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羊倌的一个晌午
春日,晌午,野狐岭。
我和羊倌。
远处几棵杜梨树放了花,粉嘟嘟绣在坡面上,像还没消尽的雪。近前是一株杏树,枯瘦残缺的枝头上顶着稀拉拉的花,淡红淡红的,惹人怜悯。坡洼里温暖的阳光把衰败的荒草又救活了,绿汪汪一片,像铺展的绒毯。隐约听到沟下芋子滩溪水在流淌,给空寂的山野带来一丝生气。偶尔有野鸡嘎嘎嘎地叫,但寻不见踪影,蛮吼一声,一群野鸡扑噜噜飞了起来,落到对面的沟洼里。咕咕——咕咕——布谷一声接一声地啼,透出心哀意切之痛。
野狐岭徒有虚名,连个野狐毛也找不到了,狼早已绝迹,你问村里四十多岁的人见过野狐和狼不,他们摇头戏笑说:这阵儿村里连牛驴都没了,还说那野物!我是来安远村采风的,村西不远就是野狐岭,这是一个幽僻之地。听说当年这里林密草深,隐藏着成群结队的野狐,夜间倾巢而出捕食村鸡,村民相率合力围剿,而狐性狡狯,潜踪逃脱者多,擒获无几。谁料狐愤难释,于半夜纷纷跃墙入户,捶门敲窗,又嘤嘤泣语,哀厉之声类如鬼魅,闹得整村民心骇怖,以为狐妖兴怪。后将山林炽焚,数月不灭。熄罢搜寻,竟无一野狐残骸。传言虽属虚谬,却激活我的好奇心,信步到了野狐岭,又下到山腰处,正愣着,听见粗野的禁骂声和羊咩咩的叫声。弯弯山路上下来一大群羊,后头跟着一个老头。他把羊吆喝到草坡,定睛瞅着我,生出一脸狐疑。羊群的膻味很重,毛色脏兮兮的,尾巴不停地抖搂沾着的粪豆。老头精瘦,秃头,敞着袄襟,穿大裆裤,看样子有七十多岁。
“你来这山沟野洼……”“我是到这里采风的。”我急忙自我介绍。“沟洼里洋槐还没开花,蜂怎么采?”他说罢冷笑了几声。他不懂,我也不好解释,就干脆问:“放着多少羊?”我感觉这是个生伧冷倔的老汉。我抽出一支烟给他吃,他瞅了瞅,脸上有了喜色,手在裤腿上蹭了几下,接过烟夹在耳轮间。“没火?”我问。他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我摁着打火机凑近让他抽,他慌忙取下烟,三个指头一捏,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咽进去憋着,停一会儿让烟从鼻孔里吐出来。他吃得意味深长。羊散漫在坡洼间吃草,他把手攥的棍子(他没拿鞭子)一撂,说:“坐下谝。”温热的日光晒得人蒙蒙的,青草的馨香,羊群的膻腥在风中挥发流动。我问羊倌家中几口人,他长叹了一声,说:“原先七口,如今剩下四口了。”“进城打工去了?”“死了两个儿,丢下老碎,拉扯了个媳妇,生了一个孙子。”我后悔不该提起这个话题,让他陷入痛心的回忆,便岔开了问:“你跟娃一起过?”“早另了(分家)。现时媳妇一娶,各开门儿另当家,搅和不到一搭哈。”当我问到他老婆时,他拿起棍一指:“不是。”我木里木糊瞧见远处一个人在崖畔打着什么,便问:“弄啥哩?”“打酸枣,寻几个油盐钱。哎,你这烟不受火,扑嗞几口就没了。”我把烟盒都给他,他推辞说:“这不成么,连吃带拿,跟遭人绝骂先人的贪官一样。”推来让去一阵,他才勉强地接过烟,抽出一支吃到半根掐灭,装进烟盒里,话开始稠了。“说起我这老婆可来得顺当,遭饥荒那年,我快三十的人了还是光棍,我舅说甘肃武威一带灾重,人饿得往外跑,背些粮食引媳妇去。脚到山坡姐家借了一斗黍,装了几个盘缠就奔武威。脚到车站,要饭的像蜂窝散了一样,我一眼就盯上了她。”“看她人皙?”我忙问。“看你问的这话,那时候狗急跳墙,还顾她皙丑,尾巴一揭是母的就成。唉,可怜啊,人恓惶,瘦得跟麻秆一样,身后引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娃,手里端着一个大老碗。我想,你能讨要多少饭食,还拿这么大的盛具。我生世以来没落过泪,她把我心烂得哭了。我近前去问:’你愿逃个活命就跟我走,这斗黍和盘缠都给你。女人瓷了一阵,瞅瞅我,摸摸娃,拿不定主意。我说,你跟娃一搭走。她说这是王家的根缘,我怎能拔了栽到你地里去。她把黍递给娃,叮咛他背回去,捏着盘缠,抹着眼泪,一步一回头地上了车,一路哭回野狐岭。过活了两年,那边来人催她回归,我把她藏到地窑的窨子里,躲过去了。不是我心坏,炕上睡着她身上掉下的一疙瘩肉啊!走不起哈。你说这人难活不?”羊倌一席话像给我心上压了一块石头。两个人都怔怔地瞅着崖畔上打酸枣的老婆,无话可说。对岸山峁上有个颓圮的城堡,有几个女人在那里不知是挖小蒜还是挑苜蓿芽儿,说笑声清清亮亮。
“这山坡上地不少么,怎都撂荒了?”我问他。“这都是毛老人家手上修的地。现时,年轻小伙都跑到城里挖钱,混媳妇去了,丢下些死老汉病娃,没人务劳了嘛!这些年人吃满腹了,不心疼地了么,地养人哩,撒把籽儿就结穗。”我说:“那咱就栽树,咋样?”“插香也不成。村里、山上、沟洼几搂粗的大树都挖了拉到城里去了,一车一车的。我瞅着心疼,那是老先人留下的作念嘛!城里把乡里快掏空了。嗨嗨,不说了,捉虱。”他搔挖了一阵裤裆,翻身坐起,撕长裤腰闷头捉虱,神情专注,好像我不在场。我提示他,对面有女人。他不屑一顾地说:“些婆娘啥没见过。”捉毕,拾起棍子起身揽羊去了。他爬上坡,又是吼喊,又是禁骂,沟里满是他的声音,弄得“崖娃娃”乱叫。乡下把山崖间的回声叫“崖娃娃”。山里孩子撒野,在崖间站成一排喊“崖娃娃,你大皙吗你妈皙……”,喊声被对面的山体撞回来,也喊“崖娃娃,你大皙吗你妈皙……”声音渐逸渐弱,悠悠乎流向遥远。
“崖畔畔站个俏妹妹,
山岭岭哥哥眊你哩。
心想过来亲嘴嘴,
膀子忽扇飞不起。”
岭上羊倌放开嗓子唱:
“一听哥唱心乱哩,
毛眼眼瞅得发困哩。
忘打酸枣丢棍哩,
都怪你个勾魂哩。”
崖畔上的女人脆和着声唱。
城堡上的女人咯咯咯嘻笑,个个像木桩似的端戳戳立着听。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歌声弄蒙了,忙把羊倌喊回来。他赶着羊群下到阳坡,我问:“你会唱山歌?”“跟老婆学的,她那里兴这个。花儿嘛!”他笑着回答。“词儿呢?”“瞎编哈,吼几声心里松活些。”“在家也唱吗?”他诡秘地一笑说:“黑地灯一吹唱酸曲儿。”“试唱一个听听。”他摇手道:“哎哟,听不得听不得。”这偶然的发现让我兴奋,决定找时机去采集他们编的“花儿”。羊群像棉花蛋蛋在阳坡上滚动,咩咩的叫声是它们的语言,人听不懂。眼见这揽羊的活轻省、散漫,有几分漂泊的快感和自放的超脱,我羡慕羊倌,说:“你活得松泛,这群羊赚不少钱吧?”“吃了豌豆挣屁哩,我是拉蛮的,儿媳是掌柜,卖下钱一五一十都上交了,儿子拗不过媳妇哟。”这让我恍然想起打酸枣的老婆,心如秋霜浸过。我打岔指着那只膘色不错的羊说:“你把羊放得像吹胀的气球,圆腾腾的。”“它叫’独狼’,仗着长得壮实,欺侮瘦小的,在羊群里称霸,有片好草占着吃,吃肥了挨刀子也快了。”正说着,那羊忽地抵了一只瘦羊一头,瘦羊后退,让出那片草地,怯怯地站着。他又指一只闷着头的羊说:“它叫’黑蝎子’,心毒,打起仗来不用犄角,口咬,撕脖项。你看它眼睛有股阴气。”他拾起土块撇向远处的另一只羊。“它叫’老骚狐’,狗日的像吃了壮阳药,淫气重,嫖,怪物一个。羊里头数山羊最精灵,爱占高处逞能,可屁眼总露在外头。”羊倌嘘地吹了个口哨,三五只羊羔跳蹦着过来,在他面前撒欢,黑黑的眼仁里闪烁着亲昵的光。他怜爱地抚摸羊羔的头,一一点出它们的外号,接着说:“这些羔是没大没娘的娃娃,可怜。我给乖张的羊尾巴上打蓝号,给实诚的羊打红号,好认么。你看我领的这队伍清整不清整?哪像人,没长尾巴好坏分不清。”羊倌的话让我欣然憬悟,原来羊族也是个大乾坤,有它的善恶尊卑,春梦秋情,悲欢离合。

羊倌叫我照看着羊,他下沟弄点柴火。稍时,我听到扳折树枝的噼啪声。工夫不大,他忽忽悠悠背着一捆柴上来,吼了一声:“走,回!”他是向老婆打招呼。崖畔上回答:“回。”羊在前头走,我俩殿后。他喘着气唱:“三月里来是清明,五哥放羊转周城,羊在前来人在后,只瞭见黄尘瞭不见人……”羊粪豆像雨点似的落,从上坡骨碌碌滚到坡下。
编 辑:宇星 | 审 核: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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