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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理相彰风雅士

——记中国科学院院士、诗人吴硕贤

高旭红

2025年仲春的一个清晨，我前往华南理工大学的民国建筑红楼拜访吴硕贤院士。这是一座二层古典式建筑，始建于1934年，中西合璧，碧瓦红砖，透着岁月的沧桑。月台精美的垂带石栏杆，充满了历史的厚重感。佳木扶疏，鸟鸣上下，愈添静谧。我拾级而上，一楼办公室门虚掩着，吴院士正站在书柜前翻书。见我敲门，他微笑着迎上来，把手中的大信封递了过来，里面是先生赠我的墨宝。我轻轻展开，写的是我的一首七绝《木棉》：“红燃天半巨珊瑚，此是花中伟丈夫。漫把英雄豪侠气，化成岭海绮霞图”。书风温文尔雅、清逸澹然，深得我心。见我对书法颇有兴致，吴院士送我一本其父亲的《吴秋山书法选集》，翻开来，是一幅幅颇具冲淡之气、飘逸之风的章草书法，只觉神采灵动、凤舞鸾翔。伴着茶香，我对吴老做了一次简短的访谈。

一、家学渊源 墨韵诗心

吴硕贤身上有很多“第一”：他是中国建筑界与声学界培养的第一位博士；他是中国城市交通噪声预报、仿真及防噪规划领域的第一人；他第一个阐明声学虚边界原理，解决了一个国际难题；他提出一个新的学科——光景学，用一种全新的角度来研究人居光环境；他是中国建筑技术科学领域首位也是唯一一位科学院院士。同时，他也是一位诗人、书法家。溯其渊源，乃知其出身于书香世家。

闽南诏安，海滨邹鲁，文风素盛。吴氏一家世居于此，累代书香，至吴秋山而益显。吴秋山原名吴晋澜，字秋山，以字行。现代作家、学者、书法家。其父吴梦丹、叔父吴梦沂皆前清贡生，学识渊博，好丹青，均有诗文集存世。吴家藏书丰富。吴秋山幼承庭训，四岁入私塾，九岁能作韵语。弱冠负笈沪上，就读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后留校任教并一直从事文学研究和创作，与郭沫若、郁达夫、茅盾、叶圣陶、弘一法师等名家时有过从，郁达夫与之交谊最深，诗酒往还，称其文“有晋人风致，而无今人酸气”。二十世纪30年代吴秋山出版诗歌集《枫叶集》、《秋山草》，以及散文集《茶墅小品》。谢六逸先生序之曰：“静雅冲淡如其为人，读之俗气全消，如看雨后新绿。”吴秋山精通音韵格律之学，曾著有《白云轩诗词集》。郁达夫为其作序，赞其诗词作品，令人“讽诵之余，顿觉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尤以大鹏、雪花等词，与凤凰、牡丹诸诗，为压卷之作。才华横溢，独树一帜。豪情逸兴，挥洒自如。盖其灵感覃思，素养精湛有以致也。”吴秋山不仅以文名于世，兼工书法，笔意清劲，近苏黄遗韵。尝书东坡《赤壁赋》长卷，气脉贯通，观者称善。吴秋山去世后，其子吴硕贤、吴硕麟为其编选出版了《松风集》《功夫茶考》《吴秋山书法选集》《秋山诗文集》等。

吴秋山书自作词《满江红·大鹏》

吴硕贤自幼侍侧，耳濡目染，未及束发，已能吟哦成句，临池习字。自初中起，吴硕贤开始独立创作诗词，1960年，13岁的吴硕贤写下了他的第一首五言绝句《鱼趣》：“一汪见底深，倒影入湖心。藻里鱼儿乐，嬉游戏赤云。”14岁时写下的七言绝句《观雨》：“长天如海云为浪，变幻升腾泡沫翻。霰玉纷飞三百丈，顿成大雨落人间。”气势不凡、富有想象力，已颇具诗人之才思。吴硕贤于1995年出版过一本诗集《松风集·偶吟集》，这是一本与他父亲吴秋山的合集。该书由我国著名的文学家茅盾题写书名，叶圣陶作序。叶圣陶在序言中写道：“足下十岁即做诗，早于我二三年，至今二十余年，攻读专业之暇，仍不废吟咏，至深钦慕。”吴硕贤虽后治理工之学，而诗书之根，实深植于童年。

二、文理相融 诗书同契

1965年，吴硕贤以全国高考理工科总分第一的成绩入清华大学学习建筑学专业。“投身学海寻珠玉，辟径书山采桂芝。收拾行装期北上，前程似锦任驱驰。”这是吴硕贤北上清华求学前写的诗句。毕业之后，吴硕贤被分配到西安铁路局。后又回清华大学攻读硕士、博士学位。1984年，吴硕贤成为我国建筑界和声学界合作培养的第一位博士。他的导师是建筑学家吴良镛院士、声学家马大猷院士，副导师是建筑声学家张昌龄教授。“边缘领域拓荒始，理纬文经织锦成。”这是吴硕贤在获博士学位后创作的一首诗中的诗句。学成后他执教浙大，后调至华南理工大学。作为我国建筑技术科学领域首位中科院院士，吴硕贤参与人民大会堂音质改造等重大项目。其所设计或参与研究之厅堂剧院，声景交融，如广州大剧院，闻者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实科学之极而近于艺矣。

吴硕贤认为，科学与艺术从来不分家，艺术不但是他相伴一生的爱好，还能为他的科研工作增添灵感。“古今中外许多大学者、大科学家都是文理兼修的典范。”“博学”与“术业有专攻”并不矛盾，做学问既要“专”也要“博”。他自小就学习诗词格律和练习书法。他在《文理相通》诗中写道：“平生属理又崇文，两者思维共性存。概括特征依类比，人分专业事难分。”这种文理双栖的思维，使他写下《微观世界》这类充满科技美感的诗句“芥子纳须弥，微观世界奇。蜗牛双角国，百万发车骑。”他写的《浣溪沙·音乐厅》，将声学的理论娓娓道来：“室内恢宏储满音，声波荡漾却无痕。频将妙曲送听闻。福耳千双齐享受，慧心一片尽销魂。乐如细雨润花春。”他写的《量子物理》则是用诗的语言描述科学的世界：“微观世界何描述，量子纠缠实妙奇。毋照常规来设想，可依概率作先期。粒波二象难精测，暗物多方待证疑。探索茫茫无止境，未知渺渺望云迷。”

吴硕贤诗词类著作

吴院士数十年献身科学，成就卓著。在古稀之年保持着日课一诗的创作规律。2016年教师节，他建立了由他所指导的研究生组成的微信群，答应弟子每日在群里发表一首诗词，遂一直坚持了下来。他曾写《每日一诗感赋》云：“每日诗成报晓鸡，清晨总是按时啼。诸君已惯醒来读，此刻天涯共点犀。”其诗词多吟咏见事，才思别具。人谓其身在现代，心存唐宋，实乃文理相济，两得其妙。

吴院士业余时间不仅写诗，还习字。他认为，书法是视觉艺术。这种原初、本真的审美能力，是最可宝贵的。他从小在父亲的指导下，摹写颜真卿、柳公权等名家的楷书，奠定了书法基础。工作之后，他利用业余时间学习王羲之、米芾、董其昌等人的行书，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不激不厉，风规自远。他相继出版有《吴硕贤书法选集》、《吴硕贤行书选》等。

吴硕贤书法

三、旧瓶新酒 诗贵创新

对于诗词创作，吴硕贤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他提倡“旧瓶装新酒”，主张在保留传统诗词格律和形式的基础上，融入新时代的元素和内容，使其更贴近现代人的生活和情感。他认为，传统诗词格律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瑰宝，具有独特的韵律美和形式美，不应被轻易抛弃；而新时代的发展为诗词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广阔的空间。诗词应该反映时代的风貌和人们的精神世界。恰如古瓷佳器，形制虽旧，而可盛今日之酒浆。若一味拟古，徒具形骸，则如空瓶陈列，无益于世；若尽废格律，另起炉灶，则如弃瓶而饮，虽得其味，失其雅。故其作诗，格律方面亦用新韵，意象常翻新。他笑说：“格律是旧瓶，可总得装新酒。要让年轻人觉得诗词不是老古董，就得让它活在当代语境中。”他提倡诗词要写今人今事，以新词入诗，诗词作品要体现时代特征。他写的《手机》：“收看收听音视频，图文点赞亦劳神。秀才博识天涯事，揣着星球不出门。”《微信》：“图音信息八方来，一点银屏转瞬开。老少皆当低首族，跟踪定位到天垓。”皆用现代的词句入诗，贴近生活。

诗词创作贯穿了吴硕贤的一生。他用诗词记录生活的点滴，抒发内心的感悟，从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到中年时的沉稳睿智，再到如今的豁达从容，都在他的诗词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文理兼修在吴硕贤身上得到完美的融合与实现，其所著《偶吟集》《恒吟集》《恒吟续集》《吴硕贤诗词选集》，皆以科学家之眼，观世间万象，发为清音。人谓其诗“有理工之缜密，兼文人之风流”，诚非虚誉。

作者与吴硕贤在华南理工红楼前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