候,罗素质疑自然状态是否真的存在。西方世界在历史上可能并不存在他们所畅想的自然状态。——我不禁又开始怀疑,西方的“自然法”和东方的“道法自然”到底有没有联系?
同样是回归自然,一种是美好的天堂,一种却是野蛮的争斗。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我认为有两个可能的原因:一是,以农业为主的生产方式和以贸易或者畜牧业为主的生产方式产生出的文化差别;第二点,有可能是更重要的一点,是文化本身就已经存在的差异。中国文明由来已久,儒家文化并非产生于孔子,道家文化也并非产生于老子。在老子“设计”的“完美”社会中,也有“圣人之治”这一行为的。且在老子的“回归自然”中,“清净无为”和“遵道而行”是要优先于“回归自然”的。中华文明中的回归自然被认为是天堂,也实践出一些“天堂”来,也许正是由于道家文化所决定的。
如果卢梭真是从老子那里得到了灵感,那么卢梭并未理解老子。如果他真的理解老子,那么面对科学与艺术的发展,他会明白,科学与艺术对道德的影响,用四个字可以概况:那就是“无可奈何”!然后他再自在的一笑,“无可奈何”也没有了,他就进入了道家智慧给他带来的快乐中了!反对科学与艺术,那实在是要比儒家还要“胡乱作为”!
伏尔泰和卢梭争斗了一生,还争出了一些怨恨。卢梭对伏尔泰直言相告“我恨你”,伏尔泰则断言卢梭“终将被历史遗忘”。卢梭反对戏剧,还搞垮了伏尔泰在日内瓦的剧院。(据说伏尔泰在卢梭落难时曾让卢梭住到自己家里来,但是我没有找到这种说法的来源。)
欧洲人民爱看这个热闹,争斗反而加速了他们各自思想的传播。正如前文所讲,他们对世界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罗素认为美国是洛克的结果,我认为伏尔泰对美国的影响实际上比洛克更大。
1778年5月30日,伏尔泰逝世于法国巴黎,享年83岁。卢梭当时住在巴黎东北边的爱莫浓维尔。当他知道伏尔泰去世的消息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这一生同他纠缠在一起,他走了,我也会随他而去”。果然,在一个多月之后,卢梭也去世了,享年66岁。
卢梭本来埋在爱莫浓维尔的白杨岛上,但法国大革命之后,国民公会也不管卢梭愿不愿意,非要把他移往先贤祠。于是他和伏尔泰便从此永远不再分离了。
1798年7月,拿破仑称帝之后,前往爱莫浓维尔去看卢梭逝世的庄园。他对陪伴者说,如果卢梭和我都未曾出生,这世界会太平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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