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上午,船已进入兖州府地界。离老码头尚有好几里,运河被泥沙堵塞,船是过不去了。李雨良付了船钱,便和青猴儿扶着伍次友上了岸,在岸边新开的’运河客栈’里住下了。李雨良和青猴儿每天忙着给伍次友请医生诊病,侍汤侍药十分殷勤。
康熙十年春,黄河上游由于猛然解冻,浩浩荡荡一河春水直泻而下。于成龙虽治河有术,却循的古法,只派大量民工清疏下游沉积泥沙,见效虽快,却并不治本。这次春汛骤至,猝不及防,便有几处决了口,高家堰一带淹死了不少人。大水过后,兖州府到处都是饥民。曲阜孔家的舍粥场,引来了成千上万的饥民,瘟疫也随着四面八方的饥民到来,而蔓延开来。伍次友久病之身,如何抵挡得住?便又病倒了,温热不退,不思饮食,把李雨良急得团团干转。
‘贤弟,’第五日傍晚,伍次友已是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微喘着说道,’你往跟前坐坐,我有话讲……’雨良忙答应着坐到床边,问道:’哪里不好受?’伍次友微笑着摇摇头,说道:’我这个人一生过错很多,天罚我如此了却,倒也并不冤枉,如今看来大限将至,拖累贤弟和青猴儿跟着白吃了这多日子的苦,这,这……’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又道,’我乃一介书生,无物报你,这里一方鸡血青玉砚,原是皇上……琢了来亲赐给我的……你拿了去,到北京寻着善扑营的魏东亭做个证见……不,不去也罢,留着它做个心念罢。日后你若能见到家父,把愚兄的事告诉他老人家,我也就瞑目了……’说到此处,已是气弱声微。
李雨良心里此时也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她一生纵横江湖,仗剑杀人无数,
康熙东巡
要怎样便怎样,心里从来寒也不寒;见过的人论千论万,总没有放在心上,待见了眼前这男子,自觉竟有些割舍不开了!眼见伍次友垂危待毙,想起高楼咏诗、西窗烛谈的往事,能不令人神伤?怔了半晌,雨良方泣道:’先生只管说这些不吉利的做什么?我李雨良上天人地,总要想办法,治好你的病。’
‘用不着了。’伍次友惨然一笑,’生死有命,岂是人力可为?只有一事,萦我心头已经多时,你若知道,务必告诉我……”什么事?’李雨良看着伍次友的眼神,她有些惶感了。
‘云娘是谁?’伍次友低声问道。
云娘是谁,连青猴子也不知道,房子里沉寂下来,半晌,雨良突然吸泣起来,抽咽着说道:’不瞒先生,我就是云娘……是个女……的。’
伍次友睁大了眼睛,盯了云娘半晌,舒了一口气,叹道:’我明白了……’云(雲)’字’娘’字你各取了一半……唉,你为什么要来自讨这个苦吃呢?’
‘先生说得很对,不过说来话长了。’云娘说道,’你如今身子不好,且静养,等好些了,我从头说……’见伍次友闭目点头,云娘强忍着泪回到自己屋里。
但这一夜云娘不能安然入睡了。
她是陕西镇原人,祖辈力田营生。到父亲这一辈,日子过得刚好一点,又遭了瘟疫,母亲和姑姑在同一天双双病亡。老父亲眼睁睁瞧着没法,便将云娘卖了三两银子,给汪家当丫头,草草葬了妻子和妹妹。当时的云娘才九岁。
汪老太爷待人还好,并没有虐待这个买来的小姑娘。但不久,汪家出了一件蹊跷的事,一下子使她大祸临头。汪家大少爷汪士贵是个布贩子,常年不在家,主持家事的是汪老太爷年轻的续弦妻子汪刘氏和大奶奶汪蔡氏。婆媳二人一向不和。
自从二少爷汪士荣在贵州选了茶马道台,回家住了一个月,婆媳俩的感情突然好了起来。汪老太爷年老多病,成天地躺在床上,有一天,云娘起得早,照例到太太屋里端尿盆,她站在房门口轻轻唤了两声,没人答应,便自己走了进去,谁知里头不但没尿盆,并连太太也不在。正奇怪时,二少爷住的西厢屋’吱’地一响。婆媳两个笑嘻嘻地你拧我一把,我推你一下,扣着衣襟出来,见小云娘呆呆地站在堂屋门口,便都变了颜色。
‘贱妮子!’汪刘氏几步过来,一把死拧住云娘耳朵提起来,咬着牙骂道,’娘卖的,这个时辰鸡都还没叫,你来献什么勤?’说着便猛抽两巴掌,打得云娘嘴角冒血。
康熙第二次东巡
汪蔡氏却假笑着过来拉,一边抚慰道:’你是才来的?没有瞧见什么稀罕事儿吧?’
‘没有。’云娘委屈得呜呜直哭,’就瞧见太太和奶奶……’
‘嗯,乖娃……’汪蔡氏笑着说道,’奶奶待你好不好?’
‘.…好。’
‘太太,这娃可怜着哩,来了这多年也没回家看看。’汪蔡氏对板着脸的婆婆说道,’今儿叫她回去一趟吧?’汪刘氏’哼’了一声,一掀帘子便进屋去了,半晌才说,’瞧你面子,叫她回去,嘴里若是胡心半句,回来仔细着你的皮!’
云娘走后,并没有再回到汪家。当晚下着大雨,在回家的路上,她被一个男人拖到后山老松林里反剪了双手,绑在树上。这老松林,一到夜间便有成群的狼来寻食,不等天明,她便会尸骨无存的。
云娘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怕人的夜晚,黑魃魃的松林里,风雨呼啸着,远处一阵阵狼嚎声,还夹着近处猫头鹰的呜咽声……她恐怖得浑身麻木了,湿漉漉的头发紧紧地贴在脸上,遮住了双眼,可她仍瞪着眼睛呆滞地看着前方,望着黑魃魃的峰峦,老爹的破茅棚就在那边山脚下。
正当她恐怖得簌簌发抖时,两个过路人救了她。一个是终南山黄鹤观的清虚道长,一个便是师兄胡宫山。同一晚,汪家起了一场大火,噼噼啪啪直烧到天明,那么大的雨也没有浇灭它。城里人还编了一首歌词,说什么’天火烧了乱伦家’。从火中逃出来的汪士荣便连夜赶回了贵州。
李云娘此番出山,原是出于一片好胜心。胡宫山在悦朋店收了被康熙赐死的郝老四为徒,回到黄鹤观时,清虚道长已羽化了半年,师兄妹一别多年,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谁料云娘听胡宫山说起在京的情形时,倒被惹恼了:’师哥,别怪我说你,你真够窝囊!我看明珠这人,不是个东西,可你倒大方,把那位翠姑姐姐让给他!还有那个伍先生和苏什么姑,你竟眼瞧着让明珠给拆散了,亏你还是行侠仗义的人!’说完啐了一口,便别转了脸。
胡宫山这人遇强则强,遇恶则恶,遇善则疲软,听了她这番话只是苦笑:’师妹,你自幼上山,只偶尔走走黑道,并不知人间烟火事,你下去瞧瞧,自然就明白了……’
‘我不信!’云娘道:’过几日我就下山,干个样子回来给你瞧!’
如今,她已经领略了人间世事,在层层密布纵横交织的三纲五常的网络里,也开始挣扎了。她打算送伍次友回北京,逼明珠出面重新撮合与苏麻喇姑的事,连青猴儿也笑她太痴。如今伍次友重病在身,又识破了自己女身,该将如何处之呢?
康熙第三次东巡
天在不知不觉中透晓了,云娘猛想起今日务必要去请兖州名医范宗耀来瞧病,一骨碌爬起身来,刚洗漱完毕,便听门上有人问:’店主家,这里可住着一位叫伍次友的先生么?’云娘不禁眼睛一亮,几步跨出门来﹣﹣来人干黄脸、三角眼、倒八字扫帚眉,面容异常丑陋﹣﹣此人正是胡宫山。云娘此刻见他,恰如飘零在外的游子,在走投无路时遇到了自己的兄长一样,嘴角撇了几撇,终于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不要哭,不要哭嘛!’胡宫山回头对身着道装的徒弟郝老四道:’﹣清风过来,见过你师姑了!’
‘师姑!’郝老四将拂尘一摆,上前一揖到地说道:’师姑大安!’云娘一看便知此人聪明狡猾,忙回身叫出青猴儿来,含笑对胡宫山道:’不才也收了个徒儿,青猴儿,快见你师伯和师哥了!’
青猴儿嬉皮笑脸地走过来,咕咚咕咚便是几个响头:’师伯、师哥好!咱早就听说了,师伯有一身好手段,好医道,待给伍先生医好了病,也点拨侄儿几招!’
‘好,好!’胡宫山笑道:’云妹,你得当心,这皮猴子偷完了你的功夫!’郝老四却急忙问道:’伍先生也在这里,他怎么了?’
青猴儿忙道:’沾了时气,不得了呢!要不姑姑见了你们干吗抹咸水儿?’胡宫山听了没再言语,几步跨进房里,看着昏卧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伍次友,沉吟半晌方皱眉叹道:’云妹,你怎么连半点医道都不通?-﹣把窗帘门帘一律掀开!’
一阵河风迎着窗户吹了进来,云娘了个寒噤,问道:’冻不着么?’
‘人已成了这样,冻一冻何妨?’胡宫山上前坐了,一边拉起伍次友的手,一边笑道:’要不是你两个强壮,呆在这屋里,连你们也要沾染这病气!’说着便诊脉,两道浓黑的扫帚眉紧蹙着。
半晌,胡宫山放下伍次友手臂道:’病在腠里,治倒是能治,一时半刻怕痊愈不了。’
‘那就请师兄劳神!’
‘这不消说,我们是老朋友了。’胡宫山一边写方子,一边说道,’我只能照管几天,下余的事还得你来办。不过﹣-‘
‘什么?’
‘用的药都很平常,只是这病却要人照料,你办得来么?’
‘有什么照料不来的?’
清代官帽
‘那好。’胡宫山懒懒说道,把药方子递给青猴儿:’快去抓来。’青猴儿接过方子,一溜烟儿跑了。这边胡宫山起身说道:’你看我这治法你办得来么?-﹣发内功,逼出他五脏中郁结的病气。’说着双手五指并成爪形,在伍次友脚心发动,沿着身体向上愈来愈低,直至胸口双手按下,移时才拿下来。伍次友脸上逐渐泛起了血色。胡宫山深深舒了一口气。
云娘看了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腾地红到耳根,半晌才低声答道:’那也没什么!’
‘又是一个痴人。’胡宫山古怪地笑笑,’云妹,我是方外人,也是过来人,劝你治好他的病,就回终南山,如何?’
‘为什么?’
‘不为什么。’胡宫山道,’这样对你好,对他也好。’
正说话间,青猴儿连蹦带跳走进来,跌脚皱眉道:’毛驴生兔子,真他妈怪事!师伯方才开的几味主药,跑遍了镇子,竟是一概没有!’
‘这都是极平常的药,哪个生药铺能没有?’胡宫山眉头一拧,眼中放出贼亮的光,’是不是药铺见病人多了,囤积居奇?’
云娘顿时慌了,说道:’前几日还有,怎么一霎儿就都没了?这怎么办?伍先生的病是耽误不得的!’
‘你的伍先生不要紧!’胡宫山阴沉着脸道,’几万饥民传疫,无药可医怎么得了﹣﹣药铺的人怎么说?’
青猴儿用衣袖抹了一把鼻涕说道:’药铺的人说,茯苓、杜仲、天麻这几味药,因为云南、贵州卡了封了,有药进不来。这儿的郑太尊把余下的又一股脑儿都买了去,舍给这儿的钟三郎香堂。香堂里有的是药,可就是不卖,有什么法儿?’
‘钟三郎﹣﹣哪个坑里的泥捏出的菩萨,就这么霸道!’云娘咬牙切齿骂道,’真是剿不完的野杂种!’
‘师父,’旁边的郝老四笑道,’今晚咱们走一遭儿吧?’胡宫山听了笑道:’云妹听听,这是个有出身的人,先前是皇帝的三等侍卫,犯了王法,到我这里讨了一条活命,可仍是杀心不改,爱讲风月!’
‘风月?’云娘有些不解。
‘是啊!’胡宫山呵呵大笑,”风高放火天,月黑杀人夜’,不是’风月’么?’
青猴儿显然很喜欢这位师伯,便对云娘道:’求求您允许我跟着师伯去开开眼界!’云娘沉思一会儿,便点头答应了。
夜深人静,更鼓初起,胡宫山二人便去了。云娘在病榻前守了一会儿,见伍次友呼吸平稳,略觉放心,正待回房歇息,却见郝老四进来,便点头笑道:’你坐吧,伍先生经师兄这一调治,已经好多了。’
郝老四规规矩矩坐在一旁,说道:’师姑,伍先生也是我的好友,前年皇上赐我死时,他还为我做过挽词呢。’云娘听了点点头,没有说话,只轻轻叹息一声。郝老四半晌又笑道:’师姑,师父劝你离了伍先生回去,确是一片婆心,不过师姑若肯传我一招’四两拨千斤’的功夫,我却有更好的主意!’
‘什么主意?’
‘您先离开伍先生一些时辰,是有好处的。’
‘为什么?’
‘师姑别发脾气。’郝老四一本正经说道:’﹣怪吓人的﹣﹣您老明鉴,天下事愈求愈远,愈离愈亲,走哪都是这个理儿,您这样一步不离地跟着伍先生,伍先生只能拿您当朋友,何况他心里还有个苏﹣-‘
‘你住口吧!’云娘被郝老四这透彻肺腑的话说得心头突突乱跳,多少天来隐藏在内心,连自己也不敢承认的事,叫这郝老四一下子全兜了出来,她心里一阵烦乱,忽然恼怒地说:’你怎么就知道我安着别的心?再这么混账,还指望我教你么?’
‘是是是!’郝老四忙答道,’我不敢再混账了!’口中说着,心里却暗笑,’这些婆娘们真怪,明是那回事儿,就不让人说!’
‘听着!’云娘起身来,目光咄咄逼人,’若你用这功夫杀好人,被我知道了,取你小命易如反掌,我师兄到时也救你不下!’
‘好得很!’门外胡宫山哈哈大笑,带了青猴儿进来道,’我们师兄妹收了一对儿魑魅魍魉!青猴儿死气白赖要我传他铁布衫功,清风又要讨你的四两拨千斤﹣﹣一对儿赖子!’四个人不禁相视哈哈一笑。床上的伍次友呻吟一声,翻了个身,口里叫道:’水,水……’
他已三天水米不进了,今日一经调治,竟这么快就有了转机。云娘见他苍白的面孔在灯光下显得雅秀超俗,想起郝老四方才那番话,说不出心里是欢喜是难过,是感慨还是自伤。她转脸看了一眼正俯身诊视伍次友的胡宫山,这个面目可憎心地良善的师兄,追了一辈子吴翠姑,直到翠姑死,也只是将胡宫山看作兄长,翠姑却与那个没天良的明珠打得火热!人世间姻缘怎么这样不可思议呀!难道自己也要走师兄的老路不成?
清代的女人
胡宫山见云娘痴痴地望着伍次友不言语,想起自家的身世,不觉也有些酸心,将伍次友手臂掖进被里安抚道:’伍先生,你尽自放心养病,有狗肉道士胡宫山和云娘在此,哪个无常敢来勾你?青猴儿,快煎药去!’
‘是宫山兄啊!’伍次友已完全清醒了,乍见郝老四也在病榻前说笑,不禁浑身一颤,’老四兄弟!你不是……死了么?怎么又在这里!’
‘无量寿佛!伍先生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兀自不忘故人,古风可佩!’胡宫山笑道,’你说的那个郝老四确已死了,他是我道士的徒儿清风﹣﹣觉得身上好些了?’
‘噢!’伍次友平躺着,由云娘一匙一匙喂水给他喝。沉静了一会儿,伍次友说道:’胡兄,亏了你这副好身手啊﹣﹣方才,仿佛听外头有锣声,是怎么回事呢?’
‘弄了他们几箱药,正在那儿撞天屈呢!’青猴儿笑道,’本来我们也不想大做,只这钟三郎的龟孙们也忒古怪刁恶。他们竟不是为了赚钱,压着货物,却要聚起来一把火烧掉!’伍次友默谋良久方道:’宫山兄,此中大有文章呀!你一向以济世为怀,深知民为国本的道理,民心不稳,则国本难固﹣﹣他们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扰乱民心,激变百姓,也太狠毒了!’

胡宫山黄脸一沉,他被感动了:人病到这个份上,想的还是社稷和苍生,这份心胸比自己撮药济世不知要阔大几多!呆了半晌,胡宫山方叹道:’伍先生呐,你的话老胡都明白。从前事已不堪再提,你好好养病,老胡治好你再走!’
伍次友因内服良药、外用气功疗治,半个月后,已能行走如常。胡宫山师徒便过来辞别。
‘从此要与先生分手了,’胡宫山与伍次友过去在北京时并无深交,倒是这次在江湖上偶然相遇,反而增进了相互间的了解。一想到将要各自东西,胡宫山心中,不禁黯然,八字浓眉一蹙说道,’虽说天各一方,但愿日后车笠相逢,莫忘杯水之情哟!’
伍次友笑道:’岂敢负心!不过你我是不会车笠相逢的,顶多陌路邂逅。我虽然做不了达官贵人,但是,胡兄的救命之恩我是永志不忘的。’旁边的郝老四乘机插言笑道:’我们师徒是方外之人,先生却是性情中人,既要报恩,清风却欢喜实的。那年见先生给吴六一写的字极好,何不给我们也写一张呢?’
‘清风别胡说!’胡宫山道,’我们云游四海萍踪不定,写出来往哪儿张挂呢?’
伍次友挺身起来笑道:’老四也是金口难开,既是故人,又这么有缘,我给你们画张画儿!’说着来到桌前,提起笔来,向胡宫山和郝老四稍稍瞥了一眼,便走龙游凤地涂抹了起来,很快勾勒出两个道士形象:一个背插宝剑,腰悬葫芦;一个手持拂尘,两个眼珠子像在骨碌碌转动。胡宫山、李云娘、郝老四忙凑过来观看。青猴儿在一旁嚷道:’这画儿不好不好!像两个贼似的,没个正形!’伍次友住笔笑道:’青猴儿虽伶俐,哪里知道坏官不如好贼﹣﹣你且看我笔下这贼!’说着,竟在题款上行云流水般地大书三字:
清代的女人
贼!贼!贼!
众人正愕然间,伍次友却又接着写道:
有影无形拿不住,只因偷得不死丹,却来人间济贫苦!
笑问胡宫山:’如何?’
‘妙哉!’胡宫山大笑道,’此画此诗老胡心领神受了,知我者,莫过伍先生!’他双手接了过来,珍重卷起,交给了郝老四,躬身一揖飘然而去。
送别胡宫山,云娘思量再三,也要辞行了。她倒不是因为听了郝老四’离则亲’的劝,而是觉得终日里跟着一个始终爱着别人的人转悠,结局可悲,人言可畏。传了出去,江湖上人将怎样看自己,自己又何以自处?但是此时离开伍次友,她又觉难以放心。几天来,云娘一直郁郁寡欢,空闲时常常呆呆坐着出神。青猴儿虽然知道一些实情,却不懂得她的苦衷,整天乐呵呵地跑前跑后帮着云娘煎药送饭。
四月初八是浴佛节,民间家家包饺子吃缘豆①,云娘为伍次友煎好了药,便赶到镇上买回三斤包好的生扁食,嘱咐青猴儿煮上,这才到伍次友房中来。伍次友已经脱去了棉袍,只散穿一件白竹布夹衫,五指并拢紧捏着一根细针,另一只手紧捏着袍角,咬牙拧眉地在使劲穿针,针走到哪里,脸便转向哪里紧盯着。云娘看到他那专注的神情,不禁噗嗤一笑,忙过来接了伍次友手中活计,就坐在椅上补起来。
室内安静极了,中午的阳光照得室外一片明媚。黄鹂和’吃杯茶’在参差错落的树枝间跳跃着,追逐着,发出吱吱喳喳的叫声,更显得屋里静谧温馨。一直到补完,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
‘贤﹣﹣哦,云娘!’伍次友见云娘用牙咬断了线,立起身来要走,这才赶紧说道:’你好像心事很重?’
‘没有。’云娘说道,她轻舒了一口气,’这几日瞧着先生病一天好似一天,
<注 ①缘豆即青豆。清时风俗,四月初八吃青豆,以此来卜福缘。将青豆包在水饺、馄饨、包子或馒头里,谁若吃到,便定有福缘。>
清代的百姓
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下一步该往哪里去呢?’
‘游孔林、拜孔庙,再到泰安上十八盘,观云海日出,然后去北京。’伍次友
笑道,’不是说好了的么?’
云娘凄然一笑,说道:’泰山那么高,先生久病刚愈,上得去吗?’
‘有你在呀,’伍次友说道,’有你在,还怕上不去么?’
‘我搀着你,还是背着你?’
‘……’伍次友无言可对了。他猛的想到,这个穿着天青哆罗呢褂子的人已不是’贤弟’,搀着背着,都不合适。沉吟良久,正待再说时,青猴儿笑嘻嘻端着一大盘水饺进来,口里连声嚷道:’热、热,盛得太多了!’抢上几步将盘子急忙丢在桌上,嘘着手说道:’头锅饺子二锅面,我尝了一个,香着呢,请先生和﹣﹣师父用吧!’
‘一起吃吧,’云娘的心情似乎好了点,’青猴儿,你也坐下一道吃吧。’青猴儿答应着,又去调配了一小碗姜蒜醋汁来,三人方坐下同吃。
云娘吃得很没滋味,不时地偷眼看一眼恬淡自若的伍次友和狼吞虎咽的青猴儿。忽然,伍次友便吃到了一个缘豆饺子,端详着问,’这是什么馅儿?’
‘伍先生到底福分大!’青猴儿说道,’通共只一个缘豆饺子就给您吃了去﹣哎哟!这是什么?’原来他也吃到了一个。
听了云娘的解释,伍次友不禁大笑,说道:’既说谁吃到就有福缘,那我和青猴儿是有福有缘的,怎么你倒没吃到呢?’云娘听着这话甚觉不吉利,勉强笑道:’我是个没福的,和你们比不得。只是这缘豆按理只能有一个,怎么你两个都吃上了?’说着一怔,原来她也吃到了一个,’这做买卖的,怎么弄的,图省钱么?包这么多的青豆饺子!’
‘一是能多赚钱,二是图个大家都吉利。’伍次友说道,’这也是他们的一片好心肠啊。今日浴佛节,大家都吃缘豆,将来都成佛做菩萨,岂不比只一个人吃了有趣?’说着,便哈哈大笑。
‘先生成佛,我师傅做菩萨,我可不行。’青猴儿认真地说道,’我在菩萨莲座边儿当个金童也就称心如意了!伍先生若不能成佛,将来做了大官,见了我们,可不要忘了今天吃饺子的事哟!’
‘什么’见了你们’?’伍次友搁下筷子问道,’你们不和我一起走么?’
‘他说的是真的。’云娘在一旁低声说道,’送行饺子接风面,这是我们分手时的一点心意。’
伍次友剧照
‘为什么?’伍次友问道,’你不到北京﹣-‘他突然想起’谋差事’已是不可能的了,不觉神色黯然,半晌方叹道:’也罢,也只有这样。聚散有定,离合有缘,虽说是涸辙之鲍,相濡以沫,不如散处江湖之中而相望,但愿他日陌路相逢,我们不要擦肩而过……’说到这里,伍次友觉得嗓子有些哽咽,强忍着没有流泪。
云娘见伍次友如此感伤,真想说一句’我不走了’,但她不能。她嗫嚅了一下,强笑道:’先生何必儿女情长!你我都还年轻,绿水长流不改,青山大路回转,怕不能再见?再见时,岂有擦肩而过之理?’
当日中午伍次友、云娘和青猴儿共进了一餐别离饭,中间千叮咛、万嘱咐说了许多保重的话。伍次友决意明日拜会兖州府,由官府送他回京。云娘和青猴儿才依依不舍地上了路。
‘姑姑,’青猴儿回过头,见伍次友还在古道口垂杨柳下遥望,不解地问道,’我实在不明白,好端端的,您怎么一定要走呢?’
云娘茫然地望着远处的碧水绿树,呆呆地说道:’你年纪小,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咱们往什么地方去呢?’
‘先不要走远,在这近处住些日子,你师伯他们大约也不会走远。’
伍次友当晚直到深夜都没有入睡。云娘和青猴儿的身影一直在眼前晃动﹣-药吊子里的药是上午云娘亲手煎好了的,只要温一温就能用。一会儿他仿佛听到了外间煽炉子’嗯嗒嗯嗒’的声音;一会儿他又好像听到云娘用汤匙调药、吹凉的声音。前几日还在和胡宫山、云娘几个人说笑论道,一下子便去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他孤身一人。
不知什么时候,外头下起雨来了,檐前滴水落在青砖地上,滴嗒滴嗒响个不停。伍次友回顾往事坎坷多变,瞻念前途渺若云水,不觉两行清泪顺颊而下:’唉,看来我实在招了造化的忌讳,成了不祥之身,天下如此之大,却不容我伍次友啸傲江湖,长伴梅花的了!’他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天将透晓时,方才蒙陇睡去。
兖州府是山东古邑,大郡名城,又是圣府所在地。府衙坐落在城西北隅,八字粉墙上挂着一个匣子,里边装着前任官留下的一双官靴,已落了老厚的灰尘。
伍次友乘了一顶青布凉轿,离府衙老远就下来了。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来到衙前,见门口有一个书吏模样的人正在踱来踱去,便走上前来,投了自家名刺道:’烦请禀报堂尊大人,就说扬州书生伍次友拜访。’
那书吏接了拜帖,一见’伍次友’三个字,满脸立时堆下笑来,就地打个千儿说道:’这个事儿小的明白,前任太尊大人曾奉过宪谕,到处寻访伍先生下落,吩咐我们四处打听。这位大人现在回家丁忧去了。新任的郑太尊接印不久,只怕未必晓得,小的这就去禀报。’一边说着,一边就起身去了。
伍次友吊在半空的心踏实下来:至少不会被拒之门外的了。正思忖着,见府衙东边一个不起眼的小侧门’呀’地一声开了。书吏作前导,后边跟着一位官员,白净面皮,两撇黑须如墨,恰成一个’八’字形,穿着八蟒五爪的官袍,缀着白鹅补服,白色明玻璃顶子上的红缨颤颤巍巍,足蹬千层底皂靴,迈着八字方步一摇一摆地出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像是师爷,身着黑缎褂子,头戴青缎瓜皮帽,一副大大的水晶墨镜戴在眼上,腰间系的槟榔荷包一晃一晃的,不住用眼打量伍次友。
伍次友一见是太守亲自出迎,忙抢前一步躬身施礼,说道:’晚生伍次友,久慕太尊大名,路过贵治,特来拜望。’
‘啊哟先生,这可不敢当!’那官员忙拱手还礼,一把拉住伍次友的手道,’学生郑春友,早奉上宪指令,专访伍先生。原以为先生早已南去,不料贵趾竟亲临敝衙﹣﹣哦,这位孔令培,乃是圣裔。学生到任后专请孔兄来衙指点帮忙。我们方才在后衙闲聊时,还提及先生来着,不想先生已经到了,真是幸会,幸会!’
伍次友仿佛在什么地方听说过’郑春友’这三个字,只是一时再寻思不来。见郑春友满面春风,和蔼可亲,又十分爽朗健谈,心下暗暗高兴。旁边的孔令培将手一拱笑道:’先生看上去似乎有些清恙,后头的筵席尚未开宴,权当为先生洗尘了!’郑春友笑道:’正是啊!既来了,就在此小住几日,我这里琴棋书画俱全,一定会合先生胃口的。先生若不给面子,我可要霸王留客啰?’
郑春友呵呵笑着,十分殷勤亲热,将伍次友让进后堂:’来来,这边请,就在花厅西厢!’
伍次友一脚踏进花厅,立时便愣在当地,惊得面白如纸,寸步难移,原来在安庆府迎风阁带人捉拿他的平西王驾前侍卫,打虎将皇甫保柱,正笑吟吟地坐在筵桌旁恭候!
‘正所谓’山崩地裂无人见,峰回路转又相逢’!’皇甫保柱见他进来,哈哈大笑起身道,’先生真是吉人天相,竟能大难不死,不想在此又与先生重逢,岂非三生有幸?’
‘西选官!’
伍次友剧照
‘不﹣﹣是!’郑春友挑起两道细眉,拖长了声音笑道,’学生十载寒窗,三篇文章,两榜进士,殿试选在二甲十一名。虽不及先生尊贵,也是斯文中人!先生不必惊惶,请放怀入座,我们细谈。’
‘好吧!’到了这一步,伍次友心知已入铜网铁阵之中,心一横径直坐了首席,举杯一晃饮了,见席上熊掌、烤猪便笑道,’这两样东西,烧得好是佳肴,烧不好一口也吃不得﹣﹣没有一百两银子是办不来的,既蒙诸位如此厚爱,不才可是要僭先了!’说着,便夹起一块烤猪豚肉来在口中品尝,笑道,’久病思食,品此佳味,真是福气﹣﹣令培先生,你祖宗说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恐怕是不确的。’
‘痛快!’皇甫保柱看到伍次友如此气概,感到有点自惭形秽,起身为伍次友斟酒笑道,’先生雅量高致,某在平西王麾下十余年,很少见到如此豁达之人!’孔令培在旁笑道:’保柱将军到此已有三月,专等先生消息,不想先生登门拜访。’方才伍次友说的’你祖宗’三个字,他听了很不受用,便挖苦一句回报。
伍次友又吃一杯酒,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色,将杯在桌上平平一推,冷笑道:’那是伍某时运不济,碰上了守株待兔之人!’
‘怕不是的吧?’郑春友呵呵笑着为伍次友斟酒,’天下哪有这样的大树﹣-上叶干青云,下根通三泉,摇曳可以生风,呼吸可以致雨,麒麟赤豹居其下,鸾鸟凤凰巢其上,孳生乎遍地,错节而盘根……’
‘这不过是鬼谷之树,久必生变,成为木怪,以为伍某不识它?’伍次友一听便知,这是套了’鬼谷子致苏秦张仪书’里的话大言欺人,顺口应道,’倘若上帝一怒,风云色变,电照长空、雷火下击,风伯鼓翼奋威,祝融腾起烈焰,龙蛇之神效命,伏羲氏驾六龙天马之车临于五华山上,则此树安存?’
郑春友摇头晃脑滔滔不绝地正说得得意,乍然被伍次友这几句’冲天大火’的话堵了回去,倒一时做不出好文章翻案,干笑一声端起杯来饮了,笑道:’哪来那么大的火气,不过文章倒也做得可以能读罢了。’旁边保柱和孔令培见他二人一见面就霹雳电闪地交锋,不由心里暗自佩服。
‘有什么话可以讲了吧?’伍次友冷笑道,’方才算是不错的一个开场白。’此时他拿住了劲气,已完全不像一个久病初愈的人了。
‘嗯﹣﹣是这样,’保柱从这两次与伍次友的接触中,不知怎的,对他有些折服,微微一笑说道,’其实先生已经知道,我们奉了王命,也是没办法的事,最好还是请先生亲赴云南,见一见王爷,许多事情是很好商量的。’
‘云南我是不去的。’伍次友斩钉截铁地说道。他带着不屑一顾的神气径自夹了一口菜嚼着,’那个地方到处是乌烟瘴气,我不愿去送死。要死,还是死在中原的好。’
郑春友听了奸笑一声,将脸凑近了伍次友说道:’不去也可。听说皇上让先生草了一篇东西,何妨见教一下,管保先生依旧放浪江湖,谁也不会找您的麻烦。’
‘若是我不肯见教呢?不要忘了,我伍某来投贵府,可是知者甚多!’伍次友笑眯眯地看着郑春友,用手指轻轻地叩着酒杯问道,’此时我倒想起来了。唔,郑春友,你到底是谁家的臣子?你穿的是朝廷的官服,却暗中替吴三桂捉人,为钟三郎香堂写匾、舍药,你到底有几个主子?是三个、两个,还是一个?’
伍次友当着皇甫保柱的面,揭出了他和钟三郎香堂的关系,郑春友不觉微微心慌:与朱三太子虚与委蛇是经吴三桂侄儿同意了的,进一步的勾结却是他自作的主张。郑春友心里恨得咬牙,冷笑一声道:’你此刻还是多想想自己的事为好。你要知道,书生杀人,不同寻常。譬如方才进来为你投送名刺的书吏,你就很难猜出他现在何处,是死是活。’
‘随你的便。’伍次友无所谓地笑笑,立起身来问道,’是井里,还是梁上?是用刀,还是用鸩?请指点。’
‘我可舍不得杀你!’皇甫保柱一笑,’不过先生确也倨傲有些过分,这样吧﹣﹣先生大病初愈,先在这园中书房里住下,我们的事不急,先生慢慢想开了,我们再上路。这里有几十位兄弟服侍着先生,要什么只管吩咐,只是外头时气不好,就不必出门了吧。’说着起身将手一摆,早进来两个彪形大汉立在当门。五次友立起身来,袖子一拂,头也不回地跟着去了。
这个犟书生不肯就范,保柱三个人都犯了难。待伍次友出去,郑春友询问地看了一眼孔令培,问道:’你看呢?’
‘这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孔令培笑笑道,’我们何不仿效曹孟德,也来一个’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美女加玉帛将他养息着,便是铁做的,也熔了他﹣﹣只可惜紫云姑娘已去了北京。’保柱笑道:’此计可行。到底是圣人之后,想出的办法都带着’韶乐’味儿。不过那不是三两天的事儿。’
‘还是尽快押他回云南去!’郑春友沉思了一会儿,终觉得将伍次友长期羁留在府中不是事儿。
保柱听了不以为然,踌躇良久方说道:’云南离此万水千山,伍次友要是肯去,再没说的了。他现在不肯去,朝廷又四处访他,倘若走漏了一点风声,我即或有天大的本事也回不了云南!再说,王爷如今要的是伍次友这个人,
一路上,他若不吃不喝,难道让我拉个死尸去见王爷?’
孔令培摇了摇扇子,沉吟着说道’这样吧,伍次友已落入我们手里,我看也未必一定要送云南,在这里将王爷要的东西弄到手,岂不省事?伍次友是死是活倒不相干了。’保柱却道:’最好还是活的,我猜王爷想弄他,也是要广揽人才,而且可以用来作为拒绝撤藩的口实,死了就不值钱了。’
‘这个酸儒软硬不吃,你拿他有何办法?’郑春友平素极为自负,今日的文章做败了笔,很觉懊丧,听保柱话里似乎有回护伍次友意味,便顶了一句。
‘软的未必不吃。’孔令培笑道,’只管养起他来,好茶好饭供养。我们也可趁机与他套套交情,时间长了准能寻出缝儿来,-﹣保柱不是很爱好下棋吗,可以经常与他对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