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文千字文》正文首页,刘火提供,下同)

东汉许慎(约58年-约147年 ,一说约30年-约121年)的《说文解字》(简称《说文》)是汉字的第一部字典。这部字典的三大开创性贡献,一、把汉字造字归为“六书”即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二、第一次集大篆9353字;三、对9353字逐一释音释义。中华文明史上,第一次有了汉字的形、音、义系统的字典;由此,为后来所有字典、辞典提供了蓝本。今所见《说文》为宋·雍熙三年(986年)宋太祖的大臣徐铉校订后流传于世。

900年之后的明万历十年(1582年),婺源人汪以成刻印《同文千字文》。此书,将南北朝·周兴嗣的《千字文》作范本,以穷尽篆、隶、异体等字的方式辑纂成《同文千字文》。这一做法扩展了《说文》即篆体和徐铉校订的楷的基本格局,加入可以蒐集到各种一字不同体的汉字,突破了徐注《说文》的局限。或者说,这一做法,是对其千个汉字从篆到楷(包括行、草)、从正字到异体字的一次考古、稽古与释古。从这一角度看,《同文千字文》不仅是一部蒙学读物,而且是一部在甲骨文没有被发现之前的汉字字形演变大字典。

这是《同文千字文》(下简称《同文》)对汉字史的开拓与贡献。但贡献不仅于此,《同文》还在于它在注音和释义上,有了与《说文》的不同。而这一不同,正是《同文》试图超越《说文》在注音释义的局限。我们来看几例。

《千字文》首句四字“天地玄黄”之“天地”。

天字,《同文》集13字,包括、隶、楷、印文、行、草等诸体。天,《同文》“他前切。顚也。至高無际,轻清上浮之气。豫司袞冀作显,舌音、腹音。青徐作坦,舌头音”。《说文》“顚也。至高無上,从一大。他前切。”《同文》的义释比《说文》丰富。《同文》多出的义来自东汉·刘熙《释名·释天》天,豫司兗冀以舌腹言之。天,显也,在上高显也。青徐以舌头言之。天,垣也,垣然高而远《释名》继承《尔雅》、《说文》的传统,开创性地将自然、器物等作源式地考证,即训诂。《释名》算得上是最早的训诂学著作。《同文》采《释名》,在《说文》基础上扩展字(汉字,许多时候都是一字一词)到词的释义。

地字,《同文》集各体15字。《同文》“徒利切。积土重浊下凝之,质又万物所陈列”。《说文》“元气初分,轻清阳为天,重浊阴为地。万物所陈列也。从土也聲。徒内切”。显然,两书在注音上不同,《同文》音“徒利切”,《说文》音“徒内切”。徒,今拼音作“T”,即两字声同;利,今拼音作“L”,内,今拼音作“N”。l,今舌侧音(旧称边音),n今是鼻音,﹝瑞典﹞高本汉《汉文典》是一部对上古中古音考精到的字/词典,利、内属两音。由此可见,中古(唐宋以降)汉字的声韵(包括调)与上古(秦汉)汉字的声韵,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将发生了变化的字的形、音、义,注入到新辑的字典和辞典,这是后人编纂字典与辞典的献。也可以说,这是编纂字典与辞典人的功夫。

刘火:《同文千字文》在汉字字典史上的意义

(汪以成《同文》自序)

此类情况,又见“鸟官人皇”中的“人皇”。

人字,《说文》“天地之性最贵者也。此籒文。如邻切”。《同文》“而邻切,取其挺然特立之意,赋天地性最灵者”。从音上观察,《说文》“如邻切”之“如”,今拼音声母作R;《同文》“而邻切”之“而”,今声母作E。《汉文典》注两字音很接近,如作ȵio ,而作ȵiəg。人,今天拼音作rén。上古音与近世音稍有不同,上古作泥(n)母,中古作日(r)母。可见,汉字的音经汉唐宋元至明,汉字的音,一是变化逐渐定型,二是为近古音奠定了基础。在释义方面,《说文》“天地之性最貴者也”;《同文》“取其挺然特立之意,赋天地性最灵者”。《同文》所释比《说文》所释更确立了“人”于天地间的“特立”之义。连同《礼·礼运》释人“人者,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释名》引《周易》“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我们可以看到,中华文明的关于“人”的观念,早于欧洲关于“人是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莎士比亚语)。至少,从汉至明的《同文》时,“人”是“天地性最灵者”已经确立。《同文》集“人”13字。   


皇,《同文》“胡光切。大也,太上极尊之称。天子父不预国事,独称皇。皇,又,皇皇正貌,亦如有所求而不得意养。韵光貌 ,漾韵,祭祀之容”。《说文》“大也。胡光切”。《康熙字典》引《风俗通》“皇者,中也,光也,弘也”。《说文》,皇只一义“大也”,《同文》,皇有二义,一、大义;二、皇皇正貌。皇皇正貌即“美盛貌”,《詩·大雅》有“穆穆皇皇”。

“夫唱妇随”之“妇”。妇,《说文》“服也,从女持帚洒扫也,房九切”。《同文》“房缶切 ,服也。夫之对子妻。又好貌,暮韵,义同。从女持帚洒扫意”。九,上古、中古、今皆见(j)母 ; , 上古帮(b /f)母,近古(f)母。按《同文》注音,妇,上古与中古的音有很大的区别。《汉文典》,九,上古音作kiǔg 缶作pǃ̃ωg 。两音没有相同的。妇,房九切,今拼音读作f-iu 房缶切,读作 f-ou 。声/韵虽近,但有差异。妇,现代汉语读作  ,与上古中古有差异。我们从《同文》里看到了汉字上古至中古及近古音变化的轨迹。

仅此几例,我们看到《同文》对于以《说文》为基本的传统字/辞典的修正与补充。从语言史和语言学史上来看,在《康熙字典》之前,由一人独立完成,实属不易。    

(此为《同文千字文》第一页之九叠篆)

 (笔者所藏《同文》)

编纂者汪以成,生卒不详。据婺源旧志,汪,婺源人。曾在京做官,但终生是乡村教书先生,旧志称汪为“儒士”。汪,除编纂《同文千字文》外,还创造了九叠篆(当然此字体并未流传),即此书最开头的四页。另,今天所见版本自“哈佛大学汉和图书馆”。《同文》版式,五行十字,四周单边,白口单鱼尾,框高 20.5 x 13厘米。版心即书口有刻工名(黄池、黄錤、三洋等)。笔者所藏《同文》,为哈佛高清扫描本。(写于乙巳春分翌日叙州八米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