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类“无节奏”的音乐
无节奏音乐可以按照是否存在脉动或节律将之分成三类。
首先是既没有等时长脉动(没有节拍);也没有等时长规律被加以强调的事件发生(没有节律);没有任何反复——所有音乐都单纯蕴含在音乐话语内部,但仍有一些音符或声音事件相对突出表现一些。比如正歌剧或喜歌剧(莫扎特作曲的意大利歌剧)的宣叙调(“清唱宣叙调”),其主要目的在于推动剧情发展并为咏叹调做足准备和铺垫。同样在北印度拉格音乐中,每支曲子开始时作为引导部分的序曲也属于这类,旋律简单、缓慢、即兴,目的是营造拉格音乐特有的气氛,将音乐师的灵魂和手指都调整到最适宜的状态,也给听者的听觉预热,准备好在情绪层面迎接即将出现的音乐。就是一种为音乐做准备的音乐,很多文明的传统音乐都存在这种动机。比如弗拉明戈吟唱中“深沉大调”(Cante Jondo)前奏,名为“正确节奏”( sin compas),也是用来为表演者的灵魂和身体进行充分准备,同时将听者带入即定情绪,宣布音乐即将开始。它没有引发律动效应;相反,它在更努力地抹杀这种效应,努力让人动弹不得,暂停一切俗世活动。它呼唤静怡,创造静怡,但并不意味它不会造成任何物理效应。它使身体充分放松,将精神更好地凝聚起来。

第二种无节奏音乐只缺少节律:存在等时长脉动,但所有拍子听起来都是完全等值的,没有层次感,没有任何强调,听者无法找到起始点,也无法记录循环次数。素歌圣咏(plain-chant)属于这种,每个音所延续长度都是默认可公度的,声音事件(音符或是休止符)前后连续发生仍可以有长有短,但不会遵循任何可以预期的规律。如格里高利圣咏(归于素歌一类)的节奏实际上只是基于语言抑扬顿挫而产生的一种不可预测长短但具有音韵色彩的切换,单音时长没有层次,有且只有一个完全隐含在音乐潜层的等时长性,就像听钟表声音时,只有“嘀、嘀、嘀…”的声音,而不是实际上常以为的“嘀嗒、嘀嗒、嘀嗒…”无限反复(心理学家保罗.弗雷斯在《节奏的构成——基于心理学角度的研究》提出的“主观节奏化”概念:钟表摆动的声响听起来是两个声音为一组“嘀一嗒”,而在“嘀”与“嗒”之间的间隔听上去感觉比上一组的“嗒”与下一个“嘀”的间隔要短;所以“嗒”更像是“嘀”的附属品),永远是只有完全一样的声音。这种类型的音乐不能让人做任何事情;对身体起不到任何律动性影响。这种持续不断的无节律时间现象只能起到催眠或引起沉思的作用:所有事件全部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貌似单一的运动过程,这就是同质性成就,从而构成一幅讲述静止的动画,也是一个叙述永无休止的无尽运动过程。
音乐若有野心去觊觎永恒,它就必须将自己从时间中抽离出来,如圣奥古斯丁说的:目标是实现“Nunc stans”(拉丁语,即“永恒停顿的当下”);它在一个无限延展的当下时刻里自我复制,前后都没有任何东西,永远同首次完全相同——过去、未来皆不存在。但是人类的音乐(人文主义音乐是“文艺复兴”之后的产物,即人类意识的觉醒)则正与之相反,必须对其发生的时节加以突出区分,缤纷多彩的生活,比如巴赫《圣约翰的耶稣受难曲》最后的大合唱——素歌对身体的作用刚好相反:它带来惰性,带来冷淡,甚至带来枯稿。这种惰性并不是平常那种消极无力的贬义,而是另一种精神凝聚和全神贯注,因为身体总是在乐音的反复中寻求可预期性。然而在欣赏素歌时,所有可预期性的音乐元素都是对等时长构建话语元素的永恒延续,坚守着同一性也就永远不会产生“除此之外”的重复。
但吊诡的是,这种“惰性影响”对身体仍有影响,因为身体无论是有意识还是下意识总会倾向于在任何具有等时长环境中寻找某种节律,在意象世界中按两个一对、三个一组等各种方式主动地去分组。在聆听一段有规律的脉动时,人总是倾向于即时将拍子按照最简单的样式来分组:比如钟表的“嘀嗒”,水滴从拧不紧的水龙头里滴滴落下……上面提到的素歌和圣咏,意图是让人们从律动中逃离,被其领入凝神、沉思甚至祈祷的殿堂境界,所有它们必须同时引导人们将等时长的脉动当即听成等时长脉动,同时制止人们从中推导出任何超出等时长脉动以外的不规律反复形态,也要制止人们跟随潜藏在音乐之下的等时长脉动而感到具有结构性的抑扬顿挫。
所以,所谓“无节律”并不是字面意思的“无”,而严格实现一种“去”(节律)效果,剥离人在等时长脉动中寻求规律的潜意识。在这类音乐中,休眠是一种蒙恩状态,身体就像一座灵魂坟墓,是从等时长脉动中去除了节律做法,才使听者产生肉体近乎麻醉的体验效果。
与以上这两种无节律音乐(其一,去除等时长脉动的叙述和导言式音乐;其二,留下等时长脉动的圣咏式音乐)相对,还有一种既没有节奏也没有脉动,但却拥有节律的音乐。这种音乐不寻求带来任何律动效应,但同时也不像那些清心寡欲的音乐一样阻止听者产生律动本能。节律不齐但仍有节律,所以这种音乐更多是带领着人们随着其独特、任性奇幻而去漫步嬉闹,一步向左,一步向右,转过头看,再向前跳几步,用其自由律动来影响我们。例如德彪西《月光》、肖邦《G小调第一叙事曲》,或是巴厘岛某些民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