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原载于《新民丛报》第一、二号，清光绪二十八年正月初一、十五日（1902年2月8、12日）。作者署名“中国之新民”。今据《梁启超全集》（汤志钧、汤仁泽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录入。
程子谓读书为玩物丧志，此语在今日几于为世诟病矣。虽然，今之学者其能免于此四字之谓者几人哉！旧学之训诂家、金石家、词章家不必论矣，即今所谓涉猎新学、研究西书者，亦大率取其形质，遗其精神。若是，则虽博士多于鲫而于国民之进步无当也。吾恐中学之八股家、考据家去，而西学之八股家、考据家又将来矣。是以本报叙论诸学，恒取其于精神上有关系者，欲读者因之而悟读书致用之法，不至为程子之所呵。地理学者，诸学科之基础，而学校所不可缺者也。今集译东西诸大家学说言地理与文明之关系者，草为是篇，为学僮之一助云尔。
世界文明之原因，其所由来甚复杂，固非可仅以一学科之理论而证明之者也。虽然，以地理学者之眼观之，亦有可以见其一斑者，今略论如下。
均是土地也，均是人类也，而文明程度之高下，发达之迟速，莫或相等者，何也？英儒洛克曰：地理与历史之关系，一如肉体之与精神，有健全之肉体，然后活泼之精神生焉；有适宜之地理，然后文明之历史出焉。寒带、热带之地，其人不能进化者何也？人之脑力、体力为天然力所束缚，而不能发达也。《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亚里士多德曰：人必能自养其欲，自给其求，然后高尚之思想事业乃起焉。极寒、极热之地，其人穷日之力以应付天然界之洧迫，犹且不给，以故文明之历史，独起于温带。
北半球之大陆三：曰亚细亚，曰欧罗巴，曰北亚美利加。南半球之大陆亦三：曰澳大利亚，曰阿非利加，曰南亚美利加。北三陆皆广大，合计方二千二百五十万英方里有奇；南三陆皆狭小，合计一千六百五十万英方里有奇。北陆之地势甚复杂，多港湾，多内海，如地中海、黑海等，皆谓之内海。多半岛，半岛者，一面连于陆，三面突出于海者也。多附属之岛屿；其地面之复杂，亦与相应，有山脉，有高原，有平地，有河流，而三陆相互之位置，亦便于交通。南陆则不然，其地势甚单纯，湾港、内海、半岛、群屿皆极少，且位置各远隔，交通不便。又北陆皆位于温带，南陆皆位于热带，使人类而与物类等也，则南陆之适宜当过于北，何也？动植物往往自南、北极而进于中带，自中带而进于热带，愈进而愈繁殖。故动植物全盛之世界在于南半球，实天演之公例也。惟人类则反于此公例，何也？人类所以进化者，不徒恃物质上之势力而已，而并恃精神上之势力，故物类之争生存也，惟在热度之强盛，营养之足用而已。人则不然，恒视其智识、道德以为优劣胜败之差，人物所循天演之轨道各自不同，盖以此也。夫酷热之时，使人精神昏沉，欲与天然力相争而不可得；严寒之时，使人精神憔悴，与天然力相抵太剧，而更无余力以及他。热带之人，得衣食太易，而不思进取；寒带之人，得衣食太难，而不能进取。惟居温带者有四时之变迁，有寒暑之代谢，苟非劳力，则不足以自给；苟能劳力，亦必得其报酬。此文明之国民所以起于北半球之大原也。
▲ 亚非欧古代文明的发展
土地高低，亦与文明之发达有比例，区而分之，可为三种：一曰高原，二曰平原，三曰海滨。
（一）高原。中亚细亚也，里海、黑海之间也，亚剌伯也，亚非利加之巴巴利沙漠也，南亚美利加之帕拉格维也，倭里那哥也，皆高原也。高原之特质，最适于畜牧，牧民逐水草而居，问其富则数畜以对，而非数地以对也。虽行族长政治，颇近似于国家，然舍血族之外，更无他道以相团结。虽有如成吉思、帖木儿等野蛮中之英雄，时出于其间，然终不能成一巩固之国家，故文明无可言焉。
（二）平原。有河流则土地丰饶，中国之有黄河、扬子江，印度之有恒河、殑伽河，巴比伦之有夭弗里士河、台格里士河，埃及之有尼罗河，皆其最著也。此等之地，始有农业，人皆土著，民自名田。有地主之权谓之名田，汉人用语也。家族政治一变为封建政治，行国变为居国，而巩固之国体乃始立。中国、印度、埃及、巴比伦皆在数千年以前庞然成一大国，文明烂然，盖平原之地势使然也。
（三）海滨。骤观地图，则河海者所以使土地阂隔而华离也，然征诸历史上之事实，则人类交通往来之便，全恃河海。德儒黑革曰：水性使人通，山性使人塞；水势使人合，山势使人离。诚哉是言！欧洲人自十五世纪以来，与隔海之亚美利加及印度交通频数，已非一日，而于陆地接壤之亚细亚及亚非利加内陆，反阂塞而疏逖之，此其一证也。南、北两美洲之间有巴拿马地峡以为之连，亚、欧、非三洲之间有地中海以为之隔，而世界文明之起原，反以地中海为中心点，又其一证也。
▲ 地中海文明传播路线图
海也者，能发人进取之雄心者也。陆居者以怀土之故，而种种之系累生焉，试一观海，忽觉超然万累之表，而行为、思想皆得无限自由。彼航海者其所求固在利也，然求之之始，却不可不先置利害于度外，以性命、财产为孤注，冒万险而一掷之。故久于海上者，能使其精神日以勇猛，日以高尚，此古来濒海之民所以比于陆居者活气较胜，进取较锐，虽同一种族，而能忽成独立之国民也。腓尼西亚之于犹太，葡萄牙之于西班牙，荷兰之于德意志，是其例也。同为希腊种，而埃倭尼亚人与独利安人之性质迥别；同为黄种，而中国人与日本人风气攸殊，皆海之为之也。太古之文明，虽起于埃及与安息之间，而发扬之者实腓尼西亚与希腊人，曰濒海之故；罗马解纽以后，文明进步最速者厥惟意大利，曰濒海之故；美洲新大陆开辟以来，西欧诸国之沿海岸者骎骎日进，而俄国独瞠乎后焉，曰濒海不濒海之故。
三大陆比较之，则亚非利加高原之地也，亚细亚高原、平原交错之地也，欧罗巴高原、平原、海滨三者调和适均之地也。以面积论，则欧罗巴为五洲之殿；以海岸线论，则欧罗巴为五洲之冠。此其于文明程度有大关系焉，今示其表如下：
面积
海岸线
亚细亚
一七二一〇〇〇〇英方里
三六〇〇〇英里
亚非利加
一一五〇〇〇〇〇英方里
—七〇〇〇英里
北亚美利加
九〇〇〇〇〇〇英方里
四三〇〇〇英里
欧罗巴
一九五〇〇英里
亚洲面积殆五倍欧洲，而其海岸线之长，不能倍之；欧洲面积不及非洲三之一，而海岸线乃加乎其上。夫非洲人所以难进文明者何也？欧洲之陆地，距海岸五百英里以外者，殆不多见，非洲则大率皆在一千英里以外也。然使海岸线虽少，而内陆能有河流，可便舟楫，如亚细亚之夭弗里士河、台格里士河、黄河、扬子江、恒河、殑伽河，南亚美利加之倭里挪哥河、亚麻逊河、拉布拉打河，北亚美利加之圣罗凌河、勿士必河等，大者轮船往来，可达三千英里；次者亦艨艟楼舰，可以通行，则亦能补海岸之不足，使其利滋溥。亚非利加则不然，虽有尼罗河、康哥河、尼叉河、潜比西河之四大流，而皆不适于交通。盖其瀑多湍急，不许人溯流而上也。加以有大沙漠，横断洲之南北，绝运输之道，而全洲四分之三属于热带，其文明所以不克畅进者，实天然之缺陷使然也。
亚细亚之地理虽似欧罗巴，然雪山之大，非亚尔布士之比；其印度半岛略似意大利，然其幅员太大，几为大陆而非半岛；其南虽有澳大利亚洲，然不如欧罗巴与亚美利加之接近；至于印度洋与地中海比较，尤相去悬绝。故亚洲东西南北，各自成一小天地，而文明之竞争不起焉。波斯与印度之间，惟有一路可通，亚力山大以来，用兵所通行者是也，而卡布儿之高原，又使之与西亚细亚相隔绝。若夫中国与印度之间，更无一路可适用于行军通商者，雪山之峻险，常在千丈乃至千八百丈以上之高度，而帕米尔高原，盛夏积雪，故舍海路外，无可以相通之道。坐是亚细亚虽有创生文明之力，而无发扬文明之力。盖由各地孤立，故生反对保守之恶风，抱惟我独尊之妄见；以地理不便，故无交通，无交通故无竞争，无竞争故无进步。亚洲所以弱于欧洲，其大原在是。
▲ 亚欧大陆地形图
于亚细亚之西，欧罗巴之南，亚非利加之北，环潴其中央者，有地中海焉。使三大陆互相接近，互相连属，赍平原民族所孕育之文明，移之于海滨而发挥光大之，凡交通、贸易、殖民、用兵，一切人群竞争之事业，无不集枢于此地中海。故观文明传播之大势，亚细亚其母也，因与他二大陆隔海相接之故，一超而传诸希腊、意大利，及罗马并吞地中海诸国，复征服郜罗群地，乃再跃而散于欧洲之西端，及哥仑布寻得美洲，遂再奋而磅礴于南、北亚美利加，其西渐之迹，历历可稽，岂非以地中海为主动之原力耶？假此地中海在东方，则文明必先东被，而开辟新世界之伟业，必将成于亚洲人之手矣。由此观之，地理之关系于文明，有更重大于人种者矣。
以地势言之，欧罗巴不过亚细亚附庸之一半岛耳，然因其幅员不广，故各地之联络交通易，而有高原，有平原，有海滨、山脉、河流，经界复杂，故能分立诸国，使诸种国民角起相竞。虽然，其缺憾亦有一焉，则气候严寒，不能自创文明是也。幸有大西洋之热流，自墨西哥湾倒卷而向东北，使西欧诸国温度增加，又亚非利加大沙漠，常以热风播荡欧南，故欧罗巴气候，比诸亚洲、美洲之同纬度者，寒温迥殊。要之，其地势与地气，皆非能自造文明者，惟受之于他方而自播殖之，发挥之，光大之，是其所长耳。
盖文明之初发生，必在得天独厚之地。厚者何？即气候温暖，物产饶足，谋生便易是也。故历观古今中外，从无文明起于寒地者。前章所述之埃及、印度、中国、巴比伦诸地，其所以能为文明祖国者，非徒地势使然，亦地气使然也。至如北美之墨西哥，南美之秘鲁，亦为文明先进之国，哥仑布未辟新洲以前，此二国既已斐然有文物矣。东半球文明祖国，皆居温带而沿河流，此两国则无有大河，而亦能早达者，则全以气候之故，墨西哥在北纬二十一度，秘鲁在南纬二十一度半，皆热带与温带之交也。
▲ 秘鲁古代文明文物
古代初民无有资本，必其地之天然力极丰饶，常足偿其劳力而有余者，然后文明生焉，此义前既屡言之矣。地何以丰饶？多温气，多热气，而两者又相和合者是也，反是则贫瘠也。两美洲之大河皆在东部，注于大西洋，其西部注于太平洋者无一焉，由落机与安底斯两山脉，皆偏在西部故。河流者，湿气之所从出也，故西半球之湿气，惟东部独多。
若夫热气之所集，则南、北美各不同。北美湿气虽在东部，而热气却在西部，东西两海岸，其温度相差殊甚。此不独美洲为然耳，即东半球亦然。同一纬度也，而欧洲西岸与亚洲东岸大异。其故安在？盖由南、北两冰洋与赤道下之大洋，其潮水之温度相反，而地轴之转，自西而东，故太平洋之潮流，绕亚、澳两洲间之群岛，北转而达台湾，掠日本，东北趋达美国之海岸，南转而达卡里佛尼亚，复与赤道潮合流。大西洋之流亦然，流至墨西哥湾，为大陆所遮，不能出与太平洋合，乃回流沿福罗里打海岸，北转至赫的拉岬，与北海之寒潮接，东流而达欧罗巴西岸，其北流者则环苏格兰、挪威，使其寒气大减焉。由是观之，赤道下之热流，其行于北半球者，常以大陆之东岸为归宿之地，此东西寒燠差异之原因也。而墨西哥正在热流集注之区，温度最盛，又美洲至北纬二十度以南，地势忽缩小，为巴拿马峡，其形恰与埃及之卡儿的亚相仿佛，因此之故，东西两海岸接近，全国之地哮、气候皆等于岛屿，故虽无大河，而湿气不乏。然则北亚美利加洲，湿、热两气最充盛、最调和者，惟墨西哥，此所以能独优于大陆，而在十六世纪以前已有文明也。由此观之，凡原因同者，其结果必同，虽土地远隔，人种各殊，而天演之公例不少异也。
▲ 墨西哥金字塔
南美之现状与北美异。所谓东岸寒而西岸燠者，惟北半球为然耳，南半球则适与相反。盖南冰洋之寒潮，绕南半球诸陆之西岸，而赤道热流反在其东岸也。南美洲温、热两气皆集于东方，故南美东部之土地，无论属于热带、温带、寒带者，皆极丰饶。然则文明不起于其间，又奚以故？曰：温热之盛过度，动植物之繁殖不可思议，人力为天然力所压，而不能尽其性也。夫海底有寒、热两潮流，空中有寒、热两风圈，皆由地轴东转簸荡而成，其理一也。自北纬二十八度至南纬二十八度之区，一年内凡为东北风、西南风者各半，西人所谓贸易风也。此贸易风之经大西洋而达南美东岸也，所含大洋中水气遇冷而坠，大雨时行，而为安第斯山所阻，不能越岭而西，其雨皆灌溉于巴西之地，故巴西天然力之盛，甲于全球。虽然，以太盛之故，人力为其所压，惜哉！其幅员面积与欧罗全洲相埒，徒委为蛮族之巢窟，自葡人觅得此土以来，垂四百年，非不屡欲运欧洲之文明以化被之，然其力只及于东岸，若其内陆，依然四百年前之故我而已，森林深而农业不进，虫害甚而收获难期，山高而不可登，河大而无由渡。巴西所以不能孕育文明，曰唯此之故。
▲ 清末《海国图志》中的南美洲地图
国于巴西之西者，有秘鲁焉，同在一大陆，同在一纬度，而地势有相径庭者。巴西既位热带之温度，而世界第一大河亚马逊灌溉之，诸小河流灌溉之，贸易风之大雨灌溉之，丰沃过度，人力无权。秘鲁之地，则跨有安第斯山东麓之高原，与太平洋边之海岸。安第斯山之西，终岁无雨，又无树木，至其东麓，亚马逊河上流一带，常降雨而不过度，森林亦生焉，南冰洋之寒潮达其西岸，调和其气候，使不过热，故南美洲中温气、热气会合适宜之地，惟一秘鲁，此所以文明早发，与墨西哥同也。
以上所举，专就物质的文明而论之。若夫精神的文明，与地理关系者亦不少。凡天然之景物过于伟大者，使人生恐怖之念，想象力过敏，而理性因以减缩，其妨碍人心之发达，阻文明之进步者实多。苟天然景物得其中和，则人类不被天然所压服，而自信力乃生，非直不怖之，反爱其美，而为种种之试验，思制天然力以为人利用。以此说推之，则五大洲之中，亚、非、美三洲，其可怖之景物较欧洲为多，不特山川、河岳、沙漠等终古不变之物为然耳，如地震、飓风、疫疠等不时之现象，欧洲亦较少于他洲。故安息时代之文明，大率带恐怖天象之意，宗教之发达速于科学，成一科之学者谓之科学，如格致诸学是也。迷信之势力强于道理，彼埃及人所拜之偶像，皆不作人形，秘鲁亦然，墨西哥亦然，印度亦然。及希腊之文明起，其所塑绘之群神，始为优美人类之形貌，其宗教始发于爱心，而非发于畏心。此事虽小，然亦可见安息、埃及之文明，使人与神之距离远；希腊之文明，使人与神之距离近也。而希腊所以能为世界中科学之祖国者，实由于是。
▲ 古希腊伊瑞克提翁神庙遗址
即就欧洲内论之，亦有可以证明此例者。欧洲中火山、地震等可怖之景，惟南部两半岛最多，即伊大利与西班牙、葡萄牙是也。而在今日之欧洲，其人民迷信最深，教会之势力最强者，唯此三国。且三国中，虽美术家最多，而大科学家不能出焉。此亦天然之景物，与想像理性之开发有关系，一明证也。
要而论之，欧罗巴以前之文明谓文明未入欧洲以前，即埃及、安息时代是也。全恃天然界之恩惠，其得之也，非以人力，故虽能发生而不能进步。欧洲则适相反，其天然界不能生文明，故自外输入之文明，不可不以人力维持之，兢兢焉，勤勤焉，而此兢兢勤勤之人力即进步之最大原因也。
虽然，无亚细亚之文明，则欧罗巴之文明终不可得现，欧人忘其本而漫然讥讪亚人，非所宜也。欧人动曰：亚细亚者，神权政治之巢穴，专制主义之地狱也。以此相诋，未免失当。《记》不云乎：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凡人群之初起也，必有一种野蛮的自由，政治之第一级在使人脱离此等蛮性蛮习。故彼时之国家，不可不首立政府，定法律，以维持一群之平和秩序，不可不巩固主权，以御外侮而弭内乱。然则非用强力行威权，安能致此？夫恶法律虽不及善法律，然犹愈于无法律；恶政府虽不及善政府，然犹愈于无政府。故当人群进化之第一期，但求有法律有政府而已，至其善恶优劣，暂可不问。此古今中外之所同也，欧人岂得独非笑之！
▲ 清末《海国图志》中的欧洲地图
且亚细亚之神权，其裨益于世界者固不少，彼其神权治下之文明，即今日欧美文明所从出也。欧美文明渊源于罗马，罗马渊源于希腊，希腊渊源于亚细亚。历史家以埃及亦属于亚细亚之范围。又不惟古代之渊源而已，即近世之文明，亦莫不然。近世文明之所自出有四：一曰耶稣教，二曰罗马法，三曰希腊之文学、哲学，四曰中国隋、唐之文明。其第一件本为亚洲犹太之土产，经罗马人之手而传诸全欧者也。其第三、第四两件，自中世以来，经阿剌伯人之手而传入者也。于近世欧洲文明进步最有大功者，曰罗盘针，借以航海觅地；曰火器，借以强兵卫国；曰印书术，借以流通思想，开广民智。而此三者，皆非欧洲人所能自发明，彼实学之于阿剌伯，而阿剌伯人又学之于我中国者也。今日欧人虽演造种种技术，还以授诸东方，亦不过报恩反哺之义，加利息以偿前负耳。欧人固可轻蔑我耶？虽然，今日受其报与否，又我国人所自择矣。
人群进化之第一期，必以专制政治为文明之母，此不独亚洲为然，即欧洲亦莫不然也。欧人脱神权专制之轭，行人民自由之治，亦不过在十八世纪之末、十九世纪之初。距今百年间耳。亚细亚历史之缺点，不在其昔代之行专制，而在今日之犹安于专制，不知何年何代乃脱其樊耳。夫所谓进化第一期必要专制者，其事固自有程度，其时固自有限制，苟逾其程其限而犹用之，则不为群益反为群害，势所必然也。盖专制之效力，在使内部人民爱平和，重秩序，养成其服从法律之风也。既平和矣，既秩序矣，自治之习惯既成立矣，于此时也，则政府当减缩其干涉之区域，以存人民自由之范围。人文愈开，则此范围愈当扩充，于是政府与人民之权限不可不确定焉，非特禁人民之互侵自由而已，而政府亦不得自侵之。盖人群进化之第二期，所重者不在秩序而在进步，而欲使人民进步，必以法律保护各人之权利，使其固有之势力得以发达，实为第一要义。善乎斯宾塞之言也，曰：天下事有泛言之见为恶，对言之则为善者；亦有泛言之见为善，对言之则为恶者。如专制与自由是也，专制至恶也，而在人群进化之第一期，不可不谓之善；自由至善也，而在人群进化之第一期，不可不谓之恶。亚细亚之所短，在徒抱文明之基础而不能人于进化之第二期也，而其原因由于天然之境遇所得过厚，其精神为天然力所制也。欧罗巴之所长，在经过第一期，即入于第二期，语其事实，则自美国独立、法国革命以来，百余年间之现象，是其明效大验也。
▲ 赫伯特·斯宾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
地理与文明关系之征验既若是矣，然则欧洲竟非吾亚洲所能及乎？是又不然。尽人力则足以制天然也，彼欧洲本为文明难发生之地，而竟发生之，则吾亚洲虽为文明难进步之地，曷为不可以进步之？近来学术日明，人智日新，乃者亚细亚全洲，铁路遍布，电线如织，虽喜马拉耶之崇山，不能阻中国与印度之交通；虽比儿西亚之高原，不能塞印度内陆与东、西两洋之往来。亚细亚亦将为文明竞争之舞台矣。人事迁移，向上未艾，或者亚非利加之沙漠，南、北极之冰原，且有烂花繁锦，与各大陆国民相辉映者，未可知也。呜呼！万事悠悠，群生莽莽，虽曰天命，岂非人事耶？吾友因明子之诗曰：丈夫当此涌血性，茫茫大地览河山，不觉英雄壮志生。世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 《清朝极盛时代亚细亚形势图》
载《东洋历史地图》，孙海环、周世棠 编辑，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初版，民国间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