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黄宗羲等人,伍次友仍立在河岸上,远眺孤帆碧波,茫茫苍苍,不禁慨然长叹:人间聚散竟如此无常!正想到伤心处,同来送行的李雨良忽然笑道:’伍大哥,我来安庆投亲不着,也没了去路,大哥你打算哪里去呢?’
‘我嘛,我本打算回扬州去家里看看。据光地说,家父在外游历未归,身子骨又好,倒也不必急着回去了,还想在北方呆些日子。’伍次友沉吟道,’你既然投亲不着,何妨结伴同游?这里离兖州府不远,同去孔圣人家参拜一番如何?你若想到北京做事,我的朋友很多,荐了去,几年就出息了。’
‘那敢情好。’雨良抿嘴儿笑笑,遥遥指着远处一座大庙道:’那边像是过庙会,咱们在客店里闷了几天,一同散散心去吧?’伍次友抬头看天色,已是巳时时分,便点头笑道:’这河边雪都融化了,没什么看头,逛逛庙会也好,就便儿在那里用点饭,过了午再回店。’说着二人下了官道,径向西来,远远地望见黑鸦鸦的一片人群。
‘伍大哥,’李雨良一边走,一边顽皮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头,忽然问道,’你这么好的才学,又当过皇帝的师傅,怎么不留在京城做官,到处跑着玩?’
见到雨良这一身稚气,伍次友不禁一笑,说道:’你可知道许由洗耳、陶潜避世的故事吗?古代这样的事多着呢。’
雨良像又想起了什么,俏皮地问:’你没有家室妻子吗?’
‘没有。’伍次友深沉的目光遥视远方,’不过,也可说是有过的。’
‘那怎么会?’
‘会的。’伍次友被他这一问,心中隐隐作疼,脸上像挂了一层霜,冷冰冰说道,’形交而异梦同床,不若神交而远隔关山。”哦!’雨良忽然拍手笑道,’哦,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伍次友站住了脚,黑得发亮的瞳仁盯着这个年轻伙伴问道。
‘一定是青梅竹马之好!’雨良道,’可惜没有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你两个私下订了终身,一个不娶,一个不嫁﹣﹣可是的么?’
这些话听着太刺心了,伍次友眼中一下子汪满了泪水,只点点头,没有说话。
‘她很标致吗?’雨良低着头思索着又问。
‘她不难看,却也不是绝色佳人。’伍次友心里烦躁,不想再沿这个话题说下去,便道:’这里边的事一言难尽﹣﹣我们且逛庙会吧。’
大庙里祭的非圣、非佛、非道也非神,更不是关圣君、岳武穆,而是钟三郎大仙。这个仙家,伍次友一路上听说过几次,究竟出在何典,就连伍次友这样博学多才的人也一时寻思不来,只觉他的教众夜聚明散,有些鬼祟,便在给康熙的奏折里写明了。当伍次友背着手在庙前仔细看时,才知道这里原来是一座破败了的山陕会馆,临时改为庙,新换的黑漆大匾上写着:
福佑一方
两边还有一副新写的楹联,一笔极漂亮的楷书,写得却颇有情致:
结什么仇?造什么孽?害什么身家性命?饶你颠倒衣裳,此日自夸权在手。
贪尽了利,占尽了名,丧尽了天理良心。看他横行道路,一朝也有雨淋头!
下款为一行细字:
中宪大夫知兖州府赐进士出身郑春友恭题
康熙九年正月谷旦
伍次友苦笑着摇摇头,不再进庙,扯了雨良踅到庙东来。
李雨良却不在乎这些,一边走一边说:’这里真热闹,三十六行齐全了,竟比我们陕南家乡庙会的人还要多出几倍!’
伍次友笑而不答,忽然指着一堆人道:’那边生药铺出谜语呢,咱们何不去凑个热闹,弄两瓶苏合香酒来吃?’雨良笑道:’若输了就得买他的甘草、二花茶,大冷天的,我们抱一大堆凉茶回去,那才叫笑话呢!’伍次友笑道:’跟我来,哪里就输了呢?’说着,二人便挤了过来,抬头看时,一面水牌上写着:
荷塘缺水
万物齐眠
昭君出塞
诗书长伴
故土乡情
破镜重圆
三省吾身
仙乐缭绕
并蒂之莲
节操妇人
金菊遍野群芳之冠
发如墨染
项羽策马
愚公移山
另外几面水牌上,密密麻麻写的也是谜语。
伍次友略一沉吟,便勾了’昭君出塞、诗书长伴、三省吾身’和’愚公移山’四味,对伙计说道:”昭君出塞’是’王不留行’;’诗书长伴’是’芸香草’……’店伙计听他猜中,就递出两瓶苏合香酒来。伍次友继续猜道,’……’三省吾身’乃是’防己’;’愚公移山’是’远志’。’
他一口气都猜中了,伙计只好又拿出两瓶来,笑道:’若都像先生这样,小店半日就得关门了!’伍次友听他话中的意思有乞情的味道,转脸对雨良笑道:’得了彩头就成,这两瓶也够我兄弟午间下饭的了,余下的算我们赏了他药店罢﹣-‘
正说笑间,便听附近人声哄闹,一片嚷嚷声:’打,打!’又夹着小孩子的哭骂声。伍次友回转身看时,一个十三四岁蓬头垢面的毛头小子从人堆里挤出来,双手捧一张葱油饼狠撕猛咬,后头一个瘦长个子像个擀面杖似的,挥通火棍喝骂着追赶……
‘老冤家了!’药店伙计见伍次友诧异,便解说道,’可怜这孩子,爹叫这家铺子的掌柜郑春朋逼债逼死了,又把他娘卖到了广东。如今郑老板兄弟放了知府,郑老板又是这里钟三郎会上的大香头,势力越发大得吓人。偏这孩子也顽皮性拗,不隔几日就要到他铺子门上埋汰一番。’说着叹口气,’他又不肯远走高飞,早晚得死到郑老板店门前……’
伍次友正听得发怔,一回头不见了李雨良,折转身一看,雨良已挤进了人群,挡住了那个’擀面杖’。他顾不得和伙计说话,一手握一瓶酒,便匆匆赶了过来。
‘他是个孩子。’雨良一边弯腰拽起那个毛头小子,一边转脸对’擀面杖’说道,’这么下死手打,大人也吃不消,出了人命怎么办?’人们原来只站成一圈,远远地看打架,此时见有人出来抱不平,围上来的更多了。伍次友好容易才挤到跟前,把孩子拉到自己跟前,笑着劝那’擀面杖’:’他能吃你多少东西,就打得这样?杀人不过头落地,也不能太过分嘛!’正说话间,不防怀中那小子,身子一溜滑了出去,一纵身用头猛抵过去,正撞在’擀面杖’肚皮上,竟把他撞了个仰面朝天。毛头小子嘴里嚼着油饼’呸’的一口又唾了’擀面杖’一身,口中骂道:’你小爷青猴儿是打不死的,青猴儿活着一天,你老郑家就甭想在这里安生了!’
‘擀面杖’大怒,一翻身起来,举起那根火棍便往青猴儿身上砸去,青猴儿大叫一声:’妈呀!’一个嘴啃泥趴在地上,起来时满脸是血,跳着脚大哭大骂:’我操你黄老四八辈祖宗!你他妈的尻卖给了郑春朋?你是郑家拖油瓶的儿?你打、你打!打不死你小爷,小爷就是郑春朋的爷……’脏的、粗的、荤的、素的一齐往外端,周围的人听得一阵阵哄笑。
‘我叫你嘴硬!”擀面杖’冷笑一声一棍又打了过来,却被李雨良一把攥住,冷冷说道:’你不能再打了!’
‘做什么不能?’黄老四咬着牙道,’你过去!打死这个顽皮畜生,只当打死一条狗!’说着便抽火棍,哪知道挣了两挣,铁火棍像在雨良手里生了根一样,再也拽不动,顿时脸涨得通红。
‘我说你不能打,你就不能打!’雨良嘻嘻笑道,’我就不信他连狗都不如。你能有多贵重?你不就是个下三滥的跑堂伙计吗?’说着顺手一送,黄老四踉踉跄跄退了五六步才站稳。
‘嗬!安庆府今儿出了怪事!’人圈子外头忽然有人叫道。说话间,看热闹的已闪出个人胡同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带着四个伙计闯了进来,觑眼儿瞧着雨良骂黄老四道:’你他妈真是吃才!这么两个小杂种都对付不了﹣﹣来!把这个青猴子挟到店后,晚间回禀了郑香主,再作发落!’
‘凭你们?’雨良笑着揶揄道,’看来这安庆府也是你家开的店了?’说着便要动手。伍次友却不想惹事,从后扯了一把雨良,说道:’何必呢!’说着便问黄老四:’这孩子吃了你的饼,钱我来付,该多少?’
‘一天一张饼!’黄老四原来已是怯了,现在来了帮手,又硬气起来,也眼瞧着李雨良梗着脖子道,’三年﹣﹣十两!’
‘放你妈的狗臭大驴屁!’青猴儿大吼一声双脚一蹦又要蹿出去,却被雨良一把按住了。
‘十两就十两。’伍次友眼见这群人一心生事,怕雨良和青猴儿吃了大亏,从腰里取出两块五两的银子朝地上一丢,一手扯了青猴儿,一手扯了李雨良道:’走,咱们寻个地方吃饭去。’
李雨良沉吟一下,看着伍次友笑道:’犯不着与他们生气,咱们走吧!’听着身后传来不三不四的风凉话、哄笑声,心性高傲的伍次友气得双手冰凉、面色铁青,看李雨良时,却像没事人似地笑着,只牙关咬得紧紧的。
第二日清晨天刚放亮,伍次友便起身踱到雨良房中来,见外间青猴儿睡得沉沉的,便隔帘叫雨良:’起来吧,我们今日该上路了。’叫了两声,不见雨良答应,正要进去,却见雨良从外头进来,笑道:’上路?到哪儿去?’伍次友道:’兖州府嘛,昨儿不是说得好好的?’
‘再耽误一天吧,’雨良笑道,’昨天不防叫人家扫了一杖,我的胳膊疼得很,今日要瞧瞧郎中。’伍次友笑道:’瞧什么郎中,我就粗通医道,给你看看还不行?’雨良道:’不过是跌打损伤,抓点药来煎吃了就是。’
‘那好。’伍次友道,’我去给你抓药,你们等着,不用一个时辰就回来了。’李雨良用手抚着右臂,显得有些痛不可忍,吸着冷气道,’那就偏劳大哥了。’
说着,伍次友自去了。这里雨良便推青猴儿:’起来!’
青猴儿揉着眼坐起身来,迷迷瞪瞪说道:’天还早呢!’雨良笑道:’野猴子!昨日的打白挨了?没出息!跟我走!’青猴儿一骨碌爬起身来,穿上伍次友给他新置的衣裳,用胳膊肘将裤子向上搁搁,抹了一把脸道:’走,还闹他们去!’
钟三郎庙会一连三日,这是最后一天了,又因为风大天冷,山陕会馆前远没有昨日人多,郑家铺子已在准备拆棚子﹣﹣这些棚子是从老店拉来席棚、油布临时搭起来的,庙会一散仍旧要拆掉拉回城里老店去﹣﹣黄老四正张罗着伙计在后头装车,见前店又来了客,忙迎了出来,满面笑容地吆喝着:’老客来了﹣-‘喊了半截,忽然像被打了一闷棍似地停住了﹣﹣他看清了来的这两位客人,一个是两年多来日日见面的老相识,一个正是昨日打抱不平的年轻香客!略一怔,将毛巾往肩上一甩,手一让道:’请……这边坐!想……想用点什么!’
‘这个破地方烂铺子能有什么好的!’李雨良跷起二郎腿大咧咧坐下,笑着对青猴儿道,’先对对付付来八个下酒菜吧﹣﹣凤凰扑窝、糟鹅掌、宫爆鹿肚、冰花银耳燕窝、爆獐腿、菊花兔丝、龙虎斗,外加一个鸡舌羹,行么?’
这些菜青猴儿有的虽听说过,可连一样也没见过,略一迟疑答道:’大爷既点了必是好的,再加一个’活人脑子不见血’下饭吧!’雨良却不曾听过有此菜名,不禁大感兴趣,便问黄老四:’这是个什么菜呀?’
黄老四早已听得火星四冒。若论这些菜,在城里预备几天,大略都做得来,可眼下除了还有几十只活鸡,勉强能凑一碗鸡舌羹,其余的竟一样也办不来!眼见这两个对头一脑门子寻事神气到店里来扯淡,却又无法发作,见雨良相问,强咽一口唾沫答道:’客官来得有些不巧了,今日庙上散会,客官点的菜料都已送回城里,只能将就点了﹣﹣若论这’活人脑子不见血’,作料都极平常:稀嫩的豆腐脑儿点成一团,外头打上洋红,用蛋清团团包了……全是吃个样儿,其实没多大意思。’
‘我觉着很有意思!’李雨良笑道,’也罢,不难为你了,来一屉松针小笼包子,两只烧鸡!’
这就好办了,黄老四忍了气答应一声’是’,转眼之间就端了上来。刚要退下,却听雨良说道:’回来!你瞧瞧,包子冷得像冰块似的,鸡也是凉的,这是叫人吃的?’说着拿筷子将盘子敲得山响,招惹得那边几个顾客都朝这边望。
黄老四用手摸摸,包子并不凉,烧鸡也在微冒热气,情知二人在消遣自己,但店中伙计去送料都没回来,分店掌柜的也不在,昨日又领教了雨良的臀力,不想在此时发作,按捺着性子赔笑道:’客官既嫌凉,现成的水饺下一盘来,再加两只刚出笼的清蒸鸭,虽略贱一点,却是热腾腾的,换成这两样可好?”就这样吧!’李雨良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快点快点!我们急着有事呢!’黄老四如释重负,一溜小跑整治齐楚,用一只条盘端着送了过来。
李雨良说是’急着有事’,待到饭上来,却又不着急了,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一边和青猴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一会儿要汤下饭,一会儿要醋、要姜,不时地还要热毛巾揩手抹脸,又说饺子馅儿里有骨头硌了牙……种种题目层出不穷,还夹七夹八说些风凉话,把个黄老四气得七窍生烟,眼见着进城的伙计和分店掌柜的都来了,便悄悄进去商议着要治这两个刁客。
一时吃完了饭,李雨良笑着起身伸了个懒腰问青猴儿:’可吃好了?’青猴儿扯了桌布抹一把油光光的嘴,打个呃儿道:’饱了,比他妈葱油饼也强不到哪儿!’雨良将手一摆说道:’走!’
‘哎……哎!’黄老四见二人起身便走,连个招呼也不打,抢先一步绕到门口,双手一拦说道:’钱呢?不会账了?’

‘会什么账?’雨良似乎有些莫名其妙,’我们爷们吃了你什么东西啦?’
‘清蒸鸭子,还有水饺!’
‘啵?’雨良嬉笑一声道,’那是我们用烧鸡和松针包子换的!’
‘那松针包子和烧鸡钱呢?’
‘咱们没吃这两样呀,掏什么钱呢?’雨良故作惊讶,转脸对青猴儿笑道。青猴儿做个怪相,冲着黄老四骂道:’瘦黄狗!爷们没吃你的烧鸡包子,你要的什么屌钱?’
黄老四歪着脖子想了半晌,竟寻不出话来说清楚这件事,冷笑一声道:’饿不死的野杂种,今儿专一上门作践爷来了!’一语未终,只听’啪’的一声,黄老四脸上早着了一掌,打得他就地旋了个磨圈儿,刚立定身子这边脸上又被扇一掌,一颗大牙早被打落,鲜血顺嘴角淌了出来。黄老四杀猪般嚎叫一声:’都出来!堵了门,不要走了这两个贼!’
后头伙计们听这声咋唬,有的抡着火剪,有的挥着烧火棍,有的夹着铁锹,一窝蜂吆喝着赶出来,足有二十几个人。里头几个吃客瞧风头不对,吓得饭也不吃就往外挤,一时间大呼小叫砰砰啪啪闹得沸反盈天,店门外早聚了上百看热闹的闲汉。
‘青猴儿,你出去!’雨良见客人都已出完,冷笑着提起青猴儿,从门面一排溜儿汤锅上扔了出去,青猴儿正在发懵,已是稳稳地站在店外了。闲汉们见雨良身躯弱小,一个清秀的白面书生,竟有如此身手,不禁一片声地喝彩,高声叫道:’好武艺!’便伸着脖子往里面瞧。
黄老四气得发疯,’呀’地大叫一声,运了气双脚一弹跃上半空,用头去撞雨良。雨良微微一笑,将身子一斜偏到一旁,就势儿一手提辫子,一手抓后腰,轻轻向前一送﹣﹣只听’扑通’一声,黄老四头朝下脚朝上栽进墙边的泔水缸中!
‘腌腊杀才,倒跳得好准头!’雨良拍拍手,忍俊不禁笑道,’还有哪一位想试试?’
‘愣着干什么?’旁边冷眼看着的胖掌柜将猪眼一瞪,大喝一声。二十多个精壮汉子一哄而上,李雨良不慌不忙蹲下身子单手支地,在店中央磨杠般飞旋一周,前头的七八个人有的仰面朝天,有的来个嘴啃地,吱吱哇哇直叫,后边的收不住脚,被绊倒了一地。李雨良忽的从炉下抽出一根烧得通红的通条,不管是脸是屁股是脊背是腿挨次就烫,刹那间店里青烟缭绕,臭味扑鼻,一片哭爹叫娘声似狼嚎一般。外头的人见事情闹大了,远远退到一边,只有青猴儿说不出的快心畅意,跳起脚儿拍手叫好。
胖掌柜的脸气得像猪肝一样,冲着连滚带爬的伙计们骂道:’都是些糠馕的废物!’他拽过一张铲煤锹抡得浑圆劈了过来。雨良疾身一闪让过,见他又抡锹来劈,便举起从泔水缸里爬出来的黄老四迎面遮挡,那煤锹斜劈在黄老四脑后,只听黄老四惨叫一声,鲜血直滤滤喷出,溅得墙壁上、人身上到处都是!雨良索性以他作武器,一边舞动细长的黄老四,一边笑骂道:’昨日还骂别人是畜生,今日死得连畜生也不如!’
说着,将黄老四尸体向胖掌柜猛砸过去,胖掌柜哪里闪得开?两个人一并压在一张饭桌上,’咔嚓’一声将桌子压得稀碎。李雨良兀自不罢手,返身端起一锅冒着青烟的热油向棚顶猛地一泼就点起火来!庙会上的人乱哄哄地纷纷逃避。
青猴儿也看傻了眼,猛见烈火在北风中呼呼燃起,不由得有点慌神。他一点没想到这个’李大爷’武艺如此高强,手段如此狠毒,情急间大声叫道:’李大爷,祸惹大了,咱们走吧!’李雨良从冒着火舌的棚里出来,见胖掌柜的满头黑灰一脸燎泡,失急慌忙跟着逃了出来。他回身笑道:’你赶紧救火啊!跑出来做什么?’说着又将胖掌柜一把提起扔进了火堆里,撩起衣襟擦了擦手,对青猴儿说道:’没事了,咱们走吧!’
二人顺着人流出来,在东北四五里地一座小山上逛了一个下午,直到天黑才回到迎风阁。一路上雨良兴致勃勃地说着,青猴儿却默默不语若有所思。
‘你怎么了?’雨良停住了脚步问道,’我今日又杀人又放火尚且不怕,你倒怕了?’
‘不是的。’
‘你可怜他们?’雨良厉声问道。
‘他们有什么可怜的!都杀绝了,安庆人只有拍手叫好儿!’青猴儿忽然笑道,’我有一句冒失话,不知你愿听不愿听?’雨良略一沉思,笑道:’瞧不出你小小人儿,讲话竟和大人一样,什么话,说就是了。’青猴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道:’方才您撩衣擦手,我已瞧出您老是个女侠客,不知有缘分做您的徒弟没有?’
李雨良一怔,才想到里边穿的裙子。这次轮到她沉默了,想了半晌,噗嗤一笑,又叹了口气说道:’羊群里跑出兔子来﹣﹣你倒聪明!既认出来了,就算有缘分﹣﹣只是不可告诉伍先生!’说着便道:’起来吧!’青猴儿磕了三个响头方才起身,竟抽泣起来,拭泪说道:’青猴儿要有师父这样本事,我爹也不会跳河,妈也不会叫人家卖掉……’雨良爱抚地拍着他的肩头道:’姓郑的为富不仁作恶多端,我早就想除了他,但他现在不在安庆,听说探望他哥去了。今日先给他点颜色,回头擒住了,你亲手宰了他出气就是﹣﹣我们先随伍先生走,我还想为他办点事,你的事回头再说。’
但是,伍次友已经失踪了。二人半夜越墙进了迎风阁老店,不见了伍次友。李雨良顿时勃然变色,寻着前头账房问时,才知天将断黑时,来了五六个公差锁拿了伍次友,不知带到哪里去了。
雨良咬着牙寻思半晌,认定是自己作案牵累了伍次友。看着桌上煎好了治’跌打损伤’的药,李雨良的脸涨得通红,回到房中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青猴儿说道:’走,先到郑家,再到安庆府衙走一遭﹣﹣姑奶奶倒要和他们较量﹣番。’
伍次友被擒的一刹那,很有点摸不着头脑:朝廷已发了廷寄诏谕,各省衙门都有照应,怎么会出这种事?这几个公差又怎么会一口就叫出自己的名字?寻思中已被捆了,又将一把麻胡桃塞得满嘴都是,这才感到事情不对头,可是已经迟了。他喘着粗气,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差役又推又搡地出了迎风店,连个灯笼也没有,高一脚低一脚往前走。可怜他富贵出身的一个文弱书生,几时吃过这种苦头?
约莫二更时分,来到一条宽阔的河堤上。此时站在大堤上,左望河水潺潺流淌,右望堤内是栉比鳞次的池塘,寒星闪烁,冷风透,万籁俱寂,黑魃魃一片,只有远处树林子里时而传来猫头鹰疹人的叫声。
‘到了!’为首的公差舒了一口气,替伍次友拔出塞在口中的麻胡桃,又割开捆在身上的绳子,笑道:’伍先生受惊了!明人不做暗事,在下乃平西王驾前侍卫,奉王命特来相请,又恐先生不肯屈就,不得已出此下策﹣﹣我在这里与先生同住一店,几次聆听先生做诗讲书,心里是十分仰慕的,决不会为难先生。但至云南山高水长,一路麻烦很多,先生必须听在下安排,待至五华山后,我一定负荆请罪!’说罢便是一揖。
伍次友一瞧,黑暗中虽看不分明,依稀可以认出是吟诗那日自己邀过同坐的皇甫保柱,脑海里轰然一声,两腿一软便坐到堤上,仰脸看着天上星星说道:’我不过一个穷孝廉,功名不遂,浪迹江湖,心无治世之志,手无缚鸡之力,平西王有什么用着我的去处,费这么大的心思!我瞧着是有点不上算!’
皇甫保柱却不答话,口里打了个呼哨,对岸芦苇丛中箭也似地蹿出一条船来。
‘来了!’扶着伍次友的公差兴奋地说道,’上了船就稳当多了,只要躲开了李云娘,旁人谁能把咱爷们怎样?’伍次友却不明白李云娘是谁,又何以就能奈何了这帮人,心里一动,垂头不语。
船身晃荡了一下,离了岸,伍次友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他听天由命地半躺在黑洞洞的前舱里,真是心乱如麻。一时是康熙,一时是苏麻喇姑、魏东亭、明珠、索额图……一个一个笑容可掬地闪在眼前,又一个个地消失在黑暗里,只听船下汩汩水声愈流愈急。
伍次友心里一阵烦躁,刚要起身,不防被人一把拽住。他没想到仍有人看守在自己身边,苦笑一下又坐了回去,却听船上摇橹的人竟有心情作歌:
妹相思,不作风流待几时?只见风吹花落地,不见风吹花上枝……思想妹,蝴蝶思想也为花。蝴蝶思花不思草,兄思情妹不思家….
歌声方落,另一个人笑道:’你唱的这个毕竟太俗,还是阿紫姑娘编得更好。’说着扯开嗓门便唱:
峰峰斜倚俯清海,一叶孤舟乱后身。萍迹无涯莫回首,不向烟霞觅知音。秋坟春草三杯酒,天上人间两处心。招魂一篇君读否?夜夜劳我梦中寻!
伍次友体味歌中词意,不禁痴了,但不知这位阿紫姑娘是何许人,竟有如此手笔,不知她有何怨恨,写出这样悲酸幽愤的曲儿。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光亮一闪,皇甫保柱秉着灯烛走进舱来。伍次友这才看清,自己身边围坐着四个公差。更使他惊异的是,内舱竟还有一个妙云鬓美目流盼的女子,隔着舱窗正在打量自己!
皇甫保柱觑着眼瞧瞧伍次友,笑道:’伍先生,受惊了吧?气色瞧着倒还好。’
‘有什么话,要怎么样,都听便。’伍次友别转了脸冷冰冰答道。
‘先生!’隔舱的阿紫移步出来,满面正容向伍次友敛衽一礼,说道,’吴三桂再不好,总是汉人,五华山虽无金銮殿,却不是胡腥世界!像你这份才情,难道连这个理儿也参不透么?’
‘你是谁?’伍次友目光如电扫了阿紫一眼。
阿紫叹息一声,径自在对面坐了,沉思着说道:’与你一样,也是天涯沦落人。景遇不一,心思各异,何必一定要知道我是谁呢?’旁边的保柱便道:’这是我家王世子的如人紫云姑娘。’
听说是吴应熊的侧室夫人,伍次友哼了一声,冷笑道:’像你这样的人,竟写得出那样的诗来,实在要算一大奇事。要么你是身世悲苦不堪对人言,要么你就是世间第一大奸大恶之妇了!’
紫云听了这话半晌没有言语,清澈得像寒塘一样的目光盯了保柱片刻,嘴唇急速地颤抖了一下。保柱曾几次看到她这种神情,见她又注目自己,忙低头别转了脸,却听阿紫口气一转,笑道:’你伍先生无非想说我是什么纣妲己、汉飞燕、唐武墨,我都认了。我是什么身世,大约无人能知,反正与你毫不相干!”本来就毫不相干!’伍次友轻蔑地瞥一眼紫云,’是你不知羞耻上来攀话的嘛!男女授受不亲,请免开尊口吧!’
阿紫的脸腾地红到耳根。以她的姿色才貌,不知有多少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经历的世事多了,在她面前尽是男人神魂颠倒的目光,能矜持一点的已算恺悌方正君子了,她还从没有遭人如此厌弃。沉默片刻,紫云突然格格地笑起来:’好一个清白君子,认夷狄为君父,为鞑虏做奴才,竟厚着脸皮引用孔夫子的话!孔子九泉有知,也要臊死了!’皇甫保柱也笑道:’令尊伍稚逊老先生不也曾做过明家臣子?’
‘却又来!他老人家并未入仕本朝!’伍次友硬硬顶了一句,’我不是前明臣子,理所当然可为当今所用!’
紫云一哂,揶揄道:’当今可真器重你啊!台阁里盛不下,放到江湖上来享这份清福……’旁边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公差阴沉沉地接口说道:’凭你甘为满鞑子走狗,我们就处置了你也不为过!趁早归了王爷,干一番复明事业!’
伍次友静静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挺一挺腰坐正了身子,深沉地说道:’大明亡国已二十余年了!帝道无常,惟有德者居之,天道无常,惟有德者辅之;民无二主,当今只有康熙;臣无二天,我们只能各自相安吧!这些道理,岂女子小人能知?’
‘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坐在旁边的紫云突然高声说道,不知是气恼还是激愤,她声音竟微微发颤,’知道这是谁讲的么?’伍次友却没有理会她,转脸对保柱道:’我们曾有数日相识的缘分,我观你并非冥顽不灵之人,为何闭目不见泰山?-﹣华夏如今有君,不过君是夷狄之人而已,你怎么就不懂?’
保柱也恳切地说道:’伍先生,你饱读诗书,并非不学无术之人,夷狄之人可为华夏之君,请教见于哪一部书?’他本不想和伍次友多纠缠,但他又转念一想,他要送紫云入京,伍次友只能叫下头人送回云南,如能先说服了他,走路就方便了。
‘浅薄!’伍次友起身大笑,几乎不可遏止,他为求速死,不能不激怒这几个人。
‘你笑什么?’
西方铜版画中的大清帝国
‘孟子!懂么﹣﹣孟子!’伍次友大声说道,他的嗓音有些嘶哑了,’孟子云:’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这些夷狄之人不是还做了华夏圣君。你知道吗?’
几句话问得众人瞠目结舌,谈话继续不下去了。
半晌,皇甫保柱才转过脸色。他解嘲地一笑,对伍次友说道:’伍先生,我早就仰慕您的高才。今日能相聚一处,也很不容易。趁舱中尚存有杜康佳酿,先生肯赏脸,与我们共饮一醉否?’
‘这尚可从命。’伍次友委实是又饥又渴,此时精神渐渐复原,便思饮食,遂哂笑道,’既有雅兴饷客,伍某多多承情!’皇甫保柱眼见此人神清气爽,口似悬河滔滔不绝,心知顺着老题目谈下去是自取其辱,便起身命人在舱头摆了一张矮桌,尊伍次友坐了客席,让络腮胡子打横儿相陪,自己亲来把盏,殷殷相劝道:’今夜之事我们多有冒犯。平西王邀请先生并无恶意,一是盼望先生赐教;二是如蒙不弃,请先生出山相助。至于华夷之道不去说它。究竟谁能保得天下,可要看天下民心的向背了!’
‘叫他死了这条心吧!’伍次友一边随意吃着,一边说道,’吴三桂是什么东西,配和我说这些话?人最可悲者,莫过于无自知之明;无自知之明,岂有知人之明?当今乃天下圣君,伍次友以布衣之身,许心相报,这些话请再休提起。’
‘先生这话未免过分。’皇甫保柱将酒杯放到桌上,沉吟着说道,’孔子年十五方才有志于学,如今皇帝才十六岁,就够得上’圣君’二字?自顺治十七年至今,水旱频仍、灾变异常,这皆是民心天心不顺之兆。’
‘还有什么?’伍次友从容地吃喝着,又问。
‘朱三太子聚钟三郎教徒有百万之众,起事只在旦夕之间,’保柱又道,’眼见中原之地也要狼烟日起,康熙的日子长不了!’
‘你说了许多,’伍次友问道,’究竟康熙本人,朝廷本身如今有何失德之处?’他心里暗自惋惜,此时方知钟三郎邪教与朱三太子之间的瓜葛,怕是报不到康熙案前了。
朝廷﹣﹣康熙有什么失德之处,皇甫保柱没有想过这档子事。要寻出康熙失德之处还真不容易,皇甫保柱一时语塞。
‘吴三桂真可谓愚不可及!’伍次友笑道,’当初他若不引清兵入关,焉有今日大清天下?大清天下已定,人心向化,他又要反清;前明并未亏待他,他却硬杀了永历皇帝,像这等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上不尊天理,下不循人情,反复无常、寡廉鲜耻之徒居然还有人为他当说客,替他涂抹粉脂,也真是天地间一大奇事!’
‘先生……’保柱说不清自己心里有着什么滋味,只好向伍次友劝酒,来掩饰内心空虚,忙说道:’请﹣﹣请,菜要凉了。’
‘一听便知,保柱先生是读过书的。’伍次友已经吃饱,也无心再说下去,端杯立身起来一饮而尽,朗声笑问:’你知道,有句话是’一念之差’,’一念’是多大功夫?’
‘多大功夫?’保柱惊奇地问道,他不晓得伍次友为什么突然离题万里。
‘一昼夜四万三千二百念!’伍次友道,’你听说过《油污衣》诗吗?’
‘没有。’保柱更惊奇了。
‘幼年在衡州白沙渡我见过的。’伍次友吟道:
一点清油污白衣,斑斑驳驳传人疑。纵饶洗尽千江水,争似当时不污时!
吟罢又问:’你见过国士之节没有?’
‘什么?’保柱与络腮胡子又是一怔,却见伍次友在星月光中微啸一声,’扑通’一声纵身跃入河中!
谁也不曾想到他就这样投水自杀了,愣了一阵,保柱和络腮胡子方大声惊呼,到船边瞧时,波光粼粼,夜幕漫漫,哪里还有人影儿?络腮胡子张罗着还要打捞,试了试水,刺骨的寒,实实下去不得。正忙乱着,阿紫也掀帘出来,仿佛有点怕跌倒似地踱到船头,用惶惑的目光注视着远处,颤声问身边的保柱:’就这样……跳进去……了?’
保柱没有回话,他站在船头痴痴地望着汹涌波涛,无声地叹息了一声:’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