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文 乡居小唱

过去，在传统农家的堂屋或灶间屋里都会有一张木制的正方形桌子，它高约1.2米，边长约1.5米，下有4条桌腿，每边可各坐2人，一桌可围坐8人，古人把它雅称为八仙桌，相信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前出生的人大多不会陌生。八仙桌多以榉木、柏木，甚至红木等优质木料制成，讲究一点的桌子的四周还雕有吉祥如意的木刻图案，并用红漆上色，寓意“红红火火”“吉祥如意”。八仙桌往往摆放于堂（灶间）屋中轴线对准大门的中心位置，与四周配套摆放着的四张长条木凳共同构成了一个家庭最为热闹的居家“活动中心”。

八仙桌与灶头、水缸、竹橱一样，都是村里人家的“标配”。一日三餐、家庭聚会、请客吃饭、制作点心、节日祭祀，乃至孩子的作业都要在这方小小的桌子上完成。记得当年自己家里的那张八仙桌和村里大部分人家的一样都是原木颜色的，结构简单，形态方正，平和庄重，不仅结实牢固，而且易于搬动。时间长了桌子的面板与面板之间的缝隙虽已渐渐增大，但依然十分光滑，并散发出淡淡的木香味。

作为一种传统的家具，八仙桌最能体现国人最为讲究的礼仪规矩。比如八仙桌的摆放都要遵循“坐北朝南”、“尚左尊东”、“门面定位”的原则。一般情况下桌子都要正对着大门口，而那正对着门口的位置就被历史地定位为上座（乡下土话俗称“上座头”），两边则为偏座。“上”在人们心目中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而“上座”一般也只能有年长者或者有权势有地位的人才能入座，其他人只有在上座入座以后方能入席。由此可见，长幼有序的观念在中国人的思想世界中也是根深蒂固的。

八仙桌是农家人一日生活的开始。每天清晨起床后，家庭主妇们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拿着抹布将八仙桌认认真真地擦拭一遍，再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方才开始洗脸刷牙，为一家人准备早饭。与八仙桌相伴生活的岁月是十分清苦的，那时的一日三餐都来自家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勤耕耘。一年四季青菜、萝卜、咸菜与大麦粥、白米饭一起成为了八仙桌上的主角。特定的时节里主妇们为了改善家人的生活，也会在这方小小的舞台上变着花样做出各种各样可口的食物来。平日里，擀面条、裹馄饨、蒸糕做饼都离不开八仙桌的支撑。快要过年了，桌子上那一个个洁白松软的面团，在主妇们的巧手中，经过搓、揉、拧、捏，渐渐演变成形态各异的过年“点心”。

八仙桌既意味着规矩，也意味着团圆。平日里作为堂中家具，无论家人还是来客都可以随便坐坐，并没有太多的讲究。但一旦要招待亲朋好友，吃年夜饭，或者过年过节时“炯仰”先祖，到还是有着许多规矩的。比如，有长辈或年长者上门做客，主家都要请其坐在上座，主人或陪客坐下座。大年三十夜，全家男女老少按辈份围坐在八仙桌上吃团圆饭，也是亘古不变的规矩。

每年清明、七月半、冬至、过年等特定的日子。八仙桌是要给家里过世的祖宗们“留”有一席之地的。每当这一天农家人都举行相应的仪式，以虔诚的姿态祭奠先祖。在八仙桌三面放上六副碗筷、酒盅，三条长凳。桌上摆放着“三荤三素”，即红烧肉、红烧（鳊）鱼、肉圆、豆制品（豆腐、百叶、豆斋饼）、青菜、家祭菜等六碗菜品，其中豆腐、豆斋饼是不可或缺的，桌子下座一面摆放着香炉和蜡烛。祭祀开始前先要由家里辈分最高的人开门“请”先人进屋在八仙桌边就座，其间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往酒盅里斟上些许黄酒，家里人从长到幼有序地跪在八仙桌前给先人磕头，在桌上的香炉里上香，并默默许愿，女主人还要不停地念念有词，说一些请求先人谅解保佑之类的话语。眼看头香烧得剩下半支，就要给先人上饭，饭也必须要盛得满满的，待一炷香烧得差不多，“炯仰”活动也近于尾声。撤走桌上的酒菜，移动长凳，打开大门轻语相送，并嘱咐小辈到门口燃烧纸钱，以确保先人们口袋丰盈衣食无忧。

过去，农家的喜宴大都是在家里操办的。或家人亲自主厨，或请来厨师掌勺。这个时候承载着传统礼仪的八仙桌就就成为了宴席中不可或缺的配角。这一天村里大部分人家的八仙桌都会集中到办喜事的人家，借来的桌凳底下都会用粉笔写上名字做上记号，以免归还时弄错。那时，村里人家办喜宴互借桌子早就成了一条不成文规定，左邻右舍也十分乐意用这样的方式分享主家的喜悦。而宴席座位的安排也是最能体现尊老敬贤等礼仪规矩的。比如儿子结婚舅家为大，娘（母亲）家的长辈（外公、舅舅等）需坐首席首位（上座头）；小孩子满月，孩子母亲娘家长辈为大，坐首席首位；砌房造屋上梁，瓦匠师傅坐首位，木匠师傅次之；老人做寿（过生日）必须是寿星坐首席首位等等。

借还桌凳并不是件轻松的活。喜宴办完，就得赶紧趁亲眷朋友还在的时候把桌凳一一归还，否则等大家都走了，主人家就要累得够呛，伴着“八仙桌”归还的照例还有一份随桌赠送的喜糖（点心）以示感谢。

旧时，堂屋（灶间屋）还兼有起居室的功能，是家人每天相聚、接待来客的主要场所。一日三餐，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边，吃着女主人最拿手的粗茶淡饭，听着男主人盘算田地里的“光景”，与孩子们唠叨着劳动生产、学习考试上的大事小情，并相互提醒着生产生活中的注意事项，一家人的喜怒哀乐在这里得到汇聚释放，情感在这里得到凝炼升华。那张小小的八仙餐桌也常常是村里村外，家长里短，舆情八卦的交流台。农闲时节，不少村里人都有着“唠饭碗”（串门）的习惯，到哪家就在那家的八仙桌旁坐下，吃的、穿的、用的，自家的、人家的，看见的、听说的，直白的、隐晦的，信马由缰，融洽的氛围也能让人暂时忘掉劳动的疲惫。有亲眷朋友上门做客，也总是第一时间把他安排到八仙桌旁坐下，端上茶水点心热情招待。

在农家，八仙桌还兼有书桌的功能。放了学的孩子们在完成刈草、喂猪、烧晚饭等日常家务后，大多是趴在八仙桌上看书写作业的。一年四季，昏暗的白炽灯（煤油灯，因为经常停电）映衬着学子苦读的身影。夏日里，闷热的屋子里没有一丝的风凉。八仙桌前，准备高考的孩子一手摇着扇子，一手在本子上快速地写写画画，汗水打湿了书本纸张，仍不敢有一丝的懈怠，呛人的蚊香也难以赶走成群结队的蚊虫，无奈的家长只能找来一只水桶，盛满一桶井水放在桌子底下，让孩子把双脚泡在水中，一来可以避暑降温，二来也能防止蚊虫的袭扰。滴水成冰季节，即使不时地用嘴对着被冻得麻木的双手哈出热气，却也难以抵挡住刺骨的寒冷，那满是冻疮的双手有时连笔都难以握住。无奈之下只能土法上马，灌上一只热水袋（盐水瓶）焐一焐双手，或用砻糠草屑生上一只脚炉（火盆），放在桌子底下，让孩子的双脚放在上面以抵御掉部分的寒气。当年，许多的农家学子们就是在这般艰苦的条件下杀出重围走进城市的。

有说竹橱、米罐、油壶是那个年代打探一个家庭贫富的“窗口”，其实能够最直接、最透明地反映农家生活条件实情的非八仙桌莫属。一年四季、一日三餐，家里烧的什么，吃的什么，八仙桌上一目了然。如果这户人家一年到头、一日三餐八仙桌上的食物（菜肴）不仅品种多，而且数量足质量好，那么这个人家必定是个富裕（小康）之家，或许还有个心灵手巧会持家的女主人。

在村里，八仙桌与床铺、衣柜一样是农家必不可少的生活家具。弟兄多的人家在“另起炉灶”（分家）时，父母都会想方设法给新人们配备一张崭新的八仙桌。过去，村里人家的生活条件大都比较差，八仙桌基本都是用自己准备的楝树请木匠师傅上门打造的。楝树虽然没有榉树、柏树那么坚硬耐磨，木质细致均匀。但其木质的坚硬度也算适中，并带有天然香气，不仅纹理美观、光泽度高，而且抗虫蛀、抗腐蚀，加工起来比较容易，最关键的是自己可以种植花钱比较少。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沙家浜》里阿庆嫂的这段唱词，简明地数说了数百年来，八仙桌在传统家礼文化中的地位和功能。时光荏苒，当圆桌、西餐桌渐渐替代八仙桌成为居民家具的主流，八仙桌却依然保留着光阴里的故事和情感，代表着一种古老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而在我的记忆里它不单单是一张吃得有滋有味的餐桌，一方家人和亲朋好友们欢聚的“天地”，在它的背后还留有一串串让人印象深刻的传统文化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