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杨雄《蜀王本纪》中记载:“秦惠王遣张仪、司马错定蜀,因筑成都而县之。成都在赤里街,张若徙置少城内。始造府县寺舍,今与长安同制。” 东晋·常璩《华阳国志》中的记录一脉相承:“成都县本治赤里街,若徙置少城内。” 赤里街的具体位置,虽然有诸多猜测,不过迄今为止未有专题文章对此作过梳理,不得不说这是成都地名研究中的一大遗憾,笔者现根据文献记载与历史地图,以及考古发现等多方面材料对此进行一番探讨。
▲《华阳国志》明代抄本
(一)赤里街方位的两种观点辨析
古代文献中对于赤里街的记录仅有寥寥几句,也导致后世对于赤里街的定位不清,如今有以下两种观点来定位赤里街:其一是方位说,定位赤里街为现在的南大街,认为赤里街命名源自五行之说,南方属火为赤,故赤里在南。北宋·乐史撰写《太平寰宇记》(卷七十二)描述:“成都之南街名赤里。” 注释中称引用于《蜀都记》。
▲清四库全书中《太平寰宇记》引用的《蜀都记》
但让人疑惑的是《蜀都记》一名未见于清以前,从清代文献中却能清楚看到《蜀都记》实则和《蜀王本纪》内容一致,从而可推知,《蜀都记》一名系清人对扬雄《蜀王本纪》的改称。
▲清《御定渊鉴类函》里《蜀都记》相关内容
厘清《蜀都记》与《蜀王本纪》之间的关系后,我们会发现清人在《蜀都记》中篡改了《蜀王本纪》中的相关内容,增添了“成都之南街”的论述,遂成为“赤里街”位于成都南大街的理据。民国版的《华阳县志·古迹一》中也延续此说:“《旧志》(这里的《旧志》指的是清嘉庆版《华阳县志》)仍称赤里,今则通呼南大街,而赤里之名隐矣。” 这样的地名解释说法影响至今,例如,《成都城坊古迹考》《成都街巷志》等书均延续此说,1957年由四川文史馆绘制的《秦代创筑大少城图》中也曾将“赤里街”标注在南面(后不知何故删去)。
▲《秦代创筑大少城图》
下面依据出土文物对赤里的方位进行辨析。关于南方为赤,故赤里位于南方的说法,在秦代地图,以及秦简、封泥中并未找到对应关系。
1986年,甘肃省天水市放马滩墓穴中发现了4块木板,后被确认为秦代木板地图。该地图绘制年代大概为战国晚期,为现存中国最古老的地图。最重要的是在这份秦地图中有大量以方位来命名的地名,比如“故西山”与“故东谷”、“东卢”与“西卢”、“上临”与“下临”、“上辟磨”和“下辟磨”等。如果赤里得名取自“南方为赤”的说法,那么“东卢”与“西卢”就应该叫做“青卢”与“白卢”,不过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放马滩出土秦代地图墨线图

先后出土的秦简、封泥中以方位命名的地名也不少,比如江东郡、江南郡、陇西郡、东郡、南郡、东乡、南里、南阳、南就等,可见秦代地名命名就是以方位来直接命名,并无所谓的“五色”对应“五方”的命名例证。
由此进一步衍生,秦在开疆扩土、统一天下的过程中,必然非常重视地图的军事作用(荆轲能够对秦王进行刺杀,主要是借助两件物品:一个是秦国叛将樊於期的人头,另一个就是燕督亢之地图),所以先秦地名很重视方位的标志,上下与东南西北等这样直接的方位指示大量地使用在地名中,这样即便是普通士兵也能够通过地图辨识方位,显然,以“五色”标识方位并不妥当。
第二种观点即土壤颜色说。学者任乃强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中认为:“秦赤里街当在秦城之北,如今昭觉寺与磨床厂间赤土埂,或平阳山附近红土浅丘间,故名赤里。” 任乃强认为“赤”为土地颜色,故赤里当在城北。
首先,成都城北并未有相关考古发现作为支撑,而且将秦城放在城北与史书并不相符;其次,出土秦简、封泥中所记载“里”之地名,并无颜色+里的组合。其他地名与颜色相关的仅有“白土乡”“白土陲”,白土明显是对于地理环境之描述,若如任乃强先生所说赤里之“赤”为土之颜色,其名更应该是“赤土里”而并非“赤里”。
以上两种说法,均有待商榷。很明显,这两种说法的焦点都在“赤”字上做文章,其主观猜测的成分较大。下面笔者就“赤里”地名进行辨析。
(二)赤里之含义
笔者以为“赤里”为合成词,代表着蜀与秦两种文化。因蜀人对赤色崇尚,秦人对蜀人便以“赤”为代称。《华阳国志》中即有描述:“九世有开明帝,始立宗庙,以酒曰醴,乐曰荆,人尚赤,帝称王。” 出土文物中也可支持该文献的记录。比如金沙古城遗址出土的铜尊、木雕上可以看见朱砂的痕迹;2025年的首届三星堆论坛披露遗址中出土的大量器物也能发现类似的情况,颜色虽历经数千年但仍然肉眼可见。现阶段赤色大多发现于青铜器上,笔者推测这种颜色的使用场景应该是祭祀等高等级仪式中。
▲金沙遗址出土的铜尊
▲金沙遗址出土的木雕
“里”则是所在地的秦式表达,辨识此地为一个行政单位外,更表达此处已纳入秦国的势力范围。秦国统一六国后采取郡县制,全国划分36个郡,下设若干县,在县以下还有乡、里、亭等行政单位。“里”为倒数第二个行政单位,其面积约为一平方里左右,其规模并非很大,应为一个临时性办公机构,在成都城建好之后张若即将迁至少城。
另外还需说明的是,“赤里街”这个地名大概率不是先秦时期的地名,先秦地名中没有“里”与“街”共用的情况出现,况且“街”作为地名使用出现的时间大约是为汉代,所以赤里街应该是杨雄等人用汉代的命名规则称呼更早期的地名。
最后来说一说赤里街的位置,赤里应该离后来修筑的成都城不远,先秦时期成都城大体范围应该在天府广场偏西的方位(如何定位秦城又将涉及到另外一个庞大的讨论,以后会有专文讨论,此处只给基本结论),赤里应该据此不远,比较有可能位置是十二桥遗址处,这里曾发现大规模古蜀人聚落,秦军很可能直接沿用原有的聚落建筑,待成都城建好后迁徙至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