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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大一统的号角

公元577年正月，北周铁骑踏破邺城城门的那一刻，不仅是高氏北齐王朝的终结，更是自西晋灭亡后分裂272年的中国重归一统的号角。宇文邕——这位36岁的帝王，以一场贯穿山河的征伐，为隋唐大一统埋下了第一块基石。

史学界经常将秦汉称为中华第一帝国，隋唐称之为中华第二帝国。西晋八王之乱开始到杨坚再次统一中国，中间历经了近300年的分裂。但为何到了577年后纷争了300年的乱世能迅速走向统一。

汉末的崩塌，门阀和胡人军事政权的崛起

两晋南北朝的分裂，其实可以从184年汉末黄巾之乱开始计算，而非西晋末年。

后世几百年的分裂过程，其肇因在汉末几乎已经全部出现。黄巾起义不单单是一次农民起义，而是汉末百年问题的总爆发。人口滋长带来的人地矛盾，官僚、豪强对底层的压榨引起了巨大的底层不满等等。农民起义掀桌子后，幕后的门阀和边境的胡人纷纷走到台前。

东汉开国时靠的就是河北、南阳、颍川的大族，本来就先天不足，后来中央集权不足以组织地方的资源。经过百余年发展豪强门阀实际成了各州郡的土皇帝。门阀之间还通过联姻，师生情结成了庞大的关系网，韧性超过了人丁不旺的皇族。

汉末崩塌一时豪杰并起，但三国的创业者们只是暂时稳定了局势，各国内部的世家大族依旧是不可小觑的力量。曹丕称帝后向河内、河东等地世家妥协推行九品中正制，蜀汉后期益州大族把控朝政，孙权晚年和江东大族的博弈。三国的雄主们也奈何不了世家。

还有一股力量在边境蛰伏，最终在西晋内战爆发，汉人失去了自己武装力量后胡人纷纷南下。

鲜卑、匈奴、羌、氐、羯纷纷登场。

边境的胡人部落内迁本来是东汉初年光武帝刘秀安排的一个临时政策，但是延续时间太长。汉末时连关中都有大量聚族而居的胡人。东汉、曹魏都实行二元管理，政府任命胡人首领。内部则依旧按照草原规矩行事，东汉政府不对胡人部众进行编户。

上百万人的“异族”生活在河西到辽东的几千里地域之内，语言不通、风俗异质、政治架构也不一样。即使西晋短暂统一了，但这种国中之国的态势难以称得上大一统。分离的恶果已经种下。

在西晋初年一轮轮的宫廷政变和宗室厮杀后。边境各支胡人反而成了北方最有实力的军事集团。他们一开始依附西晋的亲王或者边境长官参与政治。但只要有点政治眼光的胡人领袖都会按耐不住冲动。

洛阳那个位置，傻子都能坐我为何不能坐。

而后来几百年的分裂，基本上是在战乱中寻求解决上面2个问题。不削弱世家的经济、政治能量，中央的手不伸向地方，国家的权威无法树立。胡汉如果不能混一，那国家就会一直处于多个族群的剧烈冲突下永无宁日。这三百年南北方的各路豪杰都在努力解决上面这两个问题。

遏制门阀

门阀发迹于东汉，兴盛于南北朝。西晋虽然亡国，北方诸胡南下，但是世家大族依旧能聚集数千、数万的私兵部曲在乱世自保。他们在南北都有巨大的影响力。

为了消弭他们的势力，南北方的政治家都在竭尽全力。

东晋衣冠南渡后一批北方世家也南下了，作为中华正统自己的王朝。北伐收复中原是南朝政治正确。可局势一旦安稳，这些人就不思进取。反正有源源不断的北方流民可以帮他们看住淮河和荆湘防线。

南朝的门阀二代们迅速堕落，我们熟知的书圣王羲之就是过江后的第二代，这时候北方相互征伐，无法南下，门阀二代们才得以享受悠游林泉的奢华生活。

在兰亭集序的序文中也有这样的描述。如今的我们看到这种玄而又玄，谈生论死的语言实际上是很难接受的。现在的人没法和这种不接地气的诗词共情，但这却是这个时期上层的主流风气。

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南朝的门阀二代三代们虽然占据朝堂高位，但是养尊处优和一味谈玄论道解决不了诸多社会问题和北方一波波的军事进攻。到了4世纪末对于军队的掌控逐渐被南朝的寒门把持。

从刘宋的开国皇帝刘裕开始，一位位纠纠武夫登上南朝的皇位，并将南朝的势力扩展到极值。

司马家末代皇帝被废杀，彻底走下历史舞台。

寒门上位的南朝皇帝武力不错，但是内部继承比北方胡人还不如。皇室之间杀戮成风，每隔十几年就是皇族被清洗一波。此刻的南方门阀不掌兵权了，但是悠哉的日子一直过到了6世纪中叶。

该来的一定会来，北方竞业失败的羯人侯景归降，南梁老皇帝萧衍接纳他后将侯景安排在对北第一线的寿春。不久侯景起兵造反，一路杀入建康。三吴地区百多年不识兵戈的日子结束了，这不仅仅是萧衍的末日也是南朝门阀的末日。

侯景的部队解放了建康各大家族的奴隶，得到自由身的奴隶带着南下的军队将刀伸向曾经的主人，这一刻是南朝门阀的劫难。侯景之乱被平定，但苟存的南朝门阀从身体到精神都不足以鼎立朝堂。

侯景之乱后，南方已经不可能成为统一的发起者，历史要看北方的风云变化。

叙述回到北方，西晋永嘉治乱后北方门阀的生存压力一直很大，他们没法优哉游哉的躺平，只能依靠坞堡和私人武装自保。早期胡人和和这些门阀也达成了默契，不会主动进攻他们的庄园。

北方吃鸡大赛总会有优胜者，拓跋鲜卑最终胜出。从拓跋珪开始，鲜卑人不甘心只做北方的主人，他们想把全国归于一统。所以必须和有丰富政治经验和号召力的北方士族合作。门阀家族也渴望入主中央与皇权共治天下。

拓跋珪、拓跋嗣、拓跋焘三代君主在位时，以清河崔氏范阳卢氏为代表的顶级门阀纷纷出山，帮胡人君主建立制度，为拓跋焘等人的北伐出谋划策。

但是崔浩等人，远远低估了拓跋焘对皇权独揽的执着。在朝堂纵横捭阖多年后，崔浩开始安排门阀子弟进入中央，甚至和太子拓跋晃起了冲突。

“魏司徒崔浩，自恃才略及魏主所宠任，专制朝权，尝荐冀、定、相、幽、并五州之士数十人，皆起家为郡守。太子晃曰：“先徵之人，亦州郡之选也；在职已久，勤劳未答，宜先补郡县，以新徵者代为郎吏。且守令治民，宜得更事者。”浩固争而遣之”

洞若观火的拓跋焘要亮出马刀了，终于在崔浩编撰国史引起鲜卑贵族众怒后收网。清河崔浩这一脉族灭，同时倒霉的门阀还有好几家。

崔浩等人试图恢复魏晋时代，门阀独揽中央大权的意图破灭后。士族想入主中央的意愿没有减少，北方已经统一，鲜卑人还是希望能掌控隐逸在士族农庄的人口。汉化必须推进下去。

时间来到480年前后，冯太后和李冲开始要补齐封建王朝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在北方编户齐民，怎么把国家的手伸向门阀控制的庄园，消解他们的权利的同时，还能获得这个阶层的基本支持非常考验改革者的功力和对人性的理解。

冯太后和李冲的改革最后通过许诺中央的职位给门阀子弟，赎买门阀地方的权力，北魏皇权终于开始深入了门阀的农庄。

这之后孝文帝的汉化改革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北方的门阀可以占据朝堂高位，甚至能和皇族通婚（孝文帝把拓跋的姓氏改成元）。但是他们控制的人口和军队将大大被限制。孝文帝死在南征的路上壮志未酬。他的儿子继续南征，但在钟离之战中被南朝击败。鲜卑人错过了南北一统的时机。

接下来从北魏六镇中走出的一群少年们，带着超越时代的勇气和智慧将走出一条荡平了胡汉隔阂、阶层对立的新路。

怎么样融合胡汉

当司马家互掐把西晋的野战精锐都送完后，各支胡人武装基本垄断了北方的军事存在。一大批中原人举家南迁后。对于公元4世纪的北方政权来说，多胡与汉共存已经是一个基本事实。那么怎么建立一个超越种族的国家？怎么样在掌控军事的胡人和给国家提供田赋、官僚的汉人中找到一座桥梁。

胡人政权的寿命，往往并不长久。因为占领一个国家和治理一个国家，差别极大。而且是这这么广大区域，对人口超过自己几倍的汉地实行统治非常艰难。胡人靠军事高压统治汉地。可以行一时但是不能长久。

胡人政权往往会在第一代军事强人逝去后迅速崩遗。在这方面，后赵可以算是典型。石勒以奴隶出身，几乎统一了整个北方。但在他死后不到二十年，后赵即亡国。

直到苻坚出现，他不是汉人皇帝，他熟悉儒家经典，终身坚守仁义，试图在已经战乱了近六十年的北方大地重新恢复秩序。一开始似乎很顺利，北方诸多政权被他降服，但是当他启动国家机器准备统一天下时，问题出现了。各族互不认同，只是暂时屈服于苻坚的武力和他的宽仁。一旦苻坚的武力扩张到达极限，各族会自找出路。

淝水之战，仅仅是他氐族精锐被消耗后，他的帝国就崩溃了，之前臣服他的势力纷纷反水，他的宽仁不是融合胡汉和诸胡的必要条件。

终结北方乱世的拓跋鲜卑开始了老老实实的国家建构之路。

从现在起，从零开始建设成一个伟大国家吧！

我强调一点，历史上为什么进入中原的民族要汉化，不是他们仰慕汉族人的生活方式。而是统治这么一个人口众多幅员辽阔的国家。必须老老实实去做汉族王朝之前做的超大规模政治体制的构建的维护。否则这么大的国家一定会出大乱子。

构建中国这个超大型国家，要清理户籍，搞清楚国家的底细，知道有多少纳税户口才计划出花多大力气解决问题；

西周后确定的嫡长子继承可能会错过个人能力极为优秀的皇子，但是这个最大程度保证了继承的稳定性；

让全国各地老百姓大致操持类似的行为准则，那就要有一整套逻辑自洽的意识形态；

面对北方民族入侵和黄河不定期的水患，国家要有组织大量人力进行基础设施建设的能力。

为了防范对待宗室，到了汉代中期宗室就不搞实封了。不能让藩王有财政、军事、人事的权力，西晋搞了一次倒退马上就翻车亡国。

北魏从拓跋珪开始，先改革了继承制度，将兄终弟及改成父死子继。在吞并其他势力的过程中和北方的世家合作。

统一北方过程中，和汉代一样，肩负对抗蒙古高原新崛起柔然的责任。拓跋焘在位期间，并建立6镇拱卫首都平城。

之后的冯太后孝文帝则继续改革，将触手伸向门阀的庄园。甚至禁止说鲜卑话，把皇帝的名字都改成汉姓了。

但是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没有触动，孝文帝的汉化改革后。北魏除了洛阳的鲜卑权贵们汉化了。但整个国家还是官僚汉化，但军事机器鲜卑化的国家。特别是北方六镇的军人们，因为南迁后政治、经济地位一落千丈。这批战力煌煌的人群对于北魏并不认同。钟离之战后南北双方都奈何不了对方。时代在等一批新人出现。

今天地图上不起眼的武川县，是历史上隋唐帝国的出发点。

六镇最早是北魏武帝拓跋焘安排归降的高车等部众在北方监视柔然的要塞。

高车等部落归原来首领领导，成了军镇底层的镇民。另外北魏的宗室任命为这些军镇的最高长官，又从内陆或者北魏收降的地区征调鲜卑和汉族大族的良家子弟前往镇守。这些人就成了后来六镇系统的良家豪帅。

但随着时间推移和战略资源南移，六镇的处境越来越差，戍民越来越不满。

这个有点《权力的游戏》书中北境长城的守夜人从最初的贵族到后期都是犯人发配的地方。

524年起义爆发，烈火迅速烧遍了北方各地，连边远的河西走廊也动荡起来。

六镇起义后洛阳朝廷的统治力大大下降。后来528年又爆发了葛荣之乱，尔朱荣崛起，河阴之乱等等事件，元氏家族的皇权威信扫地。北境成了豪强们的舞台。经过了一轮轮的血战，北方成了六镇豪杰的舞台。

混乱就是阶梯，武川子弟登场了。

北齐神武帝高欢，北周太祖（周孝闵帝追尊）宇文泰，隋文帝杨坚之父杨忠，唐高祖李渊祖父李虎；北魏最强大的四个鲜卑家族贺拔氏、宇文氏、尉迟氏、独孤氏全部做好了准备。

宇文泰带领武川镇子弟统御关中，高欢带领其他六镇势力占据河东河北。双方开始一轮轮的高强度对决，一次次血战后从六镇南下的鲜卑军人死伤殆尽。东魏仅仅在玉璧城就损失7万人。

邙山之战，宇文泰带着南下的鲜卑精锐也几乎打光。

武川集团面对邙山之战惨败精锐尽失这样局面。这群尸山血海杀出来武川人没有放弃，而是开创性的搞出了府兵制和八柱国这样的制度。

这次改制让北方混沌了多年局势逐渐明朗，北周内部、官僚、民事、军队中胡汉终于混于一体。

佛陀的微笑

300年乱世中，从西域传来的佛教传遍南北。开始给中国的哲学、人生观注入新的力量。 中国传统哲学（儒、道）关注现实伦理与自然之道，佛教引入“空”“真如”等概念，提出万物缘起性空的思想。这补充了玄学对“有无”的讨论。

佛教中的业报轮回解释生命流转，提供了儒家“未知生焉知死”与道家自然生死观之外的另一种生命哲学框架。可以说今天中国人很多思考模式多少有佛教的影响。

未知生焉知死，中国传统哲学不忌讳死亡，但是很少涉及死后的神秘领域。

儒家重道德实践，道家倡自然无为，而佛教（尤其是涅槃佛性说）系统探讨心性本质，主张通过禅定、止观等修持方法破除执念。这为中国哲学注入了内在精神超越的路径，直接影响后世宋明理学“心性之学”。

佛教还有一点贡献就是引入了逻辑，这弥补了中国传统哲学在认识论分析上的粗疏，推动了对认知过程精密化的探讨。

但精神最终要屈服于物质，南北朝时期大量的佛寺除了缓解人们精神压力。但它们还搞了大量创收，寺庙隐逸了大量赋税人口，田产和金银器物，而且不纳税。实际上成了民间财团，寺庙成了想一统天下帝王的的血包。

578年灭亡北齐没多久，宇文邕御驾亲征突厥，雄心勃勃的他想解决背后的隐患。可哪知这次出征不久他突然重疾，随后去世。他死后不久，同样是武川2代的杨坚获取了北朝最高权力，并把他的鲜卑姓普六茹改回了祖姓。

从关中出发，新的大一统

300年乱世，军事、文化、制度、汉人和胡人在宇文邕入邺城的那一刻位置已经融为一体，甚至中国人的心灵都加自如，中国终于驶出历史三峡。

三百年来无数华夏的英雄为了重造河山，建立了一套套的制度，展开了一次次的征伐。

从司马家南渡到刘裕的北伐，从文明太后到孝文改革，从六镇之乱到武川军团，三教合流、汉胡一统。在公元六世纪末，关中再一次从绝境中迸发出一统天下之力，晋末以来乱世300年，这分裂了几百年的中华大地即将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