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 书

对坡仙来说,“登”是“升”,是“起”,是太阳最早升起的海隅,也是三起三落第二次人生转折的新起点。
元丰八年(1085)十月十五日,秋高气爽。刚遭遇“乌台诗案”,劫后余生的苏东坡履新任登州知州。不曾想,到任仅五天就被召回京城,担任主管祭祀、贡举的礼部郎中。登州之后,坡仙“连升四级”。
地处海天一隅的登州,烟波缥缈,素有“蓬莱仙境”“山海名邦”美誉。虽则只做了五天登州知州,人生却如海市蜃楼呈现玄幻的一瞬,也翻开了中国文学史珍贵的一页。
纵览山水,沉浸在重生欣悦中的苏东坡才思泉涌,为登州留下了《望海》《鳆鱼行》《北海十二石记》《登州海市》《海上书怀》等20多篇佳作。“终有弱水替沧海,再无相思寄巫山”。自此,苏轼念念不忘登州任上这一抹天光海色。

1

甲骨文(登)上有双足(癶,步)下有双手(収gǒng,两手),中间是器皿(豆,盛器),表示双手捧豆(高脚碗或高足盘)走上祭台,敬献神灵。(豆)中的一横指事符,表示豆器所盛之物。金文(登)、籀文(登)与甲骨文(登)一脉相承。

卜辞中另有一款省去双手)的简体甲骨文(登),是篆书的源頭。隶变后,楷书(步)写成)。

《説文》:“登,上車也。从癶、豆。象登車形。,籀文登,从収。”

许慎的意思是说,登即上车。字形采用癶、豆会义。像登车的样子。,这是籀文的写法,字形采用“収”作偏旁。

《说文》:“癶,足剌癶也。从止,从反止。”

何为“剌癶”?王筠释曰:“两足箕张是剌癶也。”

南唐·徐锴《说文系传》:“癶,两足相背不顺,故剌癶也。”

王筠《说文句读》:“剌癶叠韵,人曰剌癶,犬曰剌犮,字异义同。”又《文字蒙求·会意篇》:“癶字下云。癶音拨,足剌癶也。止右足,丩左足,两足箕张,是剌癶也。”

意思是说,双足像畚箕一样张开,走路就不顺,如同罗圈腿。(《说文解字句读》)

“癶”在“登”字上面,当然不是留待后人挑毛病的,而是说双手捧豆升阶敬神步履小心谨慎,所以“登”有肃穆、恭敬的意思。如登峰造极、登堂入室、登坛拜将、五子登科……

“登”字的字形演变(李学勤《字源》)

似乎执意要为《说文》打圆场,李孝定说:“许解云’癶豆象登车之形’者,谓癶立豆上乃象’登车’之一动作,豆者象乘石之形。今吾湘甲第大门两侧常见两圆形石鼓分置做八字形。石鼓横置,下有座,侧视之,正做豆形,俗谓之圆鼓登,或谓上马石,即此物也。”《甲骨文字集释》)

上马石(码)

大意是说,登字上面两只脚,表示踩着石鼓上车,故有蹬字。这里的石鼓应该是上马石(码)。

2

《说文》之后,文字学者们习惯于在“上马石”上细心逗留。这当然只是许慎的想象,不能當真。“登”字有手有足,表示主体的在场,字中本无“车”象,也就无所谓有上馬石一說。究其实,“登”是奉食以祭的象形白描。可以脑补的情景是这样的:
祭司双手捧着祭器“豆”(礼器),双脚高抬,从低处向高处向神靈献祭——登,如僧人持钵,祭祀仪式现场明显是三维物象场景的二维俯视投影,构字理据是双手持豆向上进奉或向前进献。
由此可知,登字的字形本义是进奉、进献。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论语·八佾篇》)进奉、进献须心怀虔诚,所以字形突出了双手捧着盛满食物的祭器前行,除格外謹慎之外,重要的是必须高抬腿,一步一步地稳妥前行,细节显示的是登高仰視之象——“脚”在字形结构中,并非错位表現写在最上部,而是强调“向高处走”。因此,“登”在甲骨卜辞中,常用来表示进献祭品时的肃穆,庄重;向上,升階。

“初登于天,后入于地。”(《易·明夷》)

“晨登南山,望彼中阿。”(南朝·宋·鲍照《伤逝赋》)

“遂登天台望,众壑皆嶙峋。”(唐·韩愈《送惠师》诗)

显見,“登”有“上升”或“升上”之义。

《玉篇》:登,上也。进也。

《易·明夷》:初登于天。

《荀子·劝学》:“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此处的“登高”,即高抬腿后由下而上攀登状态。由登高上升之义引申表示姓名刊载(登上)册、榜之上。
《周礼·秋官·司民》:“掌登万民之数,自生齿以上,皆书于版。”
句中的“登”,即登录、刊载之义,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登记、刊登”等双音节词语。 

向上,登高,向高处攀爬,不唯指海拔升高,也是地位升高。

如考中进士称“登科”,也称“登第”;做了官叫“登仕”;帝王即位称“登基”。演员上台叫“登场”;人物事件上了报纸叫“登报”或“刊登”。

高处是天人对话的场所。登高而祭,犹如诗人登楼远眺,常使人心驰神往,生发无限感慨。

杜甫登岳阳楼时,想到“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陈子昂登幽州台,“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登高放眼,如東坡新任登州,出乎意料地拓出新境界。登也表示加封,升任。

“宋女至而好,惠公夺而自妻之。生子允,登宋女为夫人,以允为太子。”(《史记·鲁周公世家》)

“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三国·魏·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又如:“祖孝征请立胡绍仪,遂登为皇后。”(《北齐书·后主斛律后传》)

加封、升任是对官员业绩的肯定,故登也表示成就,完成。

“尔众士其尚迪果毅,以登乃辟。”(《书·泰誓下》)孔传:“登,成也。成汝君之功。”

“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登是南邦,世执其功。”(《诗·大雅·崧高》)毛传:“登,成也。”郑玄笺:“成法度于南邦。”

登也作星名。《晋书·天文志》:“岁星之精流,为及登。”登高可摘星;登高是人生体验的一极,是天人合一的新境界。故古人把仙逝称为登天,升仙()。

千字文溯源|登

“戊子,逢公以登,星斯于是乎出。”(《左传·昭公十年》)孔颖达疏:“昔戊子之日逢公死,其神以此日登天。”

烟台昆嵛山·升仙台

道教称“升登玉宸”为“登晨”,指飞升到三清界。“登晨”,天明。

凤皇朝鸣曰登晨。见《轩辕黄帝记》。

因此,登也表示时间飘撇难留,指转瞬间,立刻,如“登时”(顿时)。

“六月,甲戌,有告散骑常侍杜幼文……游击将军孙超之与阮佃夫同谋者,帝登帅卫士,自掩三家,悉诛之。”(《资治通鉴·宋顺帝升明元年》)胡三省注:“登,登时;登时,犹言即时也。”

“登”与“等”音同意近。尤其是胶州半岛的山东老乡,这两个字音义不分。登有相等、符合的意思。例如:

“吴用寻思道:’晁盖我都是自幼结交……他的亲眷相识,我都知道,不曾见有这个外甥。亦且年甲也不相登,必有些跷蹊。’”(《水浒传》第十四回)

王羲之 书

3

苏轼之与登州,虽是短暂的邂逅,却带来了大流量的“网红效应”。如同崔颢《登黄鹤楼》带火了黄鹤楼、王勃《滕王阁序》带火了滕王阁、范仲淹《岳阳楼记》带火了岳阳楼,苏轼的《蓬莱阁所见记》也带火了蓬莱阁。千古名篇《登州海市》,更是让登州的海山翰墨流传……

登州地界,古称莱子国,隋牟州,唐改登州,取文登山而名。

莱国,古籍中也叫“莱夷”。“莱夷”一词的最早见于《尚书·禹贡》。据《尚书·禹贡》记载:

“嵎夷既略……厥贡盐絺,海物惟错……莱夷作牧,厥篚檿丝。浮于汶,达于济。”

“莱夷”是莱国尚未立国之前对山东东北部这一广大地区的统称,后来莱夷慢慢强盛,筑城建国。(参见《千字文溯源|来》)著名考古学家王献唐认为,“莱人之名称来源于莱人首先培育了小麦。”

登中的“豆”,指高脚碗。高脚碗中所盛之物,想必是新麦做成的馔食或酿成的美酒,感谢上苍赐予人间丰收之义。对先民来说,风调雨顺和五谷丰登,是天公和大地赐予的恩典。
“五谷”原是中国古代所称的五种谷物:稻、黍、稷、麦、菽。菽为豆类的总称,后泛指粮食类作物。古语云:“菽者稼最强。古谓之尗(shū),汉谓之豆,今字作菽。菽者,众豆之总名。然大豆曰菽,豆苗曰霍,小豆则曰荅。”

【豆,青铜器】

《说文》:“尗,豆也。象菽豆生之形也。按,象戴种而出之形,下其根也。一,地也。指事。
菽就是指豆类植物,球形的小颗粒绿豆、红豆、黄豆、白芸豆、黑豆等统称为豆类。

【豆,字形演变(汉典)】

豆有圆转、完满之义。登表示成熟,丰收。例如:“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孟子·滕文公上》)这“五谷不登”的意思就是各种谷物都还没有成熟。
《尔雅·释诂》:“成也,《孟子》:五谷不登。注:登,成熟也。”
“五谷丰登”一词,则表示田地里庄稼收割后,登上晒场。“登”的意思是收获;“豐登”来即“豐富的收获”。

顺便说一下。“丰”是“丰”和“豐”两个正体字归并而成。“五谷丰登”的“丰”正体字写作“豐”,回溯到甲骨文字形(合集16084)甲1933),可见下部都不是“豆”,而是“壴”(zhù,鼓),只是自小篆字形开始将“壴”(鼓)错讹为“豆”。(参见《汉字博物志|鼓:以直诉衷肠的声音,俯仰天地》)

【丰,字形演变(汉典)】

时下对“豐”字字形字义的理解,依据《说文解字》认为它是一个独体象形字,像高足器皿(豆)中盛满谷物(稻穗或麦穗)之形,其实它是一个合体会意字,而且字义与作为容器的“豆”毫不相关。也因此,说“从豆,象形”完全是依据小篆的错讹字形而产生的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