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以来,于连泉连续收了三个弟子。这真是件合人欣慰的事。于连泉以他花旦和泼辣旦的角色表演,创造了一个独特的艺术派系,影响之大,遍于全国的京剧界。解放前他收了十几个徒弟,但是解放后到一个月以前他一个徒弟也收。有人奇怪,为什么几年不收?为什么一收在一个月中就收了三个?他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说了一句:“我很后悔,八年以来,不但没有收徒弟,连我自己的功夫也撂下了。”谈到这些事情,他说他仿佛做了一场春梦。现在,听到一阵春雷,他醒了……

王幼卿、于连泉、尚小云

梅兰芳、程砚秋

“只剩下一出拾玉镯”

八年前,北京飘起红旗,这位著名的“拾玉镯”!老艺人也和他的同行一样欢欣鼓舞。不久之后,他忽然看到一道禁戏的命令,其中不少是他的“拿手戏”,像“海慧寺”(“马思远开茶馆”)、“双钉记”、“杀子报”等,这对他来说,并不是值得震动的事,因为在以前,这些就是禁戏;使他惊异的是,连“红娘”、“贵妃醉酒”等都被禁了。他过去最叫座的“大劈棺”、“活捉三郎”、“阴阳河”也都在禁演之例。

只是这几个剧目的禁演,也还算不了什么,因为他能演的戏并不止这些。但是听了几回报告之后,他开始忧郁了。他听到一位首长大声疾呼:踩跷是一种恶劣的舞台形象,是一种反爱国主义的行为!应被坚决制止!

于是,于连泉收起了三十多年来使用的“寸子”(跷)。

1957.5.16《北京日报》

接着,又来了一系列的“结论”:

“坐楼杀惜”侮辱了宋代农民起义领袖宋江,不能演!

“翠屏山”宣扬色情,不能演!

“战宛城”““小上坟’“挑帘裁衣”有黄色部分,不能演!

“红梅阁”有鬼,宣扬迷信,不能演!

醒了一场春梦 筱翠花谈他的遭遇

“打钢刀”“锯大缸”侮辱了工人阶级,不能演!

数来数去,于连泉所能演的,只有一出“拾玉镯”了。有些剧团上演“拾玉镯”的时候,他特意买票去看。原来“拾玉镯”也改了,它已经按“桂剧”的路子演出,京剧原有的东西不多了。一连串的言论和舞台演比情况,使于连泉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他没戏可唱了。他也想把所会的东西教给第二代。他有一个比喻,一个艺人想把艺术传给后代,犹如在生理上有传代的本能。艺不得传,那种痛苦和绝后没有两样。但是他又听说,戏校也不好教,想教花旦戏,也只有“拾玉镯”之类,而且按老路子数,会被认为是“保守思想”。

于是他只好坐在家中,闭门不出,遇事也不发言………

《李慧娘》

“筱翠花完了”

有一天,他的师兄弟马富禄去看他,安慰他说:“不用忙,毕有一天您准会登台!”说来说去,谈到当年合作“三小”(小生小旦小丑)戏时的盛况,于连泉越谈越高兴,忽然觉得头一沉,就人事不知了。

从此,他就常出现在一家医疗所里,有人不禁惋惜地说:“筱翠花完了,花旦这一行算是快绝了!”这句话吹到他的耳中,他的病势更加沉重。

好长的几年啊!多少人在紧张地忙碌,而他却极少演出,生活上的需要,使他开始变卖东西。

筱翠花 梅兰芳 《樊江关》

“我后悔!”

一声春雷,于连泉醒了。去年年底,他在一次内部观摩演出会上,演了“活捉三郞”,惜姣一段独白之后,翩然而逝,下场时他走了一个S形的碎步,轻柔的身段和步法,表达了一个妩媚鬼魂虚无漂渺的生动气韵。台下掌声雷动,幕落后,观众第三次“叫帘”时,他兴奋得支持不住了。

他开始敢说话了,他说:“我后悔,几年间把功夫搁生了,现在演来已感觉吃力!他谈起早年练功时的情况,脚上绑好“寸子”,腿弯处绑上两支削尖的竹筷,师父把他抱到放在桌上的一个条凳上,凳上还有两块立砖,他在砖上站定,师父在地上燃着一柱“香”,到这柱香燃完时,严冬的天气他竟浑身蒸出热气。过一个时期,师父在院里泼上水,结成冰后,让他绑上蹲在冰上跑,师父拿着数鞭追他,追上之后就抽上一鞭。”

他说:“我并不是单单可惜这种功夫,我觉得踩跷是花旦表演的一部分,它能增加一种刚健婀娜的动作。像“活捉”吧,支上“寸子”,不用费劲,就有“风摆柳”的神气!他认为有些戏,踩上跷以后能增加美感,谈不上什么“丑恶”。至于“缠足”,他认为这是古代的事实,谈不上什么“反爱国主义”。

对于“禁戏”,他认为像“杀子报”,即使不禁,他也不演。有些禁戏虽坏,但也有可取之处,像“双钉记”吧,有一个场面描写一个荡妇谋杀丈夫,从用钉子钉他脑顶以后,女主角在长达四十分钟的时间没有一句话,她揩拭血迹,收拾尸体;诸事停当忽然想起可怕的后果而恐惧;然后又巧妙设计,做成是丈夫因病致死的情况。他认为这种表现手法是可以吸收到其他剧目中去的。”

“大放手”不会只是一句空话

前几天,他准备演出“马思远”,满怀高兴地在家练“卧鱼”,熟悉各种身段,并对这出戏作了不少删改,他所创造的女主角赵月儿形象,在花旦表演中有独特的地方,他把她演成一个十足的北京“女光棍”型的荡妇,没理搅三分,使这个反面人物性格异常突出。不料“马思远”因没有“解禁”而没能演出。但他说他相信,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大放手”不会只是一句空话。

转自故纸上的梨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