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4回,被拐子拐走的英莲再度出现,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千娇万宠的甄府大小姐,而是被拐子一人两卖,并牵扯出人命官司,最后沦为薛蟠妾室的婢女香菱。

贾雨村在贾政的帮助下成功候补到了应天府知府一职,上任后审理的第一桩案子就是薛蟠为争夺一女,打死冯渊一事。

被争夺的丫头就是香菱,贾雨村的恩人甄士隐的女儿,只是,在门子的提醒下,贾雨村草草了结了此案。

香菱天生眉心一颗胭脂记,是以即便走丢了七八年,门子也认出了她是甄英莲,然而,彼时的香菱,早已失忆。

在门子的口中,我们可以得知香菱是被拐子打怕了,多重刺激之下忘记了幼年之事,还以为拐子是自己亲爹;书中第7回香菱跟随薛家一同来到贾府,周瑞家的也曾问过香菱父母是谁,家在何处,香菱也是回答都不记得了;还有书中第80回,薛姨妈因夏金桂屡屡生事扰得全家不得安宁,就准备请了人牙子来卖了香菱,香菱苦苦哀求,宁可在薛家为奴为婢,也不愿出去。

倘若脑海中还有点被拐之前的零星记忆,又怎会这般卑微求薛家收留?

其实看懂门子对贾雨村说的一席话,才知道安排香菱失忆,是曹公最大的仁慈。

门子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她玩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好些,然大概容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认。”

门子口中的拐子,就是明清时期的“养马人”。此马非彼马,而是为满足盐商富户们特殊需求的“扬州瘦马”。

养马人便是专门从事瘦马买卖,先花十几贯钱买到贫苦人家七八岁左右相貌身段姣好的女童,再将这些女孩儿分成不同等级,分类传授技艺。

《续金/瓶梅》一书对此也有详细描述,上等瘦马学习琴棋书画,歌舞杂技,以及抹骨牌玩双陆等等。中等瘦马也学弹琴识字,但培训的重点是记账管事,以便辅助主人管理财务,下等瘦马没资格识字,只能学习针黹,厨艺,裁剪等技艺。

从《红楼梦》的后续情节可知,香菱是识字的,至少是被归类在中等瘦马行列的。

上等瘦马最少可卖1500两银子,利润高达上千倍,一般的百姓见此行业稳赚不赔,竟然争相加入,有的草台班子甚至连那十几贯钱的买马钱都不愿意出,直接选择拐带别人家的女儿。

香菱被拐就是如此。

看懂门子对贾雨村说的话,才知让香菱失忆,是曹公最大的仁慈

张岱在《陶庵梦忆》中提及,牙婆们挑选瘦马极为苛刻,只有身形体貌才艺俱佳者才能到富商家中为妾。

而这些被挑中的瘦马还算是运气好的,起码有了安身之所。最可怜的是那些被挑剩下的,会被养马人卖到秦楼楚馆,一生不得解脱。

如果没有遇见薛蟠,香菱本该是瘦马中际遇最好的,能嫁给冯渊作正头娘子,只可惜造化弄人,她被人贩子两卖,冯渊为此丢命,来审理案件的贾雨村虽受过甄士隐恩惠,却为了攀高枝冷眼旁观恩人之女蹉跎一生。不论是门子还是贾雨村,都不曾告诉香菱,这个世上还有她的亲人,他的母亲封氏多方寻找,苦苦等她回家。

如果不失忆,只怕香菱在被养马人往瘦马方向教授的时候,就已经想不开自戕了,毕竟也是受甄士隐耳濡目染长大的千金小姐,怎会甘心自己沦落为贱籍中的瘦马呢?

这里说点题外话,电视剧八七版《红楼梦》中有这样一个场景,四大家族倒台后,贾宝玉漫无目的流浪,竟在江边遇到了沦为船妓的史湘云,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爱哥哥”“云妹妹”,试问有谁看了不心生凄凉,落泪不止?

电视剧是为了凸显悲剧色彩的艺术效果如此安排,但小编并不太认可,且不说太虚幻境湘云的判词中没说湘云沦为船妓,单是湘云堂堂一个侯府千金,即便平日再怎么率性洒脱,不拘小节,身上总归是有一股傲气在的,怎会任由自己沦落到陪酒取笑的地步?更遑论对方还是个糟老头子!

最起码给人家安排一个和香菱一样的失忆戏份也好啊,香菱失忆,所以接受了自己命该如此,即便是落到薛蟠手里也只会感念上苍垂怜,让自己在这吃人的世道中有了一方容身之所。

所以香菱从不怨天尤人,不论是见到谁她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也从不自轻自贱,宝钗觉得哥哥的妾室应该安分守己,没必要学诗,不愿教她,她就去拜年龄比自己小的黛玉为师,废寝忘食苦心钻研,在诗歌中寻找自己的价值,救赎自己苦难的人生。

至少在被拐后的岁月中,学诗是香菱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如果香菱没有失忆,她或许会不甘受辱自我了解,或许会带着亲人救自己于水火的期盼中一天天绝望,直至心如死灰;或许会带着怨念走完自己短暂的一生。

带着儿时温暖的记忆,对香菱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既如此,还不如安排她抛却前尘往事,以全新的姿态迎接自己泥泞的人生,然后从泥泞中开出属于自己的花。

意难平的是读者,可对香菱来说,飘如浮萍的人生中能有那样一段安心学诗的快乐时光,已然足够。

#artContent img{max-width:656px;} #artContent h1{font-size:16px;font-weight: 400;}#artContent p img{float:none !important;}#artContent table{width:100% !importa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