粹语
治平之世，时和年丰，大臣激浊扬清，郡宰奉公爱民。海宇赤子，无金革之骇其目，无飞挽之劳其身；即有灾疫，可疗以药饵；岂无饥馑，可籴于邻封也？（P8）
当天下安定、时局平和、五谷丰登的年岁，贤能的大臣们涤荡污浊、弘扬正气，地方官员恪尽职守、爱护百姓。四海之内的黎民百姓，眼中不见刀兵烽火的惊扰，身上没有转运军粮的劳役；即便遭遇灾荒疫病，也有药物可以救治；就算遇到饥馑之年，也能从邻境购粮度日。
若夫否泰相乘，惨罹劫运，雨旸弗协，流寇猖狂，荼毒四方；庙堂鲜安邦之策，疆场乏御侮之才；君既宵旰靡宁，民且旦夕莫保。（P8）
当世道兴衰交替，惨遭厄运席卷之时：天时失调，旱涝无常，流寇四起，荼毒四方；朝堂之上，少有定国安邦的良策，沙场之中，难觅抵御外侮的将才；君王昼夜操劳不得安宁，百姓朝不保夕危在旦夕。
崇祯七年甲戌（1634年）……良柱乃抵通江，招民复业。良柱所统兵皆惯喫菸（吃烟，即吸烟），初异之，邑人喫烟盖自此始。（P12）
异象
崇祯七年甲戌（1634年），蜀中雨灰（降尘灾异）。（P12）
崇祯十年丁丑（公元1637年）闰四月，雅州（古代地名，今四川雅安）地震；叙州（古代地名，今四川宜宾）、建武所（明代军事驻防单位，在今四川兴文县境内）、泸州（今四川泸州）、越嶲卫（明代卫所，在今四川越西县）地震；剑州（古代地名，今四川剑阁）大水入城，士民于州堂避水。（P15）
十一年戊寅（崇祯十一年，公元1638年）三月朔（初一），日食，昼晦如夜，历时方明。（P17）
崇祯十四年辛巳（公元1641年），龙安（龙安府，今四川平武县）地动（地震），成都天鼓响（不明声响，古人视作凶兆）。（P24）
明运将终（明朝气数将尽，指1644年明朝灭亡前的动荡时期），灾异迭见（异常灾祸接连出现）。达州（明代地名，今四川达州）城濠（护城河）水变成血，剑州（明代地名，今四川剑阁）群鬼夜哭，以掌血印门（用手掌沾血印在门上），遍城内外。（P33）
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星昼见（白天出现星星），成都濯锦桥下绿毛龟出，约五丈为圆，小龟数百相随，三日后入水不见，西方有赤星光芒刺日。（P43）
时，童谣云：“流流贼，贼流流，上界差他斩人头。若有一人斩不尽，行瘟使者在后头。”（P44）
六月十四日（1644年7月17日），贼欲杀瑞王（指瑞王朱常浩，明神宗朱翊钧之子），是日天朗气清，忽云雾四起，雷电大作，将执绞索人击死。献忠令装炮仰击，雷息天霁（天晴），王遇害。贼遂屠重庆。（P52）
世祖章皇帝（即清世祖爱新觉罗·福临，1643年-1661年在位）御极（登基），国号大清，改元顺治元年（1644年）……时，秦地（指陕西地区）天雨菽（天上降下豆类，古代常视为祥瑞或灾异之兆），蜀地（四川地区）麦秀五岐（一株麦秆上长出五支麦穗，被视为祥瑞），牛产二犊，五谷秬（黑黍）生，嘉祥各以时应。（P57）
二年岁在乙酉（1645年）。元旦，献忠受朝，殿上闻哭声，回顾皆无头鬼。献忠由此惧，不敢登殿，多宿城楼。（P61）
成都、华阳（今四川成都市双流区华阳街道）民清尘除道（清扫道路）而后阅城。献贼至东门，遥望锁江桥畔有塔，凝目者久之。是日宴城楼毕，回宫。次日往锁江楼看塔，随从俱戎衣乘马，鼓乐前导。既至，问塔何名，对曰：“回澜。”献忠登塔曰：“此塔不利城中。”命毁塔以筑将台。
须臾塔毁，得一方石，上有文曰：“修塔余一龙，拆塔张献忠。岁逢甲乙丙（指干支纪年中含有甲、乙、丙的年份），此地血流红。妖运终川北，毒气播川东。吹箫不用竹（“箫”字去掉竹字头为“肃”，暗指肃亲王豪格），一箭贯当胸（暗指张献忠最终被清军射杀）。”询于土人，塔实前藩司（布政使司，明代省级行政机构）余一龙万历年间（1573年-1620年）所建。献忠不悻（忿怒）而罢。（P58）
先是，童谣云：“三月干，四月干，五月六月埋官杀官，七八月人头堆齐山。生在燕子岭，死在凤凰山。”相传献忠盖生于燕子岭云。（P66）
其时，土寇各据一方，每以强凌弱，互相残害。寇盗未息，豹虎纵横，三五成群，不分昼夜，或飞腾升屋，或浮水入船，觅人而食。更有恶犬攫人如虎，总由劫抢后尸骸遍野，远近之犬百十成群，夜或值之，一犬声吠，众犬皆起，曳踣行人，须臾毙命。食人恶犬，牙挟风毒，中其毒者必死，是以逃荒之人，非多结伴莫敢往来。然道无人烟，虎豹肆出，父子兄弟俱不相保。
更可异者，足胫生疮，瘟名马蹄，传染流传，百药无效。后遇道人，令患疮者盛小便于木桶泡之，数次即愈，民赖以生全者颇众。
是时，农废耕稼，民用乏食，或以劫夺为活命计，甚且同室之人，亦暗相谋害。荆棘满途，人迹稀罕，往往自引子女于无人之地谋死密埋，以为轻身无累，便于逃窜。岁愈凶荒，贼掠野无获，捕民而食。最堪怜者，饥疲余民，孤踪潜匿，剥树皮，觅野菜，采蕨根，期延残喘。而黠贼深夜登高，遥望烟火起处，潜往劫戮，屠以充饥。
于时二三遗黎，自计必死，何敢与贼斗力？农必携兵，无贼乃耕，遇贼即战，出作入息，负薪汲水，既防盗贼，又畏虎狼，无时不有死亡之患。至于耕种之际，以人代牛，种麦种豆，艰苦倍常。禾稼将登，饥民窃获以去，又有束手待毙者。米斗万钱，五谷翔踊，以人易粮，不过数升。夫以杀戮频仍，荒疫连岁，昔之城郭宫室，今惟蓬蒿荆棘；昔之衣冠文物，今为虎狼狐兔。所称沃野千里者，满目荒烟蔓草而已。（P75）
彼时，土寇割据四方，恃强凌弱，相互倾轧。匪患未平，猛兽横行——三五成群的豹虎昼夜出没，或飞檐走壁，或泅水登舟，捕食行人。更有恶犬食人成性，因战后尸横遍野，遂聚百十为群，夜遇行人则一犬吠影，众犬围攻，顷刻间便能将人拖拽扑倒。这些噬人犬齿带风毒（狂犬病毒），伤者必死，故逃荒者必结伴方敢行路。
然荒径无人烟，虎豹愈发猖獗，至亲骨肉亦难相护。更奇者，民间流传“马蹄瘟”，患者小腿生疮，百药罔效。后遇游方道人传方：以尿液浸浴患处，数次即愈，活人无算。
其时农田荒芜，粮尽援绝，饥民或劫掠求生，甚而骨肉相残。荆棘蔽道，人烟断绝，常见父母携子女至僻野，忍痛谋死后密埋，只求身无牵挂便于逃难。荒年愈甚，贼寇野外无获，竟捕民为食。最凄惨当属那些藏匿深山的残民：剥树皮，挖野菜，掘蕨根，苟延残喘。而狡贼深夜登高，见炊烟便往屠戮，取人充饥。
幸存百姓自忖必死，却仍负隅求生：农夫荷锄而耕，无贼时垦荒，遇寇则死战；日出而作，日落则息，纵是砍柴汲水亦须提防贼寇虎狼。耕种时以人挽犁，播麦植豆，艰辛倍常。待禾稼将熟，饥民偷割而去，又有农人束手待毙。米价腾贵至斗米万钱，易子而食仅得数升。
频仍杀戮叠加连岁荒疫，往昔城郭宫室尽化蓬蒿，当年衣冠文物俱成兽穴。所谓沃野千里，惟见荒烟蔓草接天。
占春又闻道人张云阳年百余，迎至营中设供。道人常屈膝坐，遇玄机，深奥妙理）开示占春。忽谓占春曰：“我今夜逝矣。将军勿遽火化，幸俟我七日。”至三日，孙可望、王显明兵出黔江（今重庆黔江），将至涪州。占春火化道人，时紫烟凝结，见五色光。（P86）
十一年甲午（清顺治十一年，公元1654年）六月初八，通江地震。（P92）
稽壬寅之岁（1662年），圣祖（清圣祖康熙帝，名玄烨）龙飞（帝王即位，语出《易经·乾卦》“飞龙在天”），卿云现瑞（祥云呈现吉兆，卿云即庆云，祥瑞之云），而麦两岐（一麦双穗，祥瑞之兆）、牛二犊（一头牛产两崽，祥瑞之兆）。（P107）
十年辛亥（1671年），按察使（主管一省司法的官员）宋琬（清初诗人，字玉叔，号荔裳，1614-1674）梦至荒郊，见武侯（诸葛亮，字孔明，三国时期蜀汉丞相，封武乡侯）借寓（借住）民间。次日询老人，对言武侯祠（祭祀诸葛亮的祠庙）在府治西南，被献贼（张献忠，明末农民起义领袖，1606-1647）烧燬（毁）久矣。宋往观之，惟见瓦砾（碎砖烂瓦）荆棘（泛指丛生带刺灌木）耳，酷似梦中所历景况，乃捐俸（捐献俸禄）建祠，期年（一周年）告竣。
十一年壬子（1672年），宋公至武祠，见一石斜欹（音“基”，倾斜），遣人正之，内一小石长竟尺（一尺长）、润数寸（数寸宽），上刊一“亮”字（诸葛亮之名），文曰“水月主，庚不大，盖十八，龙复卧”，后刊“干一出”三字，盖是岁壬子年也。武侯真神人哉！（P108）
张如鹏者，家立石��（“��”为生僻字，同音字注为“盘”，立石盘应为地名）。摇黄贼来掳如鹏以去。时鹏妻任氏方姙（同“妊”，怀孕），逃匿林薮（森林和湖泽，泛指荒野）中。是时流寇所经，杀戮殆尽，数百里不见烟火。任氏未离故土，但觅野菜菓（同“果”）实以度日，而生一子，抚育成人。
及流寇平，如鹏来归，拔荆棘，涉蓬蒿，及抵故墟（故乡的废墟），蓦（突然）见任氏，恍如隔世。问其子之生年月日，妇云不知，第（只）记于壁间花开十三次矣。偕移居渝城（今重庆），人皆异之，谓当屠戮之余，继以豹虎（豹与虎，泛指猛兽）瘟疫，消磨英雄，杀害绅士，不知凡几（总共多少），此妇独安然无恙，岂非天哉？信乎献贼所书“四方有路，在劫难逃”也。（P109）
十二年癸丑（此处指康熙十二年，即1673年），成都濯锦桥（成都著名古桥，传说古人在此濯锦，锦色鲜艳）下绿毛龟现，大如车轮，见背不见首，有小龟数百浮于水面，三日后乃不见。七月，资阳（今四川资阳市）有一大鸟，高七八尺，身被（同“披”）五彩，众鸟随而飞舞，声激数里。或曰凤凰，或曰鹗（鱼鹰，一说为不祥之鸟）鸟也。此鸟亦见云南，马三宝（吴三桂部下将领）以枪击死，其殆（大概）滇池（云南昆明滇池）之凶兆也。（P110）
十五年丙辰（康熙十五年，即1676年）……是岁，蜀中暴风时至，古树尽拔。五月五日，丰都县（今重庆丰都）雷电风雨骤至，堕一石于丰都庙后，入地三尺，其色黄黑。（P117）
十九年庚申（1680年）十月十二日夜，彗星现，白气自西而东，其形如帛，横亘天中，越六夜方散。（P124）
诗词
西江月·捉献忠｜杨嗣昌
不作安安饿殍（饿死的人），效尤（模仿坏事）奋臂螳螂（螳臂当车典故）。往来楚蜀肆猖狂，弄云潢池（典故出自《汉书·龚遂传》“潢池弄兵”，指造反）无状。
云屯两骤师集，蛇豕（长蛇封豕，喻凶恶敌人）奔突奚藏？许尔军民绑来降，爵赏酬功上上。”（P18）
“驿梅惊别意，隄柳暗离愁”分合十绝句｜富顺刘春元妻王氏
马革（马皮裹尸，典出《后汉书·马援传》）何人誓裹尸，四维（礼义廉耻）不整愧男儿。
幸存硕果（稀少之物）留幽阁，驿使（驿站信使）无由寄雅黎（高雅书信）。
木偶同朝（朝中傀儡）只素餐（白吃饭），人情说到死真难。
母牵幼女齐含笑，梅骨稜稜（音“棱”，瘦骨嶙峋）傲雪寒。
苟合（苟且结合）何如决意休，文姬（蔡文姬，汉末才女，被掳匈奴）胡拍（胡人拍板）总堪羞。
马嘶芳草真魂断，惊醒人间妾妇流。
口中节义是谁无，力挽江河（挽救国家）实泪虚。
刀锯（刑具）不移红粉（女子）志，别无沽滞（无牵挂）是吾徒。
立也悲伤坐也伤，日沈（日落）谁与起斜阳。
心怜夫嗣男还父，意惨君仇女伴娘。
士兵纔（才）过又官兵，日望征夫不欲生。
疋练（白绢）有缘红粉尽，隄边一撮（一小堆土）是佳城（墓地）。
禾稼原来冠盖（官员）凋，夕阳古道冷萧萧。
耳边似听真魂语，柳絮因风一为招。
日前送别出阳关（泛指离别之地），立石望夫（望夫石传说）还未还。
音信凭谁陇外寄，暗悲汝妇已投缳（上吊）。
凶莫凶兮国丧亡，内庭（宫廷）无救各奔忙。
佳人命薄成何事，离却尘氛骨也香。
禾黍离离（茂盛貌，《诗经·王风·黍离》喻亡国之痛）最可怜，火焚谁与救眉然（燃眉之急）？
心中一念惟夫子，愁向山头问杜鹃（杜鹃啼血典）。（P53）
歌行｜大明巡按刘之勃
吾亲嗟已逝，非君安所之。遥遥孤臣影，化作杜鹃飞。
飞向北阙（朝廷）绕帝轩，飞向北土绕墓田。
若是杜鹃会有死，死作厉鬼吞逆羶（叛逆者）。
逆羶应不共戴天，葬厥骨兮义之巅。（P55）
登峨眉题光相寺二首｜杨展
四十九年别普贤，今朝又到白云巅。
非关有意辞天帝，只为此身在涅槃（佛教语，超脱生死境界）。
民苦兵戈（战争）劫未休，世情何事苦耽忧。
此中解脱谁能者，一念还天四大（佛教指地、水、火、风）收。（P79）
赠李占春｜破山和尚
饱食煖衣乐矣哉，这场春梦几时回？
而今要醒而今醒，莫待藤枯树倒来。（P86）
偈李占春｜破山和尚
将军天性识元机，卸铠离尘着衲衣。
斩断葛藤（佛教比喻烦恼执着）无罣碍（牵挂障碍），了明心地证菩提（梵语，意为觉悟）。（P87）
疏书
为奏明大捷事｜杨嗣昌
臣若穴陋质，樗栎庸才，荷蒙圣眷，谬膺台鼎，倚之以盐梅，寄之以干城。似蚊之负山，类蚁之扛鼎，蚤夜孜孜，惟覆餗是惧。
赖圣主威灵，皇天眷佑，杀伐用张，流寇奔北。本年四月内，接陕抚郑从俭、总兵左良玉塘报，称太平县玛瑙山于二月内大破逆贼张献忠，赶杀三十余里，贼仅以身免。所获献忠妻妾敖氏、高氏及抚子惠儿等七人；生擒贼目飞山虎、过天龙、扒山虎、走山飞、过天蟒、钻天鹞、上得天、下得海、展翅飞、霍宗等；招降一根葱、老管队、十反王、关索、景四等；斩首扫地王曹威、白马邓天台等；伪造镂金虎符、文篆‘天赐灵驹’金鞭一支、镂金刀一口、篆“天赐飞刀”虎符、篆“西营八大王承天澄清川岳”印、卜卦金钱三支、大令箭十二支、小令箭二十支、勅赐熊文灿淮招安献忠书一道；所获骡马万余匹，甲冑弓矢，斨称是。
赖陛下威灵，将士用命，破贼之日，天朗气清，三军踊跃。逆贼釜底游鱼，待日而擒矣。谨修捷表以闻。（P19）
臣本是隐居山野的粗鄙之人，如同樗栎般不成材的庸才，承蒙圣上恩典，竟错受辅政重臣之位。既被委以调和政务的重任，又被寄托捍卫江山的职责。臣常感如蚊虫背负大山，似蚂蚁扛举巨鼎，日夜勤勉不懈，唯恐才德不足而败坏国事。
幸赖圣主威严神灵，得上天眷顾庇佑，终能施展征伐之威，使流寇溃败北逃。今年四月间，接到陕西巡抚郑从俭、总兵左良玉的军情急报，称太平县玛瑙山一带于二月间大破逆贼张献忠部众，乘胜追击三十余里，贼首仅以身免。此役擒获张献忠妻妾敖氏、高氏及养子惠儿等七人；生擒贼将飞山虎、过天龙、扒山虎、走山飞、过天蟒、钻天鹞、上得天、下得海、展翅飞、霍宗等；招降一根葱、老管队、十反王、关索、景四等；斩获扫地王曹威、白马邓天台等首级；缴获逆贼私铸的镂金虎符、刻有“天赐灵驹”的金鞭一支、镂金刀一把、刻有“天赐飞刀”的虎符、刻有“西营八大王承天澄清川岳”的印信、卜卦金钱三枚、大令箭十二支、小令箭二十支、以及熊文灿奉命招安张献忠的文书一道；虏获骡马万余匹，铠甲弓矢等兵器与之相当。
仰仗陛下天威，将士效命杀敌。破贼之日，天朗气清，三军士气高昂。逆贼如今犹如釜中游鱼，不日即可擒获。臣特此恭谨撰写捷报，奏闻陛下。
为生擒逆党献俘事｜杨嗣昌
四月十四日，副将郑嘉栋、陈希㮄搜太平溪林中，获贼六名，押解到臣。讯之内一人自称难生刘若愚，系黄冈县生员，被献忠寇湖广时虏掠营中。其人昂视阔步，疏诞自若，口称计足缚献、舌能抚曹，有平治天下之略，欲献朝廷。臣未敢深信，施于随行中审出献贼书办尹曰凤，供伊实献贼腹心潘独鳌，非刘若愚也。
囊中搜出《白土关阻雨》一律云：“秋风白雨声，战客听偏惊。漠漠山云合，漫漫涧水平。前筹频共画，借箸待专争。为问彼苍者，明朝可是晴？”《过清禅寺》一绝云：“三过禅林未开禅，纷纷羽檄促征鞭。劳臣岁月皆王路，历尽霜华又改年。”合观二诗，是其向贼称臣，争先借箸，罪恶不在献贼下也。
目今献贼虽窜处山林，未遽挐获，然去其爪牙，擒其心腹，孤豚豮齿，海母无虾，走死何之？臣特行题报，附捷表以闻。（P20）
四月十四日，副将郑嘉栋、陈希榜在太平溪树林中搜捕到六名贼人，押解至臣处。审讯时其中一人自称是落难书生刘若愚，称原系黄冈县生员，被张献忠侵扰湖广时掳入营中。此人举止倨傲，目空一切，言辞荒诞自若，声称有擒拿献忠之计、招抚曹操之能，怀平定天下之策，欲献于朝廷。臣未敢轻信，经随行人员指认，审出原在献忠麾下担任书办的尹曰凤，供认此人实为献贼心腹潘独鳌，绝非刘若愚。
从其行囊中搜得《白土关阻雨》律诗一首：“秋风白雨声，战客听偏惊。漠漠山云合，漫漫涧水平。前筹频共画，借箸待专争。为问彼苍者，明朝可是晴？”另有《过清禅寺》绝句：“三过禅林未开禅，纷纷羽檄促征鞭。劳臣岁月皆王路，历尽霜华又改年。”综观二诗，可见其向贼称臣、献策争功之迹，罪孽深重不在张献忠之下。
如今献贼虽窜伏山林未即就擒，然其爪牙已除，心腹已获，犹如猛兽去其利齿，巨鲸失其鳍翼，终将走投无路。臣特此具本上奏，附于捷报奏闻圣听。
为王师异常大捷等事｜杨嗣昌
本年六月内，据陕抚郑从俭率领总兵方国安、副参贺人龙、李国奇、张应元、汪云凤、曹变蛟、左光先、贾登联、莫宗文等，大破逆贼张献忠于柯家坪，救出副将张令并士卒三千人；四川总兵罗尚文等生擒二千七百余人，斩首三千余级。
再据郧襄道张克俭报称，韩溪寺招降四千余人，皆张应元、汪云凤、贺人龙、李国奇等冲锋破敌之功；三据罗尚文报称，我兵追至木瓜溪，擒斩三百五十八级；四据副将张令报称，张、汪二副将追奔二百余里至板箱沟，掩杀俘斩，军器辎重尽为我有；五据川抚邵捷春报称，招降贼将一只虎；又总兵方国安追擒壮贼七十六、妇女小口三十二；六据郧襄道张克俭报称，副将李国奇追斩首级二千有余，零贼招降无算；七据陕抚郑从俭报称，献贼只身逃走，其亲子及心腹精壮尽数招降，贼入瘦驴岭，现在收捕，务要挐获等情。
塘报沓来，臣愚应接不暇，谨摘其大略，飞驰捷表上闻。（P22）
本年六月以来，捷报频传：
首据陕西巡抚郑从俭战报，其率领总兵方国安及贺人龙、李国奇等八员副参将领，在柯家坪大破逆贼张献忠部，成功救出被围副将张令及三千士卒；
次接四川总兵罗尚文捷报，生擒贼众二千七百余人，斩首三千余级；
三据郧襄道张克俭呈报，韩溪寺招降四千余众，此皆张应元、汪云凤等将领冲锋陷阵之功；
四接罗尚文续报，我军追至木瓜溪，又擒斩贼寇三百五十八人；
五据副将张令军报，张应元、汪云凤二将乘胜追击二百余里直抵板箱沟，沿途掩杀俘斩，敌军器械辎重尽入我手；
六接四川巡抚邵捷春捷报，招降贼将“一只虎”，总兵方国安另追擒精壮贼兵七十六人、妇孺三十二口；
七据郧襄道张克俭再报，副将李国奇部追斩首级二千有余，零星贼寇归降者不可胜计；
终得陕西巡抚郑从俭确报，献贼仅以身免，其亲生骨肉与心腹精锐皆已招安，残部遁入瘦驴岭，正在围剿，誓要擒获。
战报纷至沓来，臣愚钝之躯几难应对，谨择其要略，飞驰捷报上达天听。
谕祭杨嗣昌文
惟卿志切匡时，心存许国，入参密谋，出典甲兵。方期奏凯还朝，图麟铭鼎；讵料谢世，賚志渊深。功未遂而劳可嘉，人云亡而瘁堪悯。爰颂谕祭，特沛彝章。英魂有知，尚其祗服。（P30）
谨以此文追念于你：你向来心怀匡扶时局之志，始终秉持报效国家之诚。在朝中，你能参与核心机要；赴战场，你曾执掌精锐之师。正当期盼你凯旋还朝，将功勋绘于麒麟阁、铭刻在景钟之时，不料竟溘然长逝，空留未竟的宏愿深如渊海。
虽大业未竟，但你的辛劳值得嘉许；虽生命已逝，但你的鞠躬尽瘁令人哀怜。故此特颁祭文，按国家典制予以追荣。若英魂有知，望你安然领受。
奇男子墓志｜嘉川逸叟
宇宙不朽而存者，独正气耳。河岳成形于地，日星成象于天，忠义成形于人，一而已矣。
亘古及今，百折不回之死靡他，颜常山、文文山其最著也，何让焉？嗟乎！流寇披猖，讵无肮脏鬓眉为荐绅、为俊秀、为桓桓虎臣，见地不真而俯首就贼者乎？皆童子之罪人也！
童子也乎哉？不详其姓，不著其名，屹然保障，隐然干城，不愧宇宙奇男子，盖宇宙之正气秉之独先。
其颜常山之后身邪？其文文山之后身邪？于以壮河岳、炳日星，即其不忘在沟壑，童子也而志士也；即其不忘丧其元，童子也而勇士也；即其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童子也而仁人君子也。谓之奇男子也固宜！（P36）
天地间亘古不灭的，唯有浩然正气。山河在大地上铸就形貌，日月在苍穹间显化光辉，忠义在人心中凝聚风骨——这三者本是同源一体。
自古至今，百折不回、矢志不渝的忠烈之士，当以舌战叛军的颜杲卿、血洒丹心的文天祥最为昭著。而这无名童子又何尝逊色？可叹啊！当流寇肆虐之时，多少衣冠楚楚的士人、号称才俊的学子、威风凛凛的将领，因见识不清而屈膝事贼？在这些苟活者面前，童子令他们尽成罪人！
这岂止是个孩童？虽姓氏湮没无闻，虽名讳不载史册，他却以稚嫩肩头筑起屏障，以微弱身躯化作坚城，不愧为天地间的奇伟男儿。只因他最先秉承了宇宙间的凛然正气。
莫非他是颜常山再世？抑或是文文山重生？看他这般壮怀：使山河增雄浑，令星辰添光彩——纵然身处沟壑不忘坚守，虽是童子实为志士；纵然面临断首不忘节义，虽是童子实为勇士；纵然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虽是童子实为仁人君子。称他为奇伟男儿，谁曰不宜？
上蜀王笺｜成都县令吴继善
高皇帝众建藩辅，碁置绣错。数年以来，踣命亡氏，失其国家数王者，非有失道败德，见绝于天也，直以拥富贵之资，狃便安之计，知其所利而不思其全，非殿下前车之鉴乎？
楚氛日恶，秦关失守，曹、黄摇、闯，陆梁左右，殿下付之悠悠而不恤。夫全蜀之险在边不在腹。若设重兵戍夔关、剑阁，诚足自固，否则黄牛、白帝亦属康衢，黑水、阳平更多岐迳）。乃欲坐守门庭，谓之设险，不可解者一也。
往者兰酋扑灭，献贼逃遁，遂尔荆襄撤其藩篱，秦陇寒其齿颊，使贼情并无顾忌，而欲援引前事，冀幸将来，不可解者二也。
矧夫锦江之固不及秦关，白水之险宁踰湘汉？此可恃以无虞，彼何为而失守？且城如孤注，救援先穷，时及严冬，长驱尤易。垒卵不足喻其危，厝火未足明其戹，而犹事泄泄以幸苟免，不可解者三也。
为殿下计，宜召境内各官，谘诹谋议，发帑金以赡戍卒，散朽粟以慰饥氓，出明禁绝厮养苍头，蠲积逋免流离沟瘠。募兵民以守隘，结夷目以资援，政教内修，声势外震，则可易危而安，转祸为福。苟或不然，蜀事莫知所终也，窃为殿下忧之。（P45）
太祖高皇帝分封诸王以拱卫社稷，藩镇如星罗棋布。然数载以来，多位亲王失国殒命，并非因其德行有亏遭天谴，实乃坐拥富贵而苟安度日，只知享利禄而不思保全之道——这岂非殿下当引以为鉴的前车之覆？
今时楚地战云日亟，秦地关隘已失，曹贼、黄贼与摇、闯诸寇肆虐左右，殿下却仍从容不迫未加警醒。须知全蜀险要尽在边关而非腹地。若遣重兵镇守夔关、剑阁，尚可固守；否则纵是黄牛峡、白帝城亦成通途，黑水、阳平更多歧路。此时仍欲闭门自守，谓之天险难逾，此臣第一不解。
昔日剿灭兰酋，驱退献贼，便轻率撤除荆襄防务，松懈秦陇戒备，致使贼寇毫无忌惮。而今仍欲援引旧例侥幸图存，此臣第二不解。
况锦江之险怎比秦关？白水之固岂逾汉湘？彼处既已失守，此处何能独全？如今城池如孤注，援兵渐竭，时值严冬，敌骑长驱更易。累卵不足喻其危，积薪难以状其急，而殿下犹从容自若希求侥幸，此臣第三不解。
为殿下计，当急召境内官员共商大计：拨库银以充军饷，开粮仓以赈饥民；颁明令禁绝豪奴擅权，免积欠解救百姓流离；募军民共守险隘，联土司以为声援。内修政教以固根本，外振军威以慑敌胆，如此方可转危为安，化祸为福。若再犹疑不前，蜀地命运恐难预料，臣私心实为殿下深忧！
致李总督辞官书｜明阆庠生员刘达
顷承华札，仰高谊于云天；更辱轻舟，佩深仁于眷注。兼且询及于修墓，兼且询及乎续弦。大人之待生，作育已厚矣；生之荷大人，培植已深矣。
回思豺狼纵横，饥馑迭告，尸山血海，历万死一生，不过汉南一饿夫耳。乃观风数次，受知文宗，吹嘘片言，遂登幕府。非有夙昔之知也，一旦寄之以心腹，托之以股肱，帏幄之谋皆得与闻。深荷国士之知，未展国士之报。
曩出极寒，办买战骑，过布隆吉之区，历巴尔苦之地。冰坚草枯，雪里埋人，蹶然而起，跃马疾驰，左操弓，右挟矢，獐鹿雉兔应弦而护。马矢爇火，瓦片盛盐，带血而割，和毛而啖，岂古者茹毛食血之风与？亦异域之奇观也。
已而取道邠、凉，道迳孔、雒，返乎三巴，见夫尸骸遍野，荆棘塞涂。昔之亭台楼阁，今之狐兔蓬蒿也；昔之衣冠文物，今之瓦砾鸟鼠也；昔之桑麻禾黍，今之荒烟蔓草也。山河如故，景物顿非，里党故旧，百存一二，握手惊疑，宛如再世。恨不能弃人间事，从赤松子游耳。
生年逾三十，尚未续弦，念及不孝之大在无后也，辄慨然太息。旋当枕石漱流，与老农老圃课雨谋晴，富贵功名，讵我所知哉？大人之作育则已厚矣，生之荷培植则已深矣。
夫天地之气运，三十年一小变。明末之乱，运之泰极而否者也；国朝定鼎，运之否极而泰者也。而亨否开泰者，非德位兼隆之大人不能。当今之世，舍大人其谁也？六合之内，百里不同风。古者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矧雍、梁、荆三州汤火，丰歉比岁不同。蜀之干戈未靖，疮痍未复，伏冀大人威克厥爱，爱克厥威。保境宁家者，绥以文教；攘土剥民者，震以武威。遣小人以杜谗慝，亲君子以资运筹。何地无才？什百乎生者正自不乏，惟所用之耳。舍驽骀而骅骝是选，置郭隗而乐毅是求，开诚布公，集思广益，抑心所谓危，亦己告也。
愿大人以简以宽，不矜不伐，追益、稷之交赞，绩奏修和；继周、召之分猷，化行江汉。三州士民食大人之德，即生之食德也；三州士民被大人之化，即生之被化也。生得与三州草木同霑圣朝雨露，受赐不已多乎？曷胜镂心刻骨，披沥陈情，惟大人之留意焉。（P94）
近日拜读您的手书，感念您云天之高的情谊；又蒙您派轻舟相接，更铭记您深切的关怀。您既询问我先人墓园修葺之事，又关心我丧妻后续弦之需。大人待我，栽培已极深厚；我受大人恩遇，亦已刻骨铭心。
回想当年豺狼横行、饥荒连年，我历经尸山血海，九死一生，不过是汉南之地一介饥民。幸而数次承蒙观风巡访，受提学官赏识，又得您片言推荐，遂入幕府任职。你我素无旧交，您却一旦寄我心腹，托我重任，军帐谋议皆许我参与。深怀国士知遇之恩，却未及报效国士之功。
昔日为购置战马，我曾远赴极寒之地。穿越布隆吉荒漠，行经巴尔苦边陲。冰原草枯，雪堆埋人，跌倒了挣扎爬起，策马疾驰，左手挽弓，右手搭箭，獐鹿雉兔应弦而获。点燃马粪取暖，瓦片盛盐佐餐，带血割肉，连毛生食——这岂非上古茹毛饮血之风？实是异域奇观。
后取道邠州、凉州，辗转巩昌、洛阳，返回三巴故土。但见尸骸遍野，荆棘塞途。昔年亭台楼阁，今成狐兔巢穴；往日衣冠文明，今化瓦砾鼠穴；旧时桑麻禾黍，今唯荒烟蔓草。山河依旧，景物全非，故里旧识百不存一，握手相认时惊疑不定，恍如隔世。真愿弃绝尘世，随赤松子云游去矣！
我年过三十，尚未续弦。每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禁扼腕长叹。而今只欲归隐山林，与老农共话晴雨，什么富贵功名，岂是我所能企及？大人栽培已极厚，我受恩已极深。
天地气运，三十年一小变。明末之乱，是泰极而否；清朝定鼎，是否极泰来。而转乱为治者，非德位俱尊如大人不能为。当今天下，舍您其谁？然四海之内，百里异俗。古时推行教化不改其俗，统一政令不违其宜。何况雍、梁、荆三州历尽战火，丰歉年年不同。蜀地战事未平，创伤未复，伏望大人恩威并施：保境安民者，以文教抚慰；掠地虐民者，以武威震慑。远离小人以杜谗言，亲近君子以资谋划。何处无才？胜我十倍百倍者大有人在，端在知人善任。望您弃劣马而选骏骥，效燕昭王筑黄金台求贤之典，开诚布公，集思广益——此既是我心中忧思，亦斗胆相告。
愿大人以简政宽民为本，谦冲自牧，追慕伯益、后稷辅政之德，成就和谐治绩；继承周公、召公分陕之治，推行江汉教化。三州百姓感戴您的大德，即如我感戴；三州士民蒙受您的教化，即如我蒙受。我能与三州草木同沐圣朝雨露，所受恩赐还不够丰厚吗？在此镂心刻骨，披肝沥胆，惟愿大人垂鉴。
复父书｜平西王吴三桂
男以义训，待罪戎行，日夜励志，冀得一当以酬圣眷。属边警方急，宁远巨镇，为国门户，沦丧几尽，男方力图恢复。以为李贼猖狂，不久即当扑灭，恐往返道路，两失事机，故尔暂稽时日。
不意我国无人，望风而靡。吾父督理御营，势非小弱，巍巍万雉，何至一二日内便已失陷？男欲卷甲赴阙，事已后期，可悲可恨！侧闻圣主晏驾，臣民受辱，不胜眦裂。
犹意吾父素负忠义，大势虽去，犹当奋搥一击，誓不俱生；不则刎颈阙下，以殉国难。使儿缟素号恸，伏甲复仇，不济则以死继之，岂非忠义比美乎？何苦隐忍偷生，道以非义！
既无孝宽御寇之才，复愧平原骂贼之勇。父既不能为忠臣，儿亦安能为孝子？儿与父诀，请自今日。父不早图，贼虽置父鼎俎之旁以诱三桂，亦不顾也。（P111）
儿自幼承庭训，恪守忠义，如今身负重任，统兵在外，日夜勤勉，只望能建功立业以报皇恩。此前边关告急，宁远重镇作为国家门户几近沦陷，儿正全力筹划收复。原以为李自成这等狂徒不久必败，若此时回师恐错失战机，因而暂未驰援。
岂料朝中竟无人能力挽狂澜，一见贼势便土崩瓦解！父亲执掌御营，兵势非弱，京城巍巍，何以一二日内便告失守？儿欲挥师救驾，却为时已晚，悲愤难当！惊闻圣上殉国，臣民受辱，直教人目眦尽裂！
儿原以为父亲素怀忠义，纵然大势已去，也当奋起一击，誓死不屈；即便无力回天，亦该自刎宫门前，以死殉国。届时儿自当披麻戴孝，伏兵雪恨，若事不成便以死相随——如此忠义两全，岂非青史留芳？为何竟忍辱偷生，行此不义之举？
父亲既无韦孝宽御寇之才，又失颜真卿骂贼之勇。父既不为忠臣，儿又如何能做孝子？今日便与父亲诀别！若父亲不及早自决，纵然贼人将您置于油锅刀俎之侧相胁，儿也绝不回顾！
节烈
生员陈世达，性至孝，以母曾氏年老抱病，世达不忍离左右。贼入室欲劫曾母，达叩首流血，愿以身代。贼义而舍之，母子得无恙。（P29）
书生陈世达，生性至孝，因母亲曾氏年迈多病，他日夜侍奉在侧，不忍暂离。流寇破门而入，欲劫持其母，世达跪地叩首直至额头淌血，恳求以自身代替母亲受难。贼人被其孝心感动，竟放他们离去，母子二人因而得以保全。
又有廪生周朴忠女，年十六，美姿容，通文墨。城破，朴忠夫妻将携女远遁，女泣曰：“覆墙之下，必无完壁。倘有不虞，不惟儿身不免，兼恐祸及二亲。恳容儿自尽，请父母速图活计。”已而火光烛天，喊声震地，众皆逃生，女闭门投缳死。（P29）
另有禀生周朴忠之女，年方十六，容姿清丽，且通晓诗文。城池将破之际，朴忠夫妇欲带女儿一同逃难，女儿却含泪劝道：“倾覆的城墙之下，怎会有完好的鸟巢？倘若遭遇不测，不仅女儿难以保全，更恐连累双亲。请容许女儿自尽以全节，恳求父母速速远走，另谋生路。”不久火光映天，杀声震地，众人争相逃命，而她闭门悬梁，从容赴死。
贼攻石公寨，毁墓取棺板，以遮矢石。开棺见一妇人，容貌如生，刺之，血流被面。贼惊问所虏土人，答曰：“冯烈妇墓也。其夫何象乾，布政司史也，抱病成都。冯接回延医调治，象乾病将革，嘱妻以后事。冯曰：‘君他事无嘱于我，惟此孤儿，宗祀所关，我行念之耳。夫存我存，夫亡我亡，岂舍结发之爱乎？’象乾死，冯氏棺殓毕，请姑托幼子，并拜伯叔婶母，将从死。姑婶咸慰止之，冯曰：‘己许夫死，何可偷生？’遂缢死，葬石公山下，今三年矣。”贼众曰：“三年容色不改，良为贞妇。”乃封其墓。（P31）
流寇攻打石公寨时，拆毁坟墓撬取棺木，用来抵挡箭矢滚石。当贼人撬开一具棺椁，发现其中安卧的女子面色如生，用长矛刺探时，竟有鲜血从面颊流淌而下。贼兵惊骇地询问被掳的乡民，乡民答道：“这是冯烈妇之墓。其夫何象乾原是布政司吏员，在成都染病不起。冯氏接回丈夫悉心照料，象乾病危之际嘱咐身后事，冯氏从容应答：‘夫君其他事务皆不必嘱托，唯有这幼子关系宗庙香火，我自当谨记在心。但君存则妾存，君殁则妾亡，岂敢独舍结发之情？’待象乾离世，冯氏料理完丧事，便将幼子托付婆母，拜别族亲，决意殉夫。亲眷纷纷劝解，她坚定回应：‘既已许诺亡夫，岂能苟且偷生？’最终自缢而逝，安葬于石公山下，至今已历三载。”贼众闻言肃然，相顾叹道：“三年不改容颜，确是贞烈之妇。”于是重新封垒其墓，敬而远之。
有李氏者，闭溪民陈有明妻也。夫他出，李氏携囊中所余金，偕老姑、弱妹、妯娌行至金子石。岩险路窄，见贼五六人势将追及，李云：“姑等速去，贼至矣！”众妇女舍李氏逃窜。
李氏坐路旁悬石上，掷金一半于地。贼至，李云：“现在之银不知取，赶人何用？”贼见金争拾之。将尽，又掷其半于地，贼又争拾之，须臾而尽。
贼将逐逃走之人，李曰：“汝等不过欲搜银钱耳，曷若到我家窖内取现成者邪？”贼喜从之。随行将所拾之金比其多寡，相顾而笑，不知李实舍死为众人脱身计，所以掷金饵贼者，将待老姑等进走得脱耳。
久之，恐委身受辱，遂投岩死。（P34）
在闭溪，有位李姓妇人，是村民陈有明的妻子。当时丈夫外出未归，她带着身边仅有的银钱，陪同年迈的婆婆、柔弱的妹妹和妯娌们逃难至金子石。此处山崖险峻、道路狭窄，眼见五六名贼寇即将追及，李夫人凛然道：“婆婆你们快走，贼人到了！”众女眷含泪舍下她继续奔逃。
李夫人安然坐在路旁悬岩上，将随身银钱取出一半撒在地上。贼众追至，她从容道：“现成的银子不捡，追人何用？”贼人见状争相拾取。待银钱将尽，她又撒出剩余一半，贼人再度哄抢，转眼银钱尽入贼囊。
贼人欲再追赶逃众，李夫人朗声笑道：“你们不过求财，何不到我家地窖取现成的银两？”贼人大喜相随。途中贼人比较所得银钱，相视嬉笑，却不知李夫人实以性命为众人争取生机——她撒金诱贼，只为让婆婆等人得以远遁。
拖延既久，恐遭贼辱，这位智勇双全的妇人整肃衣襟，纵身跃下悬崖，以皎洁之躯殉了这苍茫青山。
涂允升妻董氏以允升病不忍逃，被掳。董氏有姿色，贼欲犯之，董不从，贼势迫之，董欣然就刃，贼未加害。是夜贼使人将杀允升，董夺刀将自杀，贼恐妇死，遂舍允升。夜深，董自剔目焚足，守者闻于贼，知其节烈，乃舍之。董不食死。（P43）
涂允升的妻子董氏，因丈夫患病不忍独自逃难，最终落入贼手。董氏容貌清丽，贼首欲行不轨，她坚拒不从。在威逼之下，她竟含笑引颈就刃，这般决绝反倒让贼人未敢加害。当夜贼人欲杀允升，董氏夺刀欲自尽相殉——贼人恐失美人，只得放过其夫。深夜里，她竟自毁双目、灼烧双足，守卫禀报后，贼众终为其刚烈所慑，就此罢手。绝食数日，董氏以最凛冽的方式守住了最后的清白。
马元利（张献忠部将）屠保宁（今四川阆中），惨与献贼等。刘氏，台中刘光裕孙女，元利杀其夫，欲进之献贼，刘奋跃投南津桥下死。（P65）
初，韬妻某氏阻韬曰：“若欲杀杨将军邪？先时士卒饥饿，有死无生，得杨将军以免，今杀其人以报乎？若必欲害杨将军，我宁死不与若同受不义之名也。”韬不纳，至是韬妻闻之，果自缢。（P79）
起初，高韬的妻子曾劝阻他说：“你难道要杀害杨将军吗？当初士卒饥困将死，是杨将军解救了我们。如今你却要恩将仇报吗？若你执意谋害杨将军，我宁愿一死，也不愿与你同担这不义恶名！”高韬不听劝诫。待到杨遇明被害的噩耗传来，其妻果然自缢殉义。
诡操
有胡氏者，携二子被虏。是时被虏民，贼许民赎。其夫假贼求赎，取已纳财贼营。胡氏以夫贫，不愿归。贼问胡氏与夫原系结发妇也，而氏无还意。贼以赎钱外加紬物若干金与其夫，而杀胡氏。亦一快也。诗云：“投畀豺虎，豺虎不食。”其斯妇邪？（P38）
有一胡姓妇人，被掳时带着两个儿子。当时贼寇允许百姓赎回家眷，其丈夫筹措钱财来到贼营赎人。不料胡氏竟因嫌丈夫贫寒，不愿随其归家。贼寇查明她本是原配发妻，见其毫无悔意，便在赎金外另加绸缎银钱赠予其夫，随即处决了胡氏。此举实令人称快！《诗经》有云：“扔给豺虎，豺虎不食“。说的不就是这等妇人吗？
谕伪礼部开科举。乙酉乡试，士夫不令子弟入闱者，妻子没于卒伍，连坐十家。八月乡试，献忠自出题云“以兵胁蜀”，温江史鐕传为解元。旋会试，汉中樊生为状元，初甚宠爱，旋亦杀之。（P59）
（张献忠）传谕伪礼部恢复科举制度。乙酉年（1645）举行乡试时，严禁官员阻止子弟应试，违者妻女充作营妓，并株连十族。八月乡试，献忠亲拟“以兵胁蜀”为考题，温江考生史鐕传被点为解元。随后举行会试，汉中樊姓书生夺得状元，初时极受恩宠，不久竟遭诛杀——因为太喜欢，所以弄死？
献忠回成都月余，忽忆颜天汉谏表，谕伪礼部再行乡试。府州县卫起送应试生员，不到，提究连坐十家，照新法治罪。八月届期，至者五千余人，尽杀于青羊宫侧，笔砚投于河中。献贼往观之，抚掌大笑。
是日闻张广才被李占春、余大海等所破，广才死江中，曾英威声益振，川左悉皆响应。由是献贼图霸之心尽隳，剿民之心愈切。每所在义兵杀官据土，献贼笑曰：“是惟尽诛之，始不起义尔。”（P66）
张献忠返回成都月余后，忽忆起颜天汉上奏劝谏之事，竟传令伪礼部再度举办乡试。各府州县奉命押送考生赴试，若有缺席则株连十族，按新法严惩。至八月考期，竟有五千余名士子聚集，全数被诱至青羊宫旁屠杀，笔墨纸砚尽数抛入江中。献贼亲临刑场，抚掌狂笑。
就在当日，忽传张广才部遭李占春、余大海击溃，广才溺毙江中，曾英军威大振，川东各地纷纷响应。自此献贼霸业幻梦彻底破灭，屠戮百姓却愈发疯狂。每当义军杀官夺城，这魔王竟狞笑道：“唯有杀尽蜀人，方能绝了造反的根苗！”
皇清顺治三年丙戌，献贼益嗜杀戮，掘数坑城内，方广十余丈，杀新附兵投尸令满，且云：“天书降，令屠民。”谕贼渠所在，士民尽剿。
凡起营，搜金玉尽弃，妇女尽杀。夜辄升高望林谷，烟火处必捕获杀尽。贼尝云：“金宝投之水，宫室焚以火，蜀必自吾覆之，不留毫末与他人也。”（P65）
皇清顺治三年（1646年），张献忠嗜杀之性愈演愈烈。他在城中挖掘数处巨坑，每坑纵横十余丈，将新归附的士卒尽数斩杀抛入坑中，直至尸积如山，竟宣称：“天书降诏，命我屠尽苍生。”更传令各部贼首，对所据之地实行彻底剿杀。
每逢拔营转移，便将劫掠的金玉宝器尽数抛弃，掳掠的妇女一律屠戮。深夜常登高眺望，见林谷间有炊烟升起，必派兵剿捕，鸡犬不留。这魔王曾狂言：“金银投江，宫室焚毁，蜀地既由我亲手倾覆，便不留丝毫与他人”
肃王时已荡平汉兴，养马南郑，将大举入蜀。张献忠久驻金山铺，顺郡百姓已尽，并欲杀新附将卒以除内患。刘进忠数谏曰：“生灵不可妄杀也。”献忠因欲并杀进忠。时进忠守朝天，而献贼营兵逃奔朝天者络绎不绝，献忠益忌之，调进忠回金山铺会剿。
进忠疑不敢赴，羽檄日三四至，进忠愈疑畏，谓部下曰：“主上曾言，先屠儒，次屠民，再次屠蜀中新附将卒。今檄文星急如是，殆欲屠新附者也，为之奈何？”众曰：“事急矣！惟北投大清，活生灵为善计尔。”
时，商人严自敏自汉中来，云：“大清命肃王取四川，早晚当发汉中。今宜因此商为介，竟往汉中请兵。”进忠从之，偕吴之茂等百余人走汉中，见肃王投诚，请兵取川。肃王悦，赐袍帽靴带马匹，即日留宴。（P67）
顺治三年秋，大清肃亲王豪格已平定汉中，驻军南郑秣马厉兵，正欲大举入川。
此时张献忠久驻金山铺，顺庆府百姓屠戮殆尽，竟又谋划诛杀新归附的将领士卒以除后患。部将刘进忠屡次劝谏：“百姓生灵岂可妄加屠戮？”献忠闻言竟起杀心。
当时刘进忠镇守朝天关，献忠麾下士卒不断逃往其驻地，献忠愈发忌惮，急调进忠回金山铺参与围剿。进忠疑惧不敢奉命，催调文书一日三至，遂对部下坦言：“大王曾言三步屠戮：先诛文人，次屠百姓，再灭川中归附将士。如今檄文如此急迫，恐怕正要清洗新附诸将，如之奈何？”
部众齐声道：“事急矣！唯有北投大清，既可保全性命，更能救民于水火！”
适逢商人严自敏从汉中来访，透露：“大清肃王正整军欲取四川，旦夕将出汉中。不如由我引荐，径往汉中请兵。”刘进忠当即率吴之茂等百余人驰赴汉中，向肃王输诚请援。肃王大喜，赐予袍服鞍马，当日设宴款待——如何通过骚操作把部下逼得造反。
王师将抵献忠营，献忠方同马元利等谋取湖广与杀进忠之策，而未设备也。贼奔报：“大清国肃王统满汉兵及蜀降兵已逼营外。”献忠叱云：“外国兵何得至此？不过马科复来耳。”
语未毕，进忠、之茂早引满汉前锋统领朱里伊麻暨护军统领朱克书等已冲入营。献忠仓皇上马，甫出营门而飞矢已贯胸，献忠坠马。进忠云：“此即八大王张献忠也。”（P69）
大清铁骑逼近营垒之时，张献忠正与马元利等将领商议进兵湖广、剿杀刘进忠之策，营中全无戒备。忽见哨骑仓皇来报：“肃亲王亲率满汉大军及川中归降将士，已突破外围防线！”献忠拍案怒斥：“满洲兵马怎会突然至此？定是马科残部虚张声势！”
话音未落，但见刘进忠、吴之茂已引领满汉前锋统领朱里伊麻与护军统领朱克书突入中军大帐。献忠慌忙策马欲逃，刚冲出营门，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贯胸腔。随着他轰然坠马，刘进忠扬鞭指向血泊中的身影，朗声宣告：“此人便是逆首八大王张献忠！”
明大司马吕大器屯涪州，遣人延破山和尚至涪。大器拜谒，侍者曰：“以佛法会乎？”传事者未省，对曰：“以佛法会。”破山见大器，问曰：“吕相公曾知父母未生前面目否？”大器未及对，破山棒大器，血流被面。随行之众裨将扶大器归，遂拘执破山。有顷，大器甦，亲诣解破山缚，虔诚供奉。
时，李占春屯西平坝，简练士卒，常如临大敌。闻大器礼破山于营中，亦敦请破山造占春营。占春礼极诚敬，破山曰：“将军现受公侯福报，愿听老僧言，以后切勿妄杀。”占春云：“和尚要我不杀人，除是和尚食肉。”破山曰：“将军赐肉来，待老僧食，救众生性命。”破山从此食肉，占春果从此止杀。（P86）
明末兵部尚书吕大器驻守涪州时，特遣使迎请破山和尚至驻地。大器整衣拜谒，侍从先问：“此番是以佛法相会否？”传话者未解深意，随口答是。破山见大器便问：“吕相公可识父母未生前面目？”大器尚未回应，破山突然举杖痛击，顿时血流覆面。随行将领急忙扶走大器，当即拘押破山。不久大器苏醒，竟亲往解缚，更虔诚供奉。
时值李占春屯兵西平坝，终日厉兵秣马如临大敌。闻吕大器礼敬破山，便延请高僧至军营。占春执礼甚恭，破山开示：“将军享公侯福报，望听老僧劝诫，今后切莫妄开杀戒。”占春笑答：“要我不杀人，除非和尚破戒食肉。”破山应声答道：“请将军取肉来，老僧愿为苍生破戒。”自此破山食肉，占春果然止杀。
占春自与破山、云阳语后，制衲衣（僧衣）、蒲团（僧人坐禅用的圆形垫具）。一夜饮诸将毕，嘱曰：“营中将士，今后须出善方，得出大劫也。”夜分各归营。次日，诸将候占春，直至日午未出，乃问：“将军安在？”左右曰：“昨夜独出查夜，尚未归也。”诸将惊曰：“将军衣物在否？”对曰：“俱在，惟不见衲衣、蒲团耳。”余大海即遣人寻访，并无踪影，恸哭云：“与将军共事多年，死生以之，同胞不是过也。将军后事，我自身任之。”遂择日东下荆州（今湖北荆州）投诚本朝。（P87）
时，南郑（今陕西汉中市南郑区）乡界白岩硐有妖僧煽众，自称弥勒佛出世，从其教者白日飞升，男女杂处硐中。檄令捕厅督乡兵捕之，阻于奸，不得近。乃取狗血书符，夤夜（深夜）攻打。僧诈众曰：“明日南天门开，你等飞升之日，伸掌来，各书灵符，不可泄天机。”黎明，僧不知所往，视之掌中皆“死”字也。硐破，男妇株连死者众多。世之言超度者，此类也。（P90）
六年丁未（1667年），蜀中时和年丰（气候调和，五谷丰登）。七年戊申（1668年），蜀大有年（丰收之年）。八年己酉（1669年）八月乡试，复八股（恢复八股文考试。八股文是明清科举考试规定的文体，由破题、承题等八部分组成），广额（增加录取名额）取中程崇等四十九人。四川初开武乡试（科举武科考试在省城举行的乡试），遵义府（今贵州遵义）武生刘琯（落榜）不第。九年庚戌（1670年），琯叩阍（叩击宫门向皇帝申诉），钦差问刑大人（皇帝特派的司法官员）带琯至成都勘问（审讯），中式武举（考中的武举人）半属冒籍（冒充本地籍贯应试），龙安参将（龙安府，今四川平武；参将，武官名）左祥之姪（侄）左昌龄实双瞽（双目失明），难掩士民耳目。由是巡抚（一省最高行政长官）张得地及成都知府（府级行政长官）冀应龙等革职二十余员。（P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