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和我家乡云南紧挨在一起，我对贵州还是比较熟悉的，之前也去过好多次。2021年，我和M老师基于《山海经》研究考虑，还专程去过一次贵州省博物馆和贵州省民族博物馆。
“重走《山海经》贵州行”之所以从铜仁起记，主要是因为这里有我武大最好的闺蜜同学张三。
图 大学时懵懂的小伙伴们（闺蜜五金花：小叶子、张三、李四、老欢和AP）
张三是我大学的同班同学，我们曾经住一间宿舍。在学校时，我们有张三李四的浑号，足见我们关系有多么好。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谁也没想到，当年那个在武汉土生土长的淑女张三，现在去到了贵州遵义市属下的务川县采丹砂矿了。
图 纯真的青春岁月(AP留美前夕）
丹砂也是我们此行的一个目标，《山海经》中曾经记录有它，但如果没有张三在那里，我可能不会去铜仁。
让我感动泪目的是，日理万机的老总张三和他先生刘毛（也是我大学同班同学），从务川开车250公里到铜仁来接我们，这份情谊，我和M老师都深深感动，不知如何言谢。
图 大学本科毕业照
我之前只知道刘毛是贵州的，但不知道他家就在铜仁，而且是万山的。
万山是铜仁的主城区，是我国最著名的朱砂产区。朱砂，古称丹、丹砂。《山海经》中唯一次记录的“丹”，其地望就在万山这一带。
《山海经》中多次提到“丹”，如丹山、丹水、丹雘（音huò，可作红色染料的矿物），但真正指丹砂的，只有一处，是《大荒南经》中记录的“丹”。经文言：“大荒之中，有不姜之山，黑水穷焉。又有贾山，汔水出焉。又有言山。又有登备之山。有恝恝之山。又有蒲山，澧水出焉。又有隗山，其西有丹，其东有玉。又南有山，漂水出焉。有尾山。有翠山。”
这段话里有很多山名、水名，不容易辨识，我们先暂且聚焦在几个容易辨识的地名。
先说“黑水”，指的是乌江。
乌江是贵州省第一大河，古称延江、黔江，是长江上游南岸最大的支流。乌，乌黑也。在《山海经》中，乌江也称弱水。“弱”，也是黑的意思。《海内南经》中记载：“窫窳龙首，居弱水中，在狌狌知人名之西，其状如龙首，食人。有木，其状如牛，引之有皮，若缨、黄蛇。其叶如罗，其实如栾，其木若蓲，其名曰建木。在窫窳西弱水上。”这里的窫窳，就是古代贵州最大的土著民族仡佬族（后面将有专门介绍），他们世代所处的弱水，指的就是乌江。
不过，综合《山海经》的记载，长江流域的四川盆地这一段，好像也有弱水或若水之称。这里古代是彝族的聚居地，彝族自称“诺”。或因水以地名，这一带的长江以及贵州的乌江等有若水、弱水等称谓。后来在务川博物馆参观时，得知乌江也称为务川，这也是张三挖矿所在的务川县得名的由来。在古代以及现代方言中，乌与务，发音都很接近。
图 铜仁博物馆展示的乌江与锦江水系图
《大荒南经》上面那句话中，有一个如今还保留着的地名，就是澧水。
澧水是湖南四大河流之一，发源于湖南省张家界市桑植县，和铜仁很近，这侧面证明了这一段文字记录的有黑水、澧水以及丹的地方，应指湘西与贵州省东北交界这一带。
黔东北及湘西这一片地区，自古以来是朱砂的主产区。铜仁东邻湖南怀化，怀化的北部古置辰州，那里也产朱砂，故朱砂还有辰砂之名。
总体来说，从怀化北部向西北，经铜仁至遵义的务川一带，延绵着上千公里的朱砂矿脉，这其中铜仁万山的朱砂，无论储量还是质量，都曾是全国最大最好的。
图 铜仁博物馆展示的不同种类的朱砂矿粉
朱砂，从化学成分来説，是一种天然的硫化物类矿物质，主含硫化汞（HgS），是重要的化工原料。
在我国，朱砂还是一种重要的中药材，是一味安神药，有清心镇惊、安神、明目、解毒的功效。比如，同仁堂著名的安宫牛黄丸中就含有朱砂。我们在电视剧中常看到的古代道家为了追求长生不老炼仙丹，使用的原料中就有朱砂。
硫化汞通过高温脱硫后就成了银色闪亮的重质液体，学名汞，俗称水银。水银虽然是液态的，但其实是一种金属。我们对汞的直观认识，就是量体温的温度计。温度计中那条银色的线，就是汞。
小时候使用温度计时，大人都会警告：小心，不要打碎了，有毒！汞有强烈的神经毒性作用，会导致慢性中毒。但打碎了的温度计中的汞，会散成一个个银色的小珠珠，一捏又会散开，这对于好奇的儿童来说，有一种魔力。老同学刘毛说，他们小时候根本不知道汞有毒，小朋友们经常聚在一起玩这种水银珠珠。
图 务川博物馆展示古代墓葬中也大量使用朱砂
刘毛老家（籍贯）其实是江苏沛县的，应该是刘邦之后。他父母很早逃难到贵州，他出生在铜仁。刘毛小时候，万山的朱砂矿很是红火，那里曾是一个很大的矿区，有几万人在那里工作。从已开采的情况来看，万山的朱砂矿脉延绵上千公里，而且晶体颗粒非常大，是丹砂中最好的。后来，矿洞越打越深，矿料越来越少，因为先前留下的矿柱中含有很多高质量的朱砂，有些人开始偷盗矿柱，导致矿井塌方事故。再后来，由于国家矿业发展政策改变以及安全考虑等，封闭了很多矿洞。时至如今，万山的朱砂彻底停产了，原来的矿区建成朱砂古镇，矿区的工作与生活场景也成了历史遗迹，供游人参观游览。
在铜仁安顿下来后，我们一行四人首先参观了铜仁博物馆。
图 铜仁博物馆
铜仁博物馆建在古城区，是一个很大的院子，但藏品不多。不过，其中关于朱砂的展览很有特色，再加上张三和刘毛的专业解说，使我对朱砂的产地、矿脉、品质、开采与制作等，有了相对全面的认识与了解。
图 铜仁博物馆内景
原来，朱砂中品质最好的是晶体朱砂，这种朱砂主要产在万山，但现在基本上见不到了。我在博物馆里见到一些含有大晶体的朱砂矿石，据说现在价值有十几万甚至好几十万。
图 铜仁博物馆中展示的朱砂矿石
图 务川县博物馆展示的朱砂矿石中的大个晶体
从《山海经》算起来，贵州的朱砂采矿业，已经有四千多年的历史了。朱砂矿脉并不太深，采起来也不太难。开采出来的矿砂，用专门设备高温烘烤，硫化汞脱硫后，液态的汞流出来，就是水银了。
据张三介绍，这几年国家基于生态环境保护收紧了朱砂开采，万山那边已经全部封洞了。务川还有一点，不过也开采不了太久了。所以，这几年朱砂原料价格大涨，同仁堂的安宫牛黄丸价格也翻了一倍不止，因为这味药需要用天然朱砂，而天然朱砂将很快面临着禁采。
因为我们过往四十年的深厚友情，一起漫步在铜仁古城里，聊到很多人和事，有一种少有的轻松和惬意。
铜仁古城位于锦江边，风景秀美。锦江又称大江，下游称辰水，是沅江的支流，最终汇入洞庭湖。铜仁古城这里，还有条小江汇入大江，形成一个三江口。
图 铜仁市的三江口
我们在江畔选了一个面向三江口的餐厅里坐了下来。没想到，这里的贵州菜很合M老师的口味。这其中，有道名为“渣拉面”的菜，M老师非常喜欢。
渣拉面，其实正是湖北宜昌的炸广椒。确切来说，这里头读音相近不同的“渣”、“榨”或者“炸”字，应该是“酢”，指腌制食品。这是一种用小米或高梁腌制的金黄色小颗粒食品，微酸。之前，深圳好朋友、宜昌籍的肖博士夫妇早就多次给过我们，说是宜昌特产，特别好吃，但我不会做，没有做出预期的效果来。这一次，M老师认真品味，大家讨论，琢磨出“酢广椒”的做法：一是要用猪油炒，特别香；二是要小火慢炒，急不得；三是放点干辣椒，再放点猪油渣或者腊肉一起炒，起锅前放些蒜苗或小葱，味道更好；四是期间不能加水。后来，在我们的行程中除了贵州，重庆、恩施等地都有这道菜，虽菜名、做法和配料略有不同，味道都很不错。回到深圳后，M老师还成功地做出了这道菜，那是后话。
图 铜仁的特色美食酢拉面
围坐在铜仁那家餐厅的方桌子旁，当年武汉大学的四个蓬勃青年，如今都已两鬓花白。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人生最丰盛的年华，都只留在记忆与笑谈中。
窗外，锦江上灯光闪烁，游人穿梭，忽然有了一种人生的紧迫感。
图 铜仁锦江夜景
第二天，我们一起参观了铜仁傩文化博物馆。
图 不再年轻的张三李四在铜仁傩文化博物馆前合影留念
傩文化是我国远古文化的遗存，广泛分布于我国多个地区。之前对傩文化有一些粗略的了解，这次在铜仁傩文化博物馆认真看了看，有一些新的理解。
图 铜仁傩文化博物馆关于傩的起源介绍
图 铜仁傩文化博物馆关于傩的起源介绍
虽然贵州保留着很多傩文化，但傩文化并不是贵州特产。其实，傩文化是一种远古的原始文化，是一种曾广泛流行于汉民族中的具有强烈宗教和艺术色彩的社会文化现象，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贵州过去因为地处偏僻，所以有较多傩文化保存了下来。
图 铜仁傩文化博物馆相关介绍
在博物馆中，看到傩文化中供奉的三清图，这正是中国本土宗教道家的传承，说明傩文化与道教是一脉相承的。
图 铜仁博物馆展示的傩文化使用的三清图
铜仁傩文化博物馆展示了一个祭礼的场景，供桌上方供着皇帝牌位以及东王公、西王母等神衹，两旁站着载着五幅冠的端公，前面摆着一头猪作为牺牲。这个场景，我并不陌生。先前研究《山海经》时，《山经》每一小节末都有一段关于祭礼的记载，虽然都是文字，但记载的内容和东巴的祭礼以及傩文化的祭礼十分相似。我认为，东巴祭祀以及傩文化祭礼，都是《山海经》记载的古老祭祀场景的真实再现。
图 铜仁傩文化博物馆展示的傩文化祭祀场景
图 铜仁傩文化博物馆展示的傩文化祭礼供奉的皇帝牌位
图 铜仁傩文化博物馆展示的傩文化祭礼供奉的东山公和西王母
傩文化中最夺人眼球的就是傩舞，又称鬼戏，那是一种古老的祭神跳鬼、驱瘟避疫、表示安庆的娱神舞蹈。
图 务川博物馆展示的傩戏活动照片
傩戏中，跳神的人往往带着各种面具，穿戴着古老的服饰，跳着夸张的舞蹈。
图 铜仁傩文化博物馆中展示的傩公、傩母面具
傩文化中的面具非常的多，而且根据历史发展人物不断创新，所以也有一些后期历史人物面具。这其中，我还看到有三只眼的，甚至头上还长有小头的，和《山海经》的怪诞有些类似。
图 铜仁傩文化博物馆展示的傩面具
还有一种叫吞口的面具，非常大，长宽有一米甚至更大，倒让我联想起三星堆的巨大铜面具，不知何用。抑或是用在一尊特别巨大的神像上？
图 铜仁傩文化博物馆展示的傩面具吞口
傩文化中也有符，和道符差不多，或者就是道符，上面图文并茂地画了一些图画，还写了一些可以辨认的汉字。
图 铜仁傩文化博物馆展示的符
博物馆里还展示了一些木作的桃符，上面写的是“雷神速护应”。看着这几个字，我忍不住笑了。其实，古代的符，就是一种上级命令信物，相当于我们今天上级公文指示精神，非常重要。古代有一些官职，比如风后、雨师、雷神等，并不是神仙，而是古代皇帝手下干将，约相当于各方诸侯，《山海经》里就有记载。这种“雷神速护应”的神符，就是帝王发出的雷神快快派兵来救的指示。两千多年后，古代的符演变成了公文和公章，而原先的符在人间使唤不了了，成了只能调动阴兵的“鬼画桃符”。
图 铜仁傩文化博物馆展示的傩符
在傩文化博物馆的一副长卷画中，还看到长有翅膀的怪物，和《山海经》再次印对了起来。
图 铜仁傩文化博物馆展示的长卷上长翅膀的怪物
博物馆中，还看到一个“傩舞步法及三卦舞谱口诀图”，走位居然走的是《禹贡》的九州。大禹之前，天下是按南、西、北、东、中分类的，这就是著名的“四方风”的管理思维。大禹承继帝位后，将天下划分为九州，故九州二字也代表天下。这傩舞步法竟然按九州走位，虽不能说同大禹直接相关，但显然和大禹文化是一脉相承的。我一直觉得，今天很多所谓的少数民族文化，很可能就是远古汉文化的遗存。
图 铜仁傩文化博物馆展示的“傩舞步法及三卦舞谱口诀图”
我们在铜仁的最后一程，是梵净山。
图 风光绝美的梵净山
梵净山是贵州名山，是M老师向往攀爬的地方。对我而言，我认为梵净山与《山海经》有关联，梵净山就是前面引用的《大荒南经》中记录的“不姜之山”。从古音来看，“不姜”的古音和“梵净”的古音十分接近，再结合黑水以及澧水等位置，我推测“不姜之山”就是梵净山。M老师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梵，佛也。今天的梵净山，是以佛教为主题，怎么会是《山海经》中的“不姜之山”呢？
这就得再说说地名的演变了。
在历史的变迁中，地名是相对稳定的，即使改朝换代，或者文字变迁，但总的来说都会以保留地名的读音。然而，古今读音不同，用字可能也会随之发生变化。因此，我们今天推敲《山海经》中的山川地名，不能用今天的普通话来读，而是要结合古音来读，才能找到古今地名上的关联。梵净山就是这样一个例子。
虽然“梵”字似乎和佛教有关的字，但其实“梵净”就是个记音词，保留的正是古代“不姜”这个地名的古音。在地名上，我们不要轻意望文生义，很多用字只是表个音，不一定是文字本身所代表的那个意思。
图 攀登梵净山新金顶的人很多，一般都要排好一阵时间
图 梵净山新金顶上别有洞天
图 梵净山新金顶上的风景
我们先是坐索道到达近山顶的地方，再沿栈道台阶攀爬约2、3公里到达山顶平台，也就是著名的磨菇石那里。
四人队伍中，M老师长期从事户外运动，这点上山路于他不难，很快就爬到山顶平台，他也是我们中唯一一个登上新旧金项的。张三身形轻盈，走起山路来也不感到吃力，她也很快到达了山顶平台。刘毛前两年身体欠佳，但也在我之前到达山顶平台。
图 梵净山顶的磨菇石
我是最后一个到达山顶平台的。上山的过程中，我曾经想过要不要放弃算了。今年七月份我回过云南家乡时，右膝关节突然水肿，一时竟走不了路。回深圳后又休养了一段时间才基本恢复。我担心膝伤发作，影响后面的行程。但转念一想，如果这次再不上去，可能后面就再没有机会来了。于是咬咬牙，坚持了下来。
那天天气出奇的好。青山叠嶂，阳光灿烂，天空湛蓝，白云飘飘。站在梵净山顶平台上，眺望远方，大自然的绝美，尽收眼底，让人身心愉悦……感恩张三刘毛的全情陪同，我才能登临山巅，看到江山如此多娇。
忽然心生感慨。
人生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中，有些山真的爬不上去了，有些美景也就可能永远都欣赏不到了。
时不我待，得抓紧了。
图 梵净山顶眺望
图 梵净山顶眺望
图 梵净山顶眺望
图 梵净山顶眺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