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者洪业,诗圣杜甫    

我与此部经典共行之

 文 | 上海 刘赛

洪业先生用英文写成的杜甫传记Tu Fu:China’s Greatest Poet,被公认为英语世界关于杜甫研究最重要的作品,早在1952年就由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不过其中译本迟至2011年才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推出,即《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以下简称《杜甫》)。这是我自2010年从事编辑工作后不久担任责编的第一部引进版图书。

Tu Fu China’s Greatest Poet,哈佛大学出版社1952年版

《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

洪业著 曾祥波译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1年12月出版

《杜甫》一书的出版经历并不多见。洪业先生在20世纪40年代出国后用英文写成这本书,其本意是写给外国人看的,即洪业在这本书的《自叙》中所说:“吾之微愿,在增西人于诗圣之新知,借此而于吾国吾民具同情之了解。”直到进入新世纪,译者曾祥波先生将此书发掘于异域,最终由上古社引进在国内出版。时隔60年,正好一个甲子轮回,洪业先生这部杜甫传记终于有了方便本土读者阅读的中文版本。

手写来信



对编辑而言,经手责编的书能对读者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并不能预料,而有机会意识到这本书对读者产生了重要影响,更是幸运。2012年8月的一天,我收到总编办转来的一封手写来信,当时电子邮件已大为流行,手写书信并不多见。写信者是时任《燕京学报》复刊副主编的丁磐石先生。丁先生在信中说:

最近我从中华书局前副总编辑程毅中校友处得悉贵社已将我母校燕京大学创办人之一、大学者洪业(煨莲)晚年在美、康桥所撰写的《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杜甫》的英文著作,译为中文出版。这是很有历史意义的事。我作为燕大校友、新《燕京学报》的副主编之一,特向您们深表谢忱。

我是于1945年在成都考入燕大历史系的,翌年夏随校复员到北平燕园,洪师已到美国哈佛大学讲学,随后国内亦起烽火,人们生活日益艰难,洪师遂留美不归,我以未聆其教诲为憾。……现贵社已将此著之中译本出版,我则渴望能早日得读此书,并能写书评介绍,将在我《燕大校友通讯》上刊出,并争取在我国内大有影响的报刊上也能登载我这书评介绍。故盼您们能将此译本赐寄我三本,其费若干,亦希示知,我当汇上。

丁磐石先生致上海古籍出版社来信(2012年)

我与丁先生素昧平生,所在单位与新《燕京学报》也无工作往来,收到丁先生来信颇感意外。信中提到的《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杜甫》,就是洪业先生的《杜甫》一书,我们在编辑出版时特别改用今天所见的句式——“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有意突出强调、确定的语气,虽然有不同意见,但据实际效果来看,我们认为这个有意的调整是成功的。我当即向领导禀报原由,给丁先生寄赠了《杜甫》样书。虽然我们并未因此来信而进一步相识,但这封来自遥远陌生人的信件,给我这样一位编辑新手带来极大的鼓舞与感动。鼓舞当然来自丁先生对《杜甫》一书的认可,而感动则出于他对洪业先生深深的崇敬之情。

丁磐石先生的来信丰富了我对洪业先生的认识,特别是他因燕京大学的种种经历而堪称一代教育家。从来信可知,丁先生与洪业先生唯一且重要的交集是名分上的师生关系。据翁独健与王钟翰合署的《洪煨莲先生传略》及陈毓贤女士的《洪业传》,洪业先生于1946年春即赴美讲学,而丁先生来信则说1945年在成都入校,“翌年”即1946年夏季才随校回到北平。历史并不如人愿,没有创造师生相遇的机会。洪业先生身处异域不曾有一刻忘怀故国,可惜直至1980年在美去世也没有回来过。洪业先生作为燕京大学初期筹办者之一,曾任燕京大学教务长、历史系主任多年,在燕京大学师生之中自有一种特殊的感召力。更不用说他创办了哈佛—燕京学社的著名刊物《燕京学报》,而这正是丁先生担任副主编的新《燕京学报》的前身。因此丁磐石先生在信中表露出对洪业先生的崇敬与追怀,我们完全可以理解其情之所出。

走近洪业



编辑手记 | 儒者洪业,诗圣杜甫,我与此部经典共行之

不得不说,在接手编辑《杜甫》一书之前,我对洪业先生的认识相当肤浅,只知其作为一名历史学者,编纂了系列经典的《引得》工具书,发明了一套奇怪的检字编码方法(后来才知道叫“中国字庋撷法”)。此外,我收藏了一部《洪业论学集》,也未曾认真研读,除此之外,在此之前,我对洪业先生的生平经历概未关注,所知甚少。

随着编辑工作的推进,我对于洪业先生的了解渐趋深入。《杜甫》一书,特别是书前《自叙》,还有曾祥波先生特别编入《杜甫》一书附录的三篇文章,即洪业先生在《杜甫》英文版出版之前发表的《杜甫引得序》(1940年),在之后发表的《我怎样写杜甫》(1962年)和《再说杜甫》(1974年),成为我了解洪业先生其人的第一手文献。司马迁说:“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借着编辑书稿的机会,在读了洪业先生的《杜甫》和他的文章后,更激起我“想见其为人”的强烈愿望。

陈毓贤女士的《洪业传》自然进入我的阅读视野。稍作调查即知,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已出版了《洪业传》,惜书店早无售卖,而台湾联经中文繁体版更无从觅得。于是在工作之余,我专程前往上海图书馆借出北大版的《洪业传》来,犹记我一口气读完,意犹未尽,为方便后期阅读取用,当时还复印了部分章节。

《洪业传》,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洪业传》,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


我读洪业先生其书、其传,对其人从几无所知到“高山景行,私所仰慕”:他早年游历北美,接受基督神学教育,四处演讲筹集资金用于创建燕京大学。又曾任燕京大学教务长和历史系主任,主持哈佛燕京学社多年,培养扶助众多英才,创办《燕京学报》,编纂引得丛书,等等。其经历之坎坷奇特、成就之非凡,在近现代历史的教育与学术两方面理应有浓墨重彩的书写。他还极富人格魅力,与之相交的师友无不称赞,燕京大学历史系一众弟子沾溉其泽,无不爱戴景仰。1980年洪业先生在美去世后,余英时教授在《顾颉刚、洪业与现代中国史学》一文中将其视为可与顾颉刚先生齐名的史学家,陈毓贤女士在英文版的《洪业传》中称之为“季世儒者”,可见其学术成就之高和人格精神之不朽。

在编辑《杜甫》一书过程中,还有一段关于《洪业传》的小插曲:陈毓贤女士所撰《洪业传》,包罗信息异常宏富,值得为世人广知,可惜1995年北大社版删节不少内容,又流传未广。我在读了北大社版《洪业传》之后,萌生了再出一版《洪业传》的想法,甚至为此有所行动,即使这本书并不在我社常规出版范围。我通过编辑室领导辗转求得陈女士电邮,询问该书版权相关事宜。可惜晚了一步,陈女士告知新版已有归属,且出版在即。很快,我看到2013年商务印书馆推出了全新版本的《洪业传》,较旧版内容更加完整丰富,反响极好,荣获了当年度的“中国好书”。未能编辑出版《洪业传》的新版,虽有稍许遗憾,但更多的是高兴,因为好书有好的归属已是幸运,重要的是这件事佐证了我对一本好书的判断。后来我因公赴京,经曾祥波先生组织邀约,得以与新版《洪业传》责编孙祎萌女士一晤,三人因洪业先生结识相会,也是编辑生涯一桩值得回忆的美好往事。

杜甫“出圈”



《杜甫》出版后经历了短暂的沉寂。由于出书已近2011年岁末,实际开始销售及与读者见面已在次年新春。当时的新媒体,特别是微信公众号还没兴起,图书销售网络平台尚未做强,《杜甫》在出版之初并不太为人知晓。巧的是,2012年上半年网络上兴起了一场“杜甫很忙”的“恶搞”热潮,陈尚君教授受邀先后有过两次评论,一是当年4月27日见于《东方早报》的访谈,题为“他(杜甫)的诗是人生经历的一个心灵史”,二是当年6月10日刊于《文汇报》的文章《牛仔与诗圣》,其中都提到洪业先生《杜甫》一书。专业学者在纸面媒体发表评论文章,参与到网络热点的讨论,让大众对杜甫的关注热度从网络延及线下,在一定程度上也起到“反正”的效果。同年6月2日,《东方早报》旗下的《上海书评》刊出陈引驰教授专为《杜甫》中译本所写的第一篇书评文章,题为《杜甫传,就是一部“诗传”》。得到来自知名专业人士的肯定后,《杜甫》在多家媒体平台上得到充分曝光,一时很“热”。

《杜甫》中译本出版后幸得各方关注,曾祥波先生的译笔也被有的学者评为学术译作的典范。衷心热爱洪业先生的陈毓贤女士,一直不遗余力向世人推介他的成就及人格,我深信她并不是为了推销她的《洪业传》。2012年除了陈尚君、陈引驰二位教授的访谈及书评外,陈毓贤女士特地为中译本写了《洪业怎样写杜甫》一文,刊于当年10月的《上海书评》,给予中译本很高的评价,并披露不少很有价值的信息。她认为洪业先生此书在一甲子后为曾祥波先生译出,堪称隔代遇知音。梁文道先生的读书栏目《开卷八分钟》也曾专门推介《杜甫》一书。2014年《杜甫》一书又被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海外汉学丛书”,也是出于对《杜甫》一书学术价值的高度肯定。

经典再版



《杜甫》中译本出版后重印多次,每次或多或少都有细节修订,终于在2020年5月迎来全面修订、面貌一新的精装版。因疫情阻隔,我不得不间断滞留家中重校《杜甫》;新版的版式、装帧须全新设计,我与设计师严克勤老师的交流全在线上完成,书前环衬页补入旧版未收的“杜甫行迹示意图”,全赖严克勤先生费心补绘,才形成可印制版本;译者曾祥波先生精益求精,借此机会对译文作了二三十处重要校订,另于细节处调整若干;我们希望精装版能够为更多热爱杜甫的普通读者接受,所以删去了初版长达五万字学术性很强的《杜诗引得序》,对洪业先生的两篇重要文章《我怎样写杜甫》和《再说杜甫》仍作保留。旧版书中所引374首杜诗的编号,由罗马数字改为阿拉伯数字。另外,新增附录“洪业英译杜甫诗选”,收入《秋兴八首》中英对照文字,作为读者了解洪业英译杜诗的一个小窗口。我根据陈毓贤女士提供的洪业先生珍贵照片,最终挑出一张先生叼着烟斗的照片,放在精装版的前勒口上。这张照片1947年摄于夏威夷檀香山,当在洪业先生写作《杜甫》前后,他看上去颇为神气,为《杜甫》中译新版增色不少。

《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2020年版

杜甫行迹示意图,《杜甫》2020年版环衬页据原版重制

跟《杜甫》初版碰巧遇上“杜甫热”相似,修订版推出当年也迎上另一波杜甫热潮。2020年上半年,英国广播公司BBC推出与《杜甫》一书同名的纪录片,并在央视播出。《杜甫》英文原书是该纪录片的重要参考文献,译者曾祥波先生在片中出镜,为海内外观众介绍杜甫的诗与人生。《杜甫》新版的推出与纪录片的上映形成呼应,一时颇受关注。2020年8月“上海书展”期间,我们邀请陈引驰、傅杰二位教授作有关洪业先生与《杜甫》的对谈,在上海图书馆面向公众讲述“史学大师笔下的诗圣”,作为新版《杜甫》中译本的专场推广。该场活动有上百人到场,反响十分热烈。

译者曾祥波与BBC纪录片Du Fu China’s Greatest Poet主持人迈克尔·伍德(Michael Wood)谈杜甫及洪业

《杜甫》修订精装版出版后不断重印,坊间一度出现盗版。2023年的一天,某地警方寄来《杜甫》一册,请我们出具确认盗版的证明。该册书所用纸张、油墨极劣,毒气刺鼻,并且书前环衬页压根没有印“杜甫行迹示意图”,显系盗版无疑,没想到当时精心制作的部件成了“防伪标志”。盗版固然可气,不过反倒证明这本书颇有市场潜力,至今累积已达数万销量,且行销不衰。

作为责编,看到洪业先生唯一的专书著述能在世间不断流传,自然欢欣。2021年,台湾联经出版社经由我社引入《杜甫》中译本,推出中文繁体版。值得一提的是,《杜甫》英文原版由哈佛大学出版社1952年出版并于1969年重印后,似再无其他印本,直到2014年,哈佛大学出版社忽然也推出了一个新版。花发多枝,齐头并放,足见洪业先生的《杜甫》一书有着强大的生命力。

作一个跨越时代的类比,洪业先生和诗人杜甫都亲历了家国沦陷,都曾置身大变革时代的漩涡,而杜诗对于洪业先生的精神慰藉作用,有如西方宗教经典。借由《杜甫》一书,洪业先生勾画出自己心目中一千多年前诗人的形象,带领读者靠近诗人,亲近于他,涵泳其诗,洪业先生和今天的我们都得以在艰难与喜乐相随的人生之旅获得慰藉。只不过,感动我们的不仅有杜甫,还有洪业先生。(作者系上海古籍出版社副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