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我的童年时代生活过的小镇，现在已经成为颇有名气的旅游景点了。但在我的记忆中，它远没有过去那样的清静和美好。它失去了太多的古迹和传说，更可惜的是，它失去了小镇人与人之间因乡土风俗连结的浓浓的亲情和友情，淡漠了相识相知如家人一般的乡情。也许，这是时代变迁的必然，但时代应该朝着更好的方向前进。为什么我的思维中会有今不如昔的感叹？还是让我静静地思考一会，把我绵长而深沉的陈年旧事写出来，像开启一坛深埋在地下几十年的老酒，那淳厚激越的原浆，把我的心醺醉了。

小镇的老街是沿河而建的白墙黑瓦有翻轩走廊的三里长街，一河分为上岸和下岸，上岸为密集的街市，下岸则为各式人的住宅，间或有茶店食杂小铺。河上有三板桥五板桥等十七座石桥如彩虹飞架，街市由东向西延伸，一式的青石铺地，石板地被千百年的行人磨踏得光滑发亮。古镇东入口处原来有一座不小的城隍庙，庙前有高大的圆洞桥连通对岸的仁昌酱园。仁昌酱园的醬油腐乳，古法酿造，享誉绍兴乃至浙东，外墙上“仁昌酱园”四个醒目大字已经辉煌了一百三十年。如今作为古镇广告的香肠和扯白糖，则是近些年的旅游产品了。

老街分东市和西市，东市比西市繁华热闹。古镇建于宋代，盛于明清，由于它地处绍兴的西北角，与萧山交界，因而四乡八村的人以此为集市。老早时候，除了日用百货，南北副食，时鲜果蔬外，古镇有两大商品今已绝迹。一是棉纱的交易，那时，萧山农民沙地上收获的棉花，大多来古镇售卖。古镇四周的乡村农户，多有纺车布机，便将自种或收来的棉花纺成罗卜状的羽纱，装在竹篮或小筐中上街售卖，这是织土布的半成品，也是古镇闹市中的一景。除了纺纱，也有卷成长匹的土布出卖，土布多为本色，也有染成蓝布或黑布的，还有蓝白间杂或绿蓝间杂的柳条布出售。最高档的，就是蓝底白花的印染布了，旧时一般人家的被单被套，大都用的印染布。自己纺织的土布，虽厚重结实，经久耐用，但是粗糙。大户人家用的是轻薄细滑、花花绿绿的洋布和绸缎。

古镇虽小，但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一应俱全。棺材店便是其中之一。古镇的西市，有一处叫树场汇头，就是木材堆放和交易的地方。距这里不远，就有一家棺材作坊。棺材店里展示着做好了的白皮棺材和黑漆棺材，棺材头上倒贴着一个红纸黑墨写的福字。我不明白，进了棺材的人怎么会有福呢？每次经过这里，我都紧闭双眼，我会想到死人，我会害怕，我便全身发冷，汗毛也会一根根竖起来。

我第一次见到死人是解放初的镇压反革命。记得大操场上挤满了人，木板搭成的台上有解放军押着一排排犯人，人们喊着口号手举红红绿绿的小旗。突然间人潮涌动，反革命的手绑着麻绳一个一个地连成一串被押送去枪毙。五六岁的我还不知道害怕，跟着大人去看热闹。犯人们被押到一个叫草鲜坟头的地方纷纷跪下，这地方是一个大坑，记得那天艳阳高照，春天的青草碧绿茂盛。我挤在大人们的夹缝中探头张望，忽然响起一阵像放爆竹的声音，那些反革命便一个个倒下了，这时，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浓重的青草味和一阵阵难闻的血腥气。我闭上了眼，我不敢看。   

这是我幼小心灵中最恐怖的烙印。老街的西市，还有一处阴森森的地方。这地方叫西社庙，朱漆描金的大门，大门对面是一个高大的戏台。进入大门，两旁便是各种泥塑木雕的菩萨。那菩萨呲牙裂嘴、怒目双瞪，手持钢钗棍棒，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我记得还有青面燎牙的妖怪，牛头马面的狱卒，据说这是十八层地狱里阎王手下的小鬼。我只进去过一次，便再也不敢跨入这个庙门，但庙门前戏台上的龙虎斗和杨家将，我是百看不厌的。后来，西社庙变成了福利厂，有一年不慎失火，熊熊烈焰把庙堂和戏台烧成灰烬。如果保存到今天，这里无疑是古镇历史文化的第一景点。

古镇的老街上还有一景，于今也是难得见到的了，这便是乡镇的茶馆。每天从清晨到半夜，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跑堂的提着铜制大茶壶冲泡茶水，兜售香烟糕点的小贩大声叫卖，还有眼戴墨镜手敲竹板的话词婆们说唱着前朝往事，炉灶上的水蒸气和茶壶茶杯上散发出来的雾气把整个茶馆笼罩在白茫茫的烟雾中。喝茶的大多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他们谈天说地，讲稻麦鱼虾，讲邻村奇事，讲家长里短，讲蔬菜行情，四人一桌的小天地是古镇老人的天堂，天天月月，他们在这里迎日出日落，看世事往复。

西市宁安桥南北各有一家茶馆，上岸处于街市，生意兴隆。下岸一家茶客少些，也清静不少，但老板从上海买来两样新奇的东西在门口招摇，吸引了古镇的男女老少。一样叫西洋镜，架子上有一只长方形的木箱，木箱上罩一块黑布，要看的人花一个铜板，脑袋钻进去，两眼对准玻璃圆孔，里面便有高楼洋房、汽车飞机，也有老虎狮子，松鼠大象。旁边有人敲着小锣边说边唱。这让乡镇的人大开了眼界。还有一样叫洋平戏，现在叫电唱机。只见老板在小木盒旁摇了几下，一个大圆盘便转了起来，一根缝衣针一接触，里面便伊伊呀呀地唱起戏来。我们都好奇，到处寻找唱戏的女人，便从喇叭口往里面大喊大叫。老板在一旁哈哈大笑。这是我们没有见过的世界。

宁安桥脚曾有一间铁皮修补的二层小房，这是一户极贫苦的人家，约有四五个孩子，人人衣不遮体，女主人也是蓬头乱发，穿一件破旧的脏衣服，却从不见这家的男人。屋内有一架木梯可爬上阁楼，那是他们蜷宿的地铺。记得大家叫这户人家为“六生” ，不知是否生了六个孩子？蓬头乱发的女人靠卖糖果和甘蔗为生，常见孩子们空着饭碗喊饥叫饿。

老街多河。西市的河叫清澄江，江水从这里分汊，一脉南流宽阔的海湖。这里有古镇通往县城的轮船码头，轮船一天两班，每当小火轮响着卜卜卜卜的柴油发动机开来古镇时，老人们喊着：烧中饭了。小火轮是古镇通往外界最现代化的交通工具。除了它，还有几只人力摇橹的埠船，那是通往附近党山、瓜沥、下方桥、华舍和柯桥去的。古镇多河，也多路，通往四乡的石板路曲曲弯弯，把山山水水连结起来。

时过境迁。今天，古镇公路四通八达，汽车代替了舟船，却冷落了千百年的青石长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