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篱茅舍——说“舍”
朱英贵
“舍”字最初的意思当为古代供客人居住的房屋，既有乡村因陋就简的屋舍“竹篱茅舍”，也有高大的瓦屋“青堂瓦舍”，如唐代王维《渭城曲》所云：“客舍青青柳色新”是也。由于“舍”是为客人提供的较短时间居住的房屋，用过之后就离开了，故“舍”字又有舍弃、放弃之意。本文就来谈谈这个“舍”字。
一、“舍”字的字形解读及造字本义
拙论在上一篇《莫余毒也——说“余”》中谈到，“余”字就是为简易的房屋构架所造的字，只是后来它被借用做第一人称代词了，才为它的初文意义另造了一个后起字，那便是“舍”字。正因为“舍”字相对“余”字来说较为后起，故甲骨文中很少能够见到“舍”字，而金文中的“舍”字就很常见了（参见下图）：
“舍”字的金文字形
从上图来看，“舍”字是在“余”字形体的下部增添了一个“口”形符号，大概是想表示房屋的一个房间的意思，另有一说认为下部增加的构件表示房舍立柱下面的基石。愚以为，对于这个在“余”字形体的下部增添的符号，不必太在意它像什么，其实它就是一个区别性符号，借以区分它跟作为第一人称代词的“余”字表意不同，进而突显“舍”的房屋意思。下面来看“舍”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参见下图）：
“舍”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甲骨文中有大量的“余”字，绝少见到“舍”字，金文中就有不少“舍”字的形体了，上图的第一个字形是“舍”字难得一见的甲骨文字形，后面两个金文字形是跟那个甲骨文形体一脉相承的。战国大篆的形体略有变异，但仍不失其构字理据。“舍”字的小篆形体又回归到甲骨文与金文的形态，只是更加规范化与线条化了。其隶变以后的隶书形体和楷化以后的楷书形体，也都还是保留着初文的大致轮廓。只是舍弃了后期金文形体的竖线旁的左右两点，这样既能够跟“余”字相区别，又便于书写。
《説文解字》卷五亼部：“舍，市居曰舍。从亼屮，象屋也。口象築也。”
许慎解释的大致意思为：“舍”，就是街市上的客馆。它的字形采用“亼”和“屮”会合成意。整个字形就像房屋的样子。字形下部的“口”形构件，就像建筑之物。
许慎对“舍”字字义的解释“市居曰舍”，大体还是正确的，然而他对“舍”字字形的解释“从亼屮”，则略显偏颇，其实“舍”字还是应该看作一个独体象形字，没有必要将其拆分为“从亼屮”以及“口”会意。
“舍”是为客人提供的在较短时间内居住的房屋，即客舍，又叫客馆、旅馆、宾馆，为求与“舍”字读音接近，又可称之为旅社，其实所谓“旅社”也就是“旅舍”。
正因为客人在客舍中居住不久便离开了，于是“舍”字便有产生了舍弃的动词性引申义。《史记·商君传》：“商君亡至关下，欲舍客舍。”一句，其中“欲舍客舍”的前一个“舍”字便是用为动词的“舍”，而后一个“舍”字便是用为名词的“舍”。
后来为了区分作为名词的“舍”和作为动词的“舍”，于是又增加手（扌）旁，构成一个后起字“捨”来专门表示用作动词的“舍”。汉字简化以后，又将“舍”、“捨”二字归并为同一个“舍”字，为了区分字义，而将用为名词的“舍”读作shè，将用为动词的“舍”读作shě。
二、“舍”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综上所述，“舍”字有shè与shě两种读音：读作shè的基本常用义是指房屋、居室；读作shě的基本常用义是放弃、舍弃。二者各有不同的直接引申义和间接引申义，下面分别加以例释：
1、读作shè的基本常用义是指房屋、居室。例如：“将适舍，求毋固。”（《礼记·曲礼上》）孔颖达疏：“舍，主人家也。”再如：“女年七岁，男年九岁，以其幼弱得全，寄它舍。”（《后汉书·孔融传》）又如：“平明出门暮归舍，酩酊马上知为谁。”（唐·韩愈《感春》诗之二）又如：“舍后及旁，皆有隙地，莳花百余本。”（宋·陆游《居室记》）
在此房屋、居室的意思基础上，可以产生如下一些直接引申义和间接引申义：
其一，指称旅馆、客舍。例如：“掌舍掌王之会同之舍。”（《周礼·天官·掌舍》）再如：“二十里有舍。”（《逸周书·大聚》）朱右曾校释：“舍，庐舍，可以止宿，便行旅也。”又如：“家为逆旅舍，我如当去客。”（晋·陶潜《杂诗》之七）
由此又可产生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表示居住，住宿。例如：“舍于子夏氏。”（《礼记·檀弓上》）再如：“商君亡至关下，欲舍客舍。”（《史记·商君列传》）又如：“道士舍秀才家，恒中夜不归。”（清·蒲松龄《聊斋志异·巩仙》）
二是指称身躯、躯体。例如：“自此不复言，时坐时立，状类痴，盖魂已离舍矣。”（清·蒲松龄《聊斋志异·席方平》）再如：“我看宝玉竟是魂不守舍，起动是不怕的。”（清·曹雪芹《红楼梦》第十五回）
三是指称星次；星位所在。例如：“七正二十八舍……舍者，日月所舍。”（《史记·律书》）司马贞索隐：“二十八宿，七正之所舍也。舍，止也……言日月五星运行，或舍于二十八次之分也。”再如：“愧无鲁阳德，回日向三舍。”（《文选·郭璞<游仙诗>之四》）李善注引许慎曰：“二十八宿，一宿为一舍。”又如：“日常右转，星常左转。大凡不满三万，日行周二十八舍，三百六十五度，然必有差，约八十年差一度。”（宋·王谠《唐语林·补遗四》）
其二，指称军营、营舍。例如：“庄公亲自手旌，左右撝军，退舍七里。”（《公羊传·宣公十二年》）陈立义疏：“舍，次宿也。”再如：“士卒次舍井灶饮食问疾医药，身自拊循之。”（《史记·司马穣苴列传》）
由此又可产生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表示阵地。例如：“故战之道，有多杀人而不得将卒者；有得将卒而不得舍者，有得舍而不得将军者。”（银雀山汉墓竹简《孙膑兵法·月战》）
二是古代行军以三十里为一舍。例如：“微楚之惠不及此，退三舍辟之，所以报也。”（《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杜预注：“一舍，三十里。”再如：“峻军去晋州一舍，旻闻周兵大至，即解去。”（《新五代史·杂传十二·王峻》）又如：“崎岖山路，殆及千里，过祈门西约一舍余，当途有庵一所。”（宋·岳飞《东松寺题记》）
三是古称军队住宿一夜为舍。例如：“凡师，一宿为舍，再宿为信，过信为次。”（《左传·庄公三年》）
其三，用作对自己的家或卑幼亲属的谦称。例如：“恐传言未审，是以令舍弟子建，因荀仲茂时从容喻鄙旨。”（三国·魏·曹丕《与钟大理书》）再如：“数年家陇地，舍弟殁胡军。”（唐·戎昱《逢陇西故人忆关中舍弟》诗）又如：“薛蟠听了大喜，说：’早该如此。这都是舍表妹之过！’”（清·曹雪芹《红楼梦》第六六回）
其四，指称河道。例如：“渭水又东。新兴川水出西南鸟鼠山，二源合舍，东北流，与彰川合。”（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渭水一》）
其五，用为量词，犹“间”。例如：“即令人替崔生搬将行李来，收拾门侧一舍小书房与他住下了。”（《二刻拍案惊奇》卷二三）
2、读作shě的基本常用义是放弃、舍弃。例如：“舍逆取顺，失前禽也。”（《易·比》）再如：“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又如：“女无亦谓我老耄而舍我。”（《国语·楚语上》）韦昭注：“舍，弃也。”又如：“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三国·魏·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
在此放弃、舍弃的意思基础上，可以产生如下一些直接引申义和间接引申义：
其一，表示废止。例如：“我后不恤我众，舍我穑事。”（《书·汤誓》：）陆德明释文：“舍，音捨，废也。”再如：“晋搜于夷，舍二军。”（《左传·文公六年》）又如：“越王句践恐惧而改其谋，舍其愆令，轻其征赋。”（《国语·吴语》）
由此又可产生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表示开释，赦免。例如：“能改者，上罪三年而舍，中罪二年而舍。”（《周礼·秋官·司圜》）郑玄注：“舍，释之也。” 孙诒让正义：“释之谓免其罪。”再如：“是以高祖舍周昌桀纣之譬，孝文嘉爰盎人豕之讥。”（《后汉书·陈忠传》）
二是表示发，发射。例如：“舍矢既均，序宾以贤。”（《诗·大雅·行苇》）再如：“矢不虚舍，鋋不苟跃。”（《文选·张衡<西京赋>》）薛综注：“舍，放也。”
三是表示施舍。例如：“舍用振穹。”（《逸周书·籴匡》）朱右曾校释：“舍读为施舍不倦之舍。穹，穷也。”再如：“将这一半家私舍入尼姑庵中。”（《京本通俗小说·错斩崔宁》）
其二，表示休息，止息。例如：“（仲春之月）耕者少舍，乃脩阖扇。”（《礼记·月令》）陈澔集说：“少舍，暂息也。”再如：“遂西入咸阳欲止宫休舍。”（《汉书·高帝纪上》）颜师古注：“舍，息也，于殿中休息也。”又如：“好乐世所共，欲禁安能舍。”（宋·王安石《寓言》诗之十三）
其三，表示置，安置。例如：“娶仇人子弟，以荐舍于前，其义不可受也。”（《谷梁传·庄公二十四年》）范宁注：“荐，进。舍，置。”再如：“王不如舍需于侧，以稽二人者之所为。”（《战国策·魏策二》）又如：“舍爵两楹位，启殡进灵輀。”（晋·陆机《挽歌》之一）
根据上面对“舍”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舍”字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三、含有“舍”字文化含义的相关成语
由于“舍”与“捨”經常可以通用，故含有“舍”字的相关成语比较多，其中“舍”字的含义大致有如下一些情形：
其一，表示房屋、居室的意思。例如：
白云亲舍——亲：指父母；舍：居住。比喻思念父母的话。源自《新唐书·狄仁杰传》：“荐授并州法曹参军，亲在河阳。仁杰登太行山，反顾，见白云孤飞，谓左右曰’吾亲舍其下。’瞻怅久之。云移，乃得去。”
打家劫舍——劫：强抢；舍：住房。指成帮结伙到人家里抢夺财物。语见元·武汉臣《玉壶春》第四折：“见俫子撅天扑地，不弱如打家劫舍杀人贼。”
东家西舍——犹言左邻右舍。住在左右前后的街坊邻居。语见唐·李白《江夏行》：“东家西舍同时发，北去南来不逾月。未知行李游何方，作个音书能断绝。”
东邻西舍——住在左右前后的街坊邻居。语见唐·戴叔伦《女耕田行》：“东邻西舍花发尽，共惜余芳泪满衣。”
青堂瓦舍——堂：高大的屋子。青：灰。砖砌的堂屋，灰瓦盖顶的住房。指大瓦房。语见明·李开先《宝剑记》第十四出：“你在这青堂瓦舍里坐着，到也自在，你这等涎皮赖脸的，俺管监的吃风！”
求田问舍——舍：房子。多方购买田地，到处问询屋介。指只知道置产业，谋求个人私利。比喻没有远大的志向。语见《三国志·魏书·陈登传》：“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帝主失所，望君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何缘当与君语。”
竹篱茅舍——常指乡村中因陋就简的屋舍。语见元·乔吉《卖花声·悟世》：“尘风薄雪，残杯冷炙，掩青灯我竹篱茅舍。”
左邻右舍——左右的邻居。也比喻关系比较接近的其它单位。语见明·吴承恩《西游记》：“云来雾去，走石飞砂，唬得我一家并左邻右舍，俱不得安生。”
作舍道边——在路旁筑室，和过路人商量。比喻各有各的说法，事情没法做成功。源自《诗经·小雅·小昮》：“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语见《后汉书·曹褒传》：“谚言作舍道边，三年不成。”
其二，表示三十里为一舍。例如：
百舍重趼——足底老皮上又生出硬皮。形容长途奔走，十分辛劳。亦作“百舍重茧”。语见《庄子·天道》：“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百舍重趼而不敢息。”《淮南子·修务训》：“昔南荣畴耻圣道之独亡于己身……百舍重趼，不敢休息，南见老聃。”
百舍重茧——形容走远道的辛苦。语见《战国策·宋策》：“公输盘为楚设机，将以攻宋。墨子闻之，百舍重茧，往见公输盘。”
避君三舍——指退让和回避。一舍三十里。语见《左传·僖公二十三年》：“楚子飨之，曰’公子若反晋国，则何以报不穣？’……（重耳）对曰’若以君之灵，得反晋国，晋楚治兵，遇於中原，其辟君三舍。’”
退避三舍——舍古时行军计程以三十里为一舍。主动退让九十里。比喻退让和回避，避免冲突。源自《左传·僖公二十三年》：“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
其三，表示放弃、舍弃的意思。例如：
不舍昼夜——舍：放弃。不放弃白天和黑夜。比喻夜以继日。语见《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恋恋不舍——恋恋：爱慕，留恋。原形容极其爱慕，不能丢开。现多形容非常留恋，舍不得离开。语见《史记·范睢传》：“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绨袍恋恋，有故人之间，故释公。”宋·王明清《挥尘后录》卷六：“（蔡）元度送之郊外，促膝剧谈，恋恋不能舍。”
难分难舍——分：分离；舍：放下。形容感情很好，不愿分开。亦作难舍难分。”。语见清·文康《儿女英雄传》第四十回：“骨肉主婢之间，也有许多难分难舍。”
齐王舍牛——比喻帝王对臣民怀有恻隐之心。源自《孟子·梁惠王上》：“王（齐宣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盼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
强聒不舍——聒：声音吵闹；舍：舍弃。形容别人不愿意听，还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源自《庄子·天下》：“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
锲而不舍——锲：镂刻；舍：停止。不断地镂刻。比喻有恒心，有毅力。语见《荀子·劝学》：“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舍本逐末——舍：舍弃；逐：追求。抛弃根本的、主要的，而去追求枝节的、次要的。比喻不抓根本环节，而只在枝节问题上下功夫。源自《汉书·食货志》：“弃本逐末，耕者不能半，奸邪不可禁，原起于钱。”
舍己从人——舍：弃；就：顺。放弃自己的意见，服从众人的主张。语见《尚书·大禹谟》：“稽于众，舍己从人。”《孟子·公孙丑上》：“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
舍己为人——舍弃自己的利益去帮助别人。语见《论语·先进》：“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朱熹注：“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
舍近求远——舍去近处的，追求远处的。形容做事走弯路。源自《孟子·离娄上》：“道在迩而求诸远。”《后汉书·臧宫传》：“舍近谋远者，劳而无功；舍远谋近者，逸而有终。”
舍身求法——舍身舍弃身体；求法寻求佛法。原指佛教徒不惜牺牲自己，远道求经◇比喻为了追求真理而不惜牺牲自己。语见鲁迅《且介亭杂文·中国人失掉自信了吗》：“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
舍生取义——舍：舍弃；生：生命；取：求取；义：正义。舍弃生命以正义。指为正义而牺牲生命。语见《孟子·告子上》：“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舍生忘死——不把个人的生死放在心上。源自元·无名氏《锁魔镜》第二折：“你须索舍死忘生，建立功勋。”
舍我其谁——舍：除了。除了我还有哪一个？形容人敢于担当，遇有该做的事，决不退让。语见《孟子·公孙丑下》：“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依依不舍——依依：依恋的样子；舍：放弃。形容舍不得离开。语见明·冯梦龙《醒世恒言·卢太学诗酒傲王候》：“那卢楠直送五百余里，两下依依不舍。”
其四，表示身躯、躯体的意思。例如：
魂不守舍——舍：住宅，比喻人的躯壳。灵魂离开了躯壳。指人之将死。也形容精神恍惚。源自《三国志·管辂传》裴松之注引《辂别传》：“何之视侯，则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
神不守舍——神魂离开了身体，比喻丧魂失魄，心神不安定。语见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疲乏之极，神不守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