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之旅:
在离天最近的地方对话
王兴亚
“六一”的余温尚在,我们便如约启程,去圆妻子心心念念的西藏梦。列车疾驰,窗外风景飞逝如流。她静静地凝望,那神情,宛如朝圣者终于窥见了圣地的微光。 当列车攀上唐古拉山口,空气骤然稀薄,妻子出发之初时的谈笑,渐渐被粗重的喘息声取代。拉萨站台的风裹着凉意拂面,高原反应已如影随形。妻子面色开始泛白,轻声说有些晕眩,脚下仿佛踩着棉花,每一步都虚浮不定。我看着她苍白的脸,腰身却依旧挺得笔直,眼中那份执拗,令我既心疼又深深叹服。
翌日,我们驱车前往林芝。山路如带,缠绕在雄山的臂弯间。窗外,群山浓翠欲滴!途径雅鲁藏布大峡谷源头,工布王城的断壁残垣闯入眼帘。昔日的繁华早已被风雨与烽烟蚀尽,唯余废墟,深藏于莽莽林海。斑驳的石块在浮动的云影间明灭,仿佛幽幽叹息,又似低诉着古老的往事,沧桑得令人心头发沉。峡谷深邃如渊,江水轰鸣奔腾,山风呼啸掠过,那声响,恍若天地初开时的混沌巨响。然而,就在这震耳欲聋的深处,竟悄然藏着一个静谧的桃源——鲁朗小镇。它安然蜷卧于山坳,炊烟袅袅,牛铃叮当,每一声都清脆地叩击着凝滞的空气。我们坐在茵茵草地上,浓密的树冠筛下碎金般的阳光,摇曳生姿,暖意熏人欲眠。蓦地,远处雪水奔涌的轰鸣破空而来,瞬间将人惊醒。原来,恰似这方山水,表面的宁谧之下,涌动着不息的生命力。

沿着尼洋河徐行,河水温润如碧玉凝脂。岸柳柔枝轻拂水面,倒映着远山近树的重重绿影。湿润的风拂过面颊,恍惚间竟疑是江南。然一抬头,这错觉便“啪”地碎裂——巍峨雪峰在湛蓝天幕下熠熠生辉,如天神遗落的冰冷冠冕!冰雪的凛冽与生命的苍翠在此角力又交融,无声地较量着韧性与铁律,最终达成了奇妙的共生。妻子紧紧攥着我的手,指尖微凉,带着满足的轻颤,仿佛积攒经年的梦境,终于在此刻化作了触手可及的真实。
行至山南。雍布拉康古堡如苍鹰踞于陡峭山崖。山风猎猎,鼓荡着五彩经幡哗啦作响,似千年诵经声从未停歇。我抚摸着寺庙粗砺的墙壁,每一道沟壑都浸透了时光,沉甸甸地压入手心。妻子俯身,指尖轻缓滑过被无数虔诚手掌摩挲得溜光的转经筒,眼中唯有敬畏。阳光骤然穿透云层,将金顶照彻通明——那一刹,万古时光仿佛披上了金衣,所有沧桑都被瞬间点亮。
踏入扎囊沙漠,沙丘如凝固的金色波涛,赤足踏上,灼热直烫心底。风卷沙粒擦过脸颊,微痛而刺激。景象奇绝:一边是无垠的瀚海金沙,一边是蓝得令人心悸的羊卓雍措!这圣湖静卧于群峰怀抱,那抹蓝,不似人间应有,宛若苍穹跌落的一块碎片,又似佛祖盛满圣水的玉碗。阳光倾泻,湖面铺满碎钻,微风过处,涟漪轻漾,如神祇均匀的呼吸。掬一捧湖水,刺骨冰凉瞬间钻入骨髓。水清冽如镜,映照着天光云影,也映出我们微小的倒影。整个灵魂仿佛被这至纯的湛蓝彻底涤荡,坠入这面巨大的魔镜。这何止观景,分明是醒着入梦!蓝得如此真切,又蓝得如此虚幻,心仿佛被这亘古的清澈温柔收容,终获安顿。
布达拉宫,是此行必然的朝觐。白墙红顶,庄严如沉默的神祇。殿内,酥油灯火苗跃动,昏黄的光晕在幽暗中勾勒出佛像慈悲的轮廓。转经筒吱呀低吟,声音沉缓,似远古的召唤,又如梦中的呓语。一切朦胧氤氲,我们仿佛在梦与醒的边缘游走。攀爬那陡峭的石阶,阶面被无数足迹磨砺得光滑如鉴。妻子额角沁汗,喘息急促,仍咬紧牙关向上。终于抵达最高处,熔金般的阳光泼洒在重重金顶之上,反射出炫目夺魄的光芒,天空都似在燃烧!她倚着栏杆,阳光描摹出她疲惫而满足的侧影,只听她轻声呢喃:“原来……这就是布达拉宫的金顶……” 她眼中映着那片炽烈的光焰,仿佛心中那份长久的期盼,终于在此刻凝成了眼前这片沉甸甸、明晃晃的金色。
在大昭寺前驻足。晨曦微露,寺门前已匍匐着无数虔诚的身影。他们缓慢地伏下、起身、再伏下……周而复始,不知疲倦。那身影不似血肉之躯,倒似一股股坚韧的意志,在用躯体丈量信仰的深度。妻子静立一旁凝望,酥油灯火在她脸上明灭跳跃。我仿佛看见她眼底有什么在悄然涌动——那一下下沉缓的叩拜声,正一声声敲击在她的心上。恍惚间,她的魂魄似乎也汇入了那片虔诚的洪流,与之交融难分。
归程的飞机在宜宾经停。当机身腾空而起,我透过舷窗回望。云海翻涌,西藏渐渐沉入那片无垠的洁白,最终凝固成心底一枚无法磨灭的印记。大地昭示着我们:西藏,不独是冰雪与经幡的故乡。我们千山万水奔赴而来,是为了让心底那簇不熄的微光,在这片高远而陌生的天地间,照见自身亦被圣洁辉映的模样。
天路迢迢,归途亦远。高处的冰雪,低处的灯火,终将沉淀于记忆深处。妻子眼底映照的那片雪域之光,从此亦在我心间点亮。它不再是雪峰冰冷的反光,而是我们灵魂共历苍茫天地后,在彼此心中映照出的那片璀璨星空。这点微光仿佛在低语:人世间跋涉最远的旅程,究其根本,不过是为了让有情人,成为彼此灵魂的归处。当陌生的天地被深情照亮,再遥远的天涯,也成了伸手可及的眼前。
王兴亚,男,汉族,江苏灌云人,1964年7月出生,中共党员,在职研究生,江苏警官学院退休干部。曾获得全国劳模、全国公安英模、“任长霞式”公安局长”等荣誉称号;1998年当选九届全国人大代表,2007年当选党的十七大代表。著有《云山伊水的牧歌》《故乡在花果山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