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散文)

汽车碾过锡林郭勒草原最后一段碎石路时，席慕容指尖的车窗玻璃还沾着台湾海峡的潮气。十月的草原已褪去盛夏的浓绿，风裹着成熟牧草的香气钻进来 —— 不是单薄的青草味，是混着野菊的清苦、沙棘的微酸，还有阳光晒透草垛的暖香，像父亲晚年在台湾晒制草药时的味道，熟悉得让她鼻尖一酸。她攥紧手提袋里那张泛黄的照片，指腹反复摩挲着母亲身后的蒙古包，照片边缘早已被父母的手指磨得发毛，就像他们念叨了四十多年的草原，从未在岁月里褪色。

“快到了，席老师。” 同行人的声音拉回她的神思。抬头望去，远处的敖包顶着一层薄霜，几位穿蒙古袍的人站在坡上，德德玛枣红色的蒙古包在秋阳下格外鲜亮。两人握住手时，德德玛掌心的温度，顺着指尖漫上来，像母亲冬天揣在怀里的奶豆腐，暖得她眼眶发潮。“终于回来了，孩子，” 德德玛的声音沉而柔，目光望向不远处的河谷，“你母亲说的那条河还没冻，岸边的沙棘红得正好，跟她描述的一模一样。”

跟着德德玛往河谷走，脚下的草叶已染上浅黄，踩上去沙沙作响，像父亲夜里翻书的声音。席慕容总忍不住放慢脚步，弯腰去捡那些被风吹落的草籽 —— 这就是父亲说的 “能喂饱牛羊的金草”？是他在台湾的藤椅上，摩挲着青石板反复念叨的 “秋天的草原，走一步都能踩着粮食”？记忆里的父亲总把那块青石板放在窗台上，让阳光晒着，说 “这是草原的石头，能留住家乡的温度”。那时她总趴在父亲膝头画草原，秋天的草色涂了一层又一层，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此刻，脚下的草叶带着阳光的暖意，风里的香能裹住心跳，她才懂，少的是血脉里的牵连，是隔着海峡也抹不掉的故乡气。

河谷边的沙棘树红得像火，一串串浆果挂在枝头，风一吹就晃出细碎的光。德德玛指着不远处一块被河水冲刷得光滑的石头：“你母亲说，她小时候总在这洗衣裳，秋天的河水凉，但晒着太阳不冷，洗完的衣裳晾在沙棘树上，满是果子的香。” 席慕容蹲下身，指尖刚触到河水，就像被什么蛰了似的，缩了一下 —— 是凉的，却带着秋阳的余温，像母亲当年清晨挤的牛奶，温凉里裹着甜。她忍不住掬起一捧水，水从指缝漏下去，落在河面上，惊起几只啄食水草的麻雀。

河对岸的草原上，几头牦牛正低头啃着残留的青草，远处的蒙古包冒出袅袅炊烟，烟柱在风里拉得很长，像父亲当年写给故乡却没寄出的信。席慕容望着那片起伏的黄草地，突然想起父亲说的 “秋天的草原像铺了块金毯子，阿爸的马跑在上面，蹄子都沾着光。” 她往前走了几步，脚下的草秆轻轻挠着脚踝，抬头时看见一群雁阵，排着 “人” 字飞过，翅膀剪开淡蓝的天空，留下几声清亮的鸣叫 —— 这就是母亲说的 “雁子往南飞时，就该腌肉了，等明年春天它们回来，草原就又绿了”。

风突然变了向，带着远处马头琴的调子飘过来，柔得像河水的涟漪。德德玛走到她身边，递过来一块晒干的奶豆腐：“尝尝，跟你母亲说的味道一样。” 席慕容咬了一口，奶香在嘴里散开，混着草原风的气息，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四十多年了，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气息微弱却不肯松劲：“要是能再闻闻草原秋天的香就好了”；父亲到最后，枕头下还压着张手绘的草原地图，秋天的牧场被他用金黄色涂得格外重，旁边写着 “蓉儿要看的秋草”，笔迹被岁月浸得发淡，却一笔一画都刻着念想。

那天晚上，席慕容在蒙古包的油灯下铺开纸，油灯的光晃在纸上，像草原夜空的星星。她笔尖悬了很久，落下第一句时，眼泪砸在纸上，晕开了墨迹：“父亲曾经形容草原的清香，让他在天涯海角也从不能相忘。” 她仿佛看见父亲站在金闪闪的草垛旁，风掀起他的衣角，手里捧着刚晒干的草籽，朝她笑着挥手；母亲坐在河边的沙棘树下，手里搓着衣裳，嘴里哼着古老的蒙古歌谣，歌声顺着河水漂过来，绕着她的耳尖不肯走。

后来乌兰托嘎谱曲，特意在间奏里加了马头琴的长调，像草原的秋风，又像母亲河的流水，绵长里带着念想。德德玛第一次试唱时，席慕容坐在录音棚里，听着 “母亲总爱描摹那大河浩荡，奔流在蒙古高原我遥远的家乡”，突然捂住了嘴 —— 不是悲伤，是满得要溢出来的踏实。她好像又站在了秋日的河谷边，脚下是沙沙作响的黄草，手里攥着甜美的沙棘果，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不再是梦里模糊的影子，是能触碰、能听见、能闻到的真实。

2000 年春晚的舞台上，德德玛的歌声透过电视屏幕传出来时，席慕容正坐在电视机前，手里握着父母的照片。窗外的台湾正下着小雨，她却好像闻到了草原秋季的香 —— 是牧草的暖，是沙棘的甜，是河水的清。原来有些故乡，从来都不是地图上的一个坐标，是藏在血脉里的牵挂 —— 父亲的草原给了她根，母亲的河给了她魂，哪怕隔着千山万水，哪怕过了多少个秋天，只要歌声响起，就能顺着风，回到那个满是金草与红果的河谷边，回到父母的身边。

2025.10.26

【编后荐评】

这篇散文以细腻笔触勾勒出席慕容归乡寻根的旅程，将乡愁藏于草原的风、河谷的水、沙棘的红与奶豆腐的香中，意象饱满而深情。作者以照片、青石板、手绘地图等物件为线索，串联起父母跨越海峡的故乡执念，让每一处景物都成为情感的载体 —— 秋草的沙沙声是父亲翻书的回响，河水的温凉是母亲乳汁的余韵，马头琴的长调是跨越岁月的念想。文字质朴却极具感染力，将个人乡愁升华为两岸同胞共通的家国情怀，道尽了 “根” 与 “魂” 的深刻内涵。当席慕容在草原落泪的瞬间，我们读懂了：故乡从不是遥远的记忆，而是融入血脉的牵挂，是无论走多远都能指引归途的灯塔。

作品与知音优雅相会  佳作与美刊相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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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名家亦厚新人  重当代更重未来

作者简介：陈坚，内蒙古乌兰浩特市住建局退休干部。曾在纸刊、多媒体、视频号、抖音、百度等发表作品八百余篇。部分作品曾获得各级不同奖项，其中在今年七月份荣获2025年度当代文学家·冰心文学奖全国文学创意奖，《当代文学家》签约作家，《老年日报》特约通讯员，香江文艺出版社《现代作家》杂志特约作家，乡村人才库乡村作家会员。《西部青葙》微信公众号特邀撰稿人。

清涟一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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