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城市里已经很热,黄昏的时候,西里寨广阔的西部田园上却是有风的。

在这滹沱河拐弯儿的地方,风从南部的滹沱河吹来,风也从西部的滹沱河吹来,风从东部倾斜下去的平原吹来,风也从北部和高速公路相交的过去的堤坝上高墙一样的一行大树树冠上吹来。

风吹动了田间横平竖直的道路两侧树冠高高的杨树、柳树、法桐和杜仲树,走在树下的土路上,经过一棵棵高挺的树干,不挡风,也不遮阳光,两得其便,树和大地里的农作物总能一起成长。树干和树干之间像是最宽松的栅栏,没有阻挡作用,只是更突出了“栅栏”后面大地里的农作物。

说大地里的农作物是涵盖了除去冬天的三季的,现在小满时节了,初夏已经来临,大地上的农作物都到了蓬勃兴旺、丰富丰腴的好时候。

站在西里寨西边的防洪堤上放眼西望,无限辽阔的大地上被树行分割成条块鲜明的一方方,每一方都因为种植着或者相同或者不同的农作物而显示着不同的颜色。树行的黑绿色树冠像是一串串标点,均匀地分布在这些大地作物的周围,以具有人类温度的几何线条昭示着这像是农民画的广袤田园风景。在这个季节,在所有对时间使用的方式中,我很庆幸自己又一次走在最正确的道路上:置身如此广大的田园。

走下堤坝,第一眼望见的是大面积的西葫芦地。这么大规模的西葫芦地在城市近郊是很少见到的,西葫芦产量高,各家各户的种植一般都仅限于有限几棵、十几棵而已。这一下好几亩地,就有了规模。很大的西葫芦叶子伸展开来,从颜色到形状都和田园之中的西瓜地、红薯地、胡萝卜地、洋白菜地、麦地有了明显的区别。

印象中,过去西葫芦是每年初夏第一种上市的大地蔬菜,炒西葫芦炒得火大一点,把西葫芦炖得很面糊了,就会有一种独特的大地果实的气息弥漫开来,从味觉而视觉,吃着西葫芦好像就能看到大地里一棵叶子宽大、秧棵矮矮的西葫芦根部,向着四面八方伸展到地面上来的多个长长的青白色果实。每个西葫芦上都顶着黄花,都构成一种炒西葫芦炒得火大了的诱惑。

在大面积的西葫芦地边,我和一位穿着汗湿成了深色的无袖背心的老汉说话,他弯着腰,面对着自己的西葫芦地,说产量高,自己吃不了,得销售。我过去就在市里销售蔬菜,那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从西里寨赶着毛驴车去市里,后来骑车去,骑三轮去……住在市庄村,房东那一家姓狄,是好人,平常不用关门,货就那么放着,丢不了。我们有幸赶上那么一户好人家,到现在想起来还是念人家的好。我听说他还专门打听过我呢。后来我也去过,街道什么的都变了,村子也没有了。只有一个街口还是原来的样子,看着还是熟啊,可人就是怎么也找不到了。今天热啊,37度,现在凉快了。这会儿最好。嗯嗯,干了一天活儿,回去吃饭香。

正定笔记:西里寨西部田园的初夏黄昏

临走他一定让我摘几个西葫芦,我笑着谢了他的好意,没有摘。他要回家吃饭,我要赶紧去看周围其他的蔬菜庄稼。

西葫芦地边上的西瓜地是和洋白菜地间种在一起的,今年的洋白菜不值钱,一个个排列整齐的青色包菜团明显已经老化,还在地里没有收。旁边西瓜秧的藤蔓已经爬到了洋白菜头上,一个个青白色花纹的小西瓜个头已经不比洋白菜小多少。

有意思的是在一片起垄覆膜种植的红薯地和一片浅绿色的整齐胡萝卜地之间的丁字路口上,路左右两侧分别竖着一根木桩,其中一个木桩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只卡通兔的彩色雕塑。其炯炯有神的呆萌之状,让一直以舒缓悠然节奏在田园中漫步的人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地就笑出了声。兔子是爱吃胡萝卜的,好像由此预示了其和旁边的菜地有紧密的联系。

西欧的田园人家门口常有类似这样的动物与人物雕塑,为整个环境平添一种甜蜜好玩的意趣。苏州富裕地区的乡下,村口也已经可见这类摆设,一只鹅、两只鸭子,往往还有松鼠、兔子,让人在一向的严肃与沉闷中突然就变得轻松了起来,是属于环境美学范畴的恰如其分的布置。没有想到在北方的田园里居然也有了这样貌似偶然的设置。正从地里下工回家,骑着电动车和三轮车经过这里的人,没有谁去触碰,大家都愿意让这只显然已经长久坐在木桩上的兔子继续坐下去。

旁边地里兔子所喜欢的胡萝卜已经有十几厘米高,一棵棵排列整齐的胡萝卜每一棵都有挺拔碎叶,碎叶形状和浅绿的颜色是它们和周围其他蔬菜做了明显区分的重要特征。这种印象里秋天才收获的蔬菜,预计会在盛夏的时候先行上市。

胡萝卜地边比蔬菜要高很多的麦子在连续几天的高温里明显发了黄,没有了一直以来的纯粹的青葱颜色。距离六月初的收割期已经不远,开始变黄是题内应有之义。它们高大广袤的泛黄之色把周边和其间点缀着的菜地瓜地对比得更其鲜明,也把麦田周围郁郁葱葱的树冠凸显了出来。让人愈发要努力呼吸一下,呼吸一下从那远远的近乎黑绿色的树冠方向上吹来的风。

当然,在这个季节里,除了麦田之外,面积最大的农作物还是西瓜。提起西瓜,尤其是西瓜地,每个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兴奋起来,何况不简单的是提起而是看到,是置身西瓜地的现场,是站在广袤的西瓜地边瞭望。

西瓜的种植效益按照往年的判断总是好的,这是人们继续大面积种植西瓜的动力。站到西瓜地边上的时候就会明白,不单纯是因为西瓜好吃,一个一个满身条纹的西瓜在满地爬的西瓜秧之间露出头来的样子也好看。这种完全平铺在地面上的作物居然就能生出一个个浑身条纹的滚圆果实来,而且果实随着日复一日的白天日照、夜晚清凉就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接近于切开一个瓜就能看见鲜红的果肉和黑色的瓜子,同时弥漫出浓郁的解暑气息的时候。夕阳悬在西瓜地最西边的这一刻之后就可以等待着月亮照耀在西瓜地上的精密时光了,西瓜地边的看瓜窝棚还没有搭起来,西瓜还在向着成熟慢慢进展,一切都在进行中。

没有什么是比这样在黄昏的田园大地上漫步更恰当的事了,暮色终于要在西天上收去的时候,最后时刻变得灿烂了一下天光将白天不很明显的层云照得清晰明确起来,然后就沉入了均匀的夜色里,于是凉爽就更其凉爽,还夹杂了所有的植物都长舒了一口气一般的馥郁芬芳。这一刻我一下子就相信了,植物和很多小动物一样,也都是在夜色里才能做回真实的自己的。

很有意思的是,地边上的树干雪白笔直的法桐树下摆着两张旧沙发。在暮色里坐在沙发上,面对眼前的田园,就很有一点既在客厅里又在田野里的奇特的综合感觉。在所有的废物利用中,将旧沙发置于田边大约是最有审美意趣的一种。

我在因为过于辽阔而显得像是有了地球曲面效果的大地田园之间的林荫土路上慢慢地行走,时时驻足、时时流连,一直到黄昏结束,暮色合拢,最后几个贪恋凉爽多干了很长时间活儿的人也骑着电动三轮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