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共婵娟
作者：胡征锦
每逢佳节倍思亲，中秋的月光总比寻常更懂得牵念。清辉漫过窗棂时，案上月饼的纹路还凝着去年的温度——莲蓉馅的甜香里，仿佛仍浮着母亲指尖的触感。去年此刻，她就坐在这月光里，银发被镀成霜色，笑着咬下一口月饼：“这甜里带点苦，像极了日子。”如今饼香依旧，空椅上却只剩月光叠出的浅影，恍惚间，竟觉得她从未起身离开。
母亲的一生，活得像株沉默的棉株，在菜园中、灶台边、单位的小区里，她总把自己缩成最不起眼的模样，却拼尽气力结出暖人的絮。父亲早逝后，她守着单位的老屋，袖口磨出毛边的衬衫洗了又洗，省下的钱却总换成装满保健品的包裹，时常寄往乡下的父母。有年寒冬，她本就晕车，却硬撑着坐六小时长途车，怀里紧紧裹着给母亲缝制的新棉袄。车窗外的雪粒子打在玻璃上，她吐得面色青白，却还念叨：“父母在，家就在，见着老人笑，比啥都值当。”那些年，她把孝道缝进棉袄的针脚，熬进寄往乡下的汤料，从未让自己留下半分亏欠。
晚年母亲随我迁到岳阳，她脚步慢了，操心的性子却没改变。邻居家的孙子半夜发烧哭闹，她翻箱倒柜找出备用药；小区的清洁箱满了，她就趁清晨没人，把纸箱捆得整整齐齐送去回收站，说“扔了怪可惜，换点零钱给孩子买糖也好。”我笑她“八十岁还当热心肠”，她举着刚捡的塑料瓶，眼睛亮晶晶的：“举手之劳，还可健身呢！”更难忘有次，她提着刚买的谷酒回家，路上被骑车的孩子撞了个满怀，酒洒了一地，手掌鲜血直流。看着吓得惊慌失措的孩子，她却连忙起身说道：“快上学去吧，别耽误了功课。”后来那只摔破口子的大瓶，她竟洗干净养了株绿萝，说“这瓶子也能盛月光”——她总把日子过得这般妥帖，对人对事，都留着三分暖意，七分从容，连时光都愿意对她温柔些。
去年中秋，我们在阳台摆了张小桌，桂花的香气绕着桌角打转。母亲指着天上的圆月说：“你看这月亮，圆一次要等一个月，人聚一次，说不定要等更久。”她讲起小时候过中秋，外公总把最大的月饼分给邻居家的孤儿，还说“大家一起甜，才是真的甜”。那晚的月光落在她霜白的发上，像撒了层碎银，她的笑声混着桂花香，在风里荡出很远。如今再想起那句话，才懂她早已用一生告诉我：所谓圆满，从不是求来的，而是用心暖出来的——对父母尽心，让他们老有所依；对他人尽善，让身边多些暖意；对生活尽责，让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这般，岁月自会结出甘果。正因她在世时，我们从未错过朝夕相伴的暖，从未留下“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憾，此刻想起，心头没有空洞的疼，只有沉甸甸的暖，像揣着一块温温的月饼。
此刻月光更浓了，案上的月饼被镀上一层银辉。切开一块，熟悉的甜里裹着淡淡的莲香，又想起她说的“像极了日子”。忽然明白，她从未走远。那些她缝补过的衣物还叠在衣柜里，熬煮过的汤药配方记在笔记本上，牵挂过的邻居见了我，还会说“你妈以前总帮我收衣服”——这些细碎的片段，都成了月光的一部分，在岁月里静静流转。苏轼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原来真正的团圆，从不是刻在日历上的相聚，而是她在世时，我们用心做好的每一顿饭菜，陪她走的每一段路程；是她走后，我们把她的善意装进心里，活成了她期待的样子。
窗外的桂香轻轻飘进屋里，仿佛又听见母亲的声音：“别惦记，好好过日子。”是啊，最好的怀念，从不是泪湿衣襟的悲伤，而是记得她教给我的道理——趁父母尚在，多递一杯热茶，多陪一段漫步，多听一句唠叨；趁时光未老，对身边人多些温柔，对生活多些热爱。这般，才算不负她的叮嘱，不负此生的相伴，让每一段时光都没有留白，没有追悔。
月光淌过空椅，淌过案上的月饼，淌过我微微发热的眼眶。天上的月正圆，人间的念正浓，而那些尽心尽意的时光，那些藏在细节里的爱意，早已化作永恒的婵娟，在生命里，亮堂堂地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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