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中,欧洲战场以德国投降而结束,但日本仍在太平洋负隅顽抗。尽管日本海军已基本被摧毁,但其本土仍拥有大量陆军和狂热的“一亿玉碎”计划,准备进行本土决战。

美国陆军航空队司令亨利・哈里・阿诺德将军等认为轰炸足以取得战争胜利,但乔治・马歇尔将军等深信一场登陆作战不可避免。于是美国采取了混合战略,一方面继续轰炸和封锁,另一方面积极准备登陆作战–史上规模最大的两栖军事行动-”没落行动“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本文共分为四部分:

一、麦克阿瑟的野望

二、让日出之国的太阳不再升起

三、日本的对策

四、终未降临的落日之日


美国在1930年代后半叶制定的全球战争规划彩虹计划Rainbow Plans中,针对对日作战橙色计划(War Plan Orange)认为:只要在太平洋上的舰队决战中战胜日本舰队,就能赢得战争胜利。而且限于时代条件,美国当时也几乎没有投入数个集团军跨海登陆日本本土作战的能力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经过两年拉锯1942年8月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役开始时,美国同时启动如何全面战胜日本的预备方案。

1942年11月在瓜岛作战的美国海军陆战队

盟军反击日本的两条路线

到1943年4月,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已制定报告指出:’要实现日本的无条件投降,可能必须进攻日本本土’。

但此时由美国陆海军代表组成的联合作战计划委员会(JWPC)并未得出日本本土进攻不可避免的结论,在其编号’JWPC15’的计划书中,将对日战争划分为五个阶段作战,最终结论认为:当美军通过海军力量封锁日本,并夺取可随意轰炸本土的航空基地时,战争便可终结。

不过该计划仍存较多异议。1943年10月25日,美英联合规划提议应于1946年夏季进攻北海道,继而同年秋季攻占东京。此方案亦引发激烈讨论,并在1943年11月的开罗会议上进行磋商。

美国海军作战部部长欧内斯特·金海军上将等将领逐渐主导了舆论,认为若必须进攻本土,先攻九州比北海道更为合理。

欧内斯特·金

尽管本土进攻仅是战争终结方案选项之一,但随着盟军打赢了马里亚纳海战与塞班岛战役,战争胜利前景明朗化,1944年7月11日美国陆军参谋长乔治·马歇尔正式批准将日本本土进攻列为后续作战方案。在代号’JCS-924’的计划书中明确规定:

– 为加强战略轰炸及切断海上交通线,需进攻小笠原群岛、冲绳和中国东南沿海地区,作为登陆本州的准备

– 为削弱日本防御力量并获取前进基地,必须占领九州

– 在九州支援下进攻本州关东平原,粉碎日本心脏地带迫使其无条件投降

该计划书同时指出,最理想的情况是苏联在对日作战中同步行动,以阻止中国大陆日军回援本土。

在1944年9月12日-16日举行的第二次魁北克会议(Second Quebec Conference)期间,英国首相温斯顿·丘吉尔也认可了日本本土进攻计划,并就英军在太平洋战场的参与度提升展开讨论——此前该战区主要由美军负责。

1944 年 9 月魁北克会议参会人员,就座人员(从左至右):

美国陆军参谋长乔治・马歇尔陆军上将、美国总统军事顾问威廉・莱希海军上将、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英国首相温斯顿・丘吉尔、英国陆军总参谋长艾伦・布鲁克斯陆军元帅、英美联合参谋长委员会英国代表约翰・迪尔陆军元帅

站立人员(从左至右):

英国首相军事秘书霍利斯陆军少将、英国首相首席军事顾问黑斯廷斯・伊斯梅陆军上将、美国海军作战部长欧内斯特・金海军上将、英国皇家空军参谋长查尔斯・波特尔空军元帅、美国陆军航空队司令亨利・阿诺德陆军上将、英国第一海务大臣安德鲁・坎宁安海军元帅

此时英国缺乏将大规模地面部队从欧洲转运太平洋的运输船只,且受战争拖累的国力也难以支撑对远东部队的补给,最终还是依赖美军。

英方提议让澳大利亚、新西兰、印度等英联邦军队参战,但太平洋战区陆军总司令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以’复杂作战需要语言统一’为由拒绝印度部队参与,强调’英军必须由盎格鲁-撒克逊人组成’。最终英联邦地面部队仅限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各一个师,含支援人员共75000人,且参战时间被设定在关东平原战役后期。

1945年2月雅尔塔会议前夕,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与丘吉尔在马耳他磋商了时间表:当年9月将部分欧洲盟军部队转移至太平洋并同时发起九州进攻,12月登陆本州。

在雅尔塔会议上,罗斯福敦促苏联领导人约瑟夫·斯大林通过对日参战来配合日本本土进攻作战的佯动,由此达成了《远东密约》(雅尔塔密约)。

3月29日,结合盟军内部一系列既有协议与战局发展,参谋长联席会议制定了《对日攻击作战最终计划》,将日本本土进攻作战整体命名为’没落行动’(Operation Downfall),九州进攻作战称为’奥林匹克行动’(Operation Olympic),关东进攻作战称为小王冠行动(Operation Coronet)。

美国陆军参谋长乔治·马歇尔向西南太平洋战区盟军总司令麦克阿瑟说明时间安排时指出:’小王冠行动将成为对日本的致命一击,但它将作为奥林匹克行动的延伸展开实施”基于欧洲战事将在1945年7月前结束的假设,奥林匹克行动的目标启动时间为12月1日,小王冠行动的目标启动时间为1946年3月1日’。

没落行动方案图

1944年7月28日,罗斯福总统在夏威夷群岛,与麦克阿瑟、切尼米兹和总统首席军事顾问莱希举行会议。罗斯福已被麦克阿瑟说服接受先攻打菲律宾吕宋岛的方案,但实际上该会议并未完全确定了吕宋岛还是台湾两条进攻路线的选项,一直到同年10月3日在联参会命令下决定实施麦克阿瑟的方案、结束其论战

然而1945年4月12日罗斯福因脑溢血突然逝世,副总统哈里·杜鲁门继任总统,他此前几乎未被告知世界大战的进展状况,以及美国与苏联已在全球范围内展开的战略地缘政治博弈。

1945年4月12日,罗斯福去世数小时后,杜鲁门副总统在白宫内阁会议室宣誓就任总统。

虽然日本本土进攻的’没落行动’计划仍在推进,但太平洋战区的军事战略和外交政策基本问题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于是盟军重新审视了以下问题:是否真的需要进攻日本本土?通过海上封锁和加强空袭能否迫使日本投降?盟军是否应该在中国沿海登陆?苏联参战是否必要?

除少数知日派外,美国政界高层对日本天皇和其政权的认知大多源自威廉·吉尔伯特编剧、阿瑟·萨利文作曲的二幕喜剧歌剧《天皇》(The Mikado),对于裕仁是否具备结束战争的权力和影响力也充满未知。

熄灭扶桑之阳- “没落行动”始末-1945年盟军登陆日本作战(一)-麦克阿瑟的野望

《天皇》海报

1943年4月,昭和天皇御前的大本营会议场景

美国海军与陆军航空队认为应当避免日本本土进攻,主张依靠B-29轰炸机和机动部队舰载机的空袭及海上封锁已取得显著效果。

美国陆军中驻华美军总司令魏德迈少将也主张美军应在中国沿海登陆,认为’确立沿海据点必将鼓舞中方,使其为获得陆上联络及自由信息传递的努力倍增’。

魏德迈

海军中切斯特·尼米兹对此表示赞同,提出攻取东海上浙江舟山群岛和长江口宁波半岛作为登陆中国的据点,后续在中国大陆建设大量机场,通过持续空袭迫使日本屈服。该作战被暂命名为’长汤姆行动’,计划于1945年8月实施。

面对本土美军高层的这一系列动向,麦克阿瑟表示了强烈反对。他驳斥称“在中国大陆沿岸地区反复试探(作战),纯粹是对时间、人命与宝贵物资的浪费”“仅靠封锁与轰炸无法迫使日本投降”,并主张应尽早直接进攻日本本土,理由是:

“日本最强大的军事力量是陆军,若要确保我方胜利,就必须在(胜利)确立前击败日本陆军,而这唯有通过投入大规模地面部队才能实现”“我们的战略必须让我方地面部队在关键地点与敌军地面部队正面交锋”。

1944 年 10 月,菲律宾莱特岛附近的美国军官合影:西南太平洋战区盟军航空部队司令乔治・肯尼中将、西南太平洋战区总参谋长理查德・萨瑟兰中将、菲律宾总统塞尔吉奥・奥斯梅尼亚一世、麦克阿瑟

最终,在争夺作战主导权的较量中,麦克阿瑟成为作战总司令,’没落行动’得以推进,而’长汤姆行动’则被废弃。

这里提一下美军在未来日本本土作战乃至整个太平洋战场的指挥权问题由于太平洋战场需要连续实施大规模两栖作战,其作战模式与以陆军为核心的欧洲战场不同,要求陆海空三军密切协同。

因此,与由陆军德怀特·艾森豪威尔作为盟军远征部队最高司令官(SCAEF)实行一元化指挥的欧洲战线不同,太平洋战线形成了二元指挥体系:陆军道格拉斯·麦克阿瑟担任西南太平洋战区盟军最高司令(SWPA),负责指挥该区域盟军;海军切斯特·尼米兹海军上将以美国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兼太平洋战区最高司令官(CINCPAC-CINCPOA)身份统辖中太平洋部队。

麦克阿瑟尼米兹

两大司令部按划分的战区各自负责——根据既定的作战区域划分,日本本土本属尼米兹的太平洋战区管辖,但麦克阿瑟对此深感不满,并向美国陆军参谋长提交意见书称:

‘当前人为划分的战区界限和指挥体系使我军处于极端不利的境地,对日战争的最终胜利正面临最严重的危机’。

然而在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任内,这一指挥权问题被搁置。待到1945年,麦克阿瑟与尼米兹之间的矛盾和竞争意识日益加剧。

4月12日罗斯福逝世后,麦克阿瑟进一步提出强硬要求。他主张在日本本土进攻战中,海军只承担海上支援任务,而所有空中和地面部队的指挥权应归其统辖。4月13日即罗斯福去世次日,他派自己参谋长理查德·萨瑟兰中将前往尼米兹驻地的关岛,提出以归还其麾下第七舰队为条件,要求在冲绳战役结束后接管尼米兹指挥的所有陆军部队。萨瑟兰更强调:’任何陆军部队都不应被允许在海军将领指挥下服役’。

19423菲律宾麦克阿瑟萨瑟兰

这一提案被视作美国陆海军间的’体面分手‘,自然遭到海军部长詹姆斯·福雷斯特尔和尼米兹的强烈反对。

麦克阿瑟怀疑海军意图’在战争结束后让陆军负责本土防务,自己独霸海外要冲’,甚至认为’海军试图不靠陆军独自战胜日本’。最终双方通过直接会谈达成妥协,麦克阿瑟暂缓此项要求。

但问题并未根本解决,最终不得不提请杜鲁门总统裁决。与倾向海军的罗斯福不同,杜鲁门本人有过陆军服役经历,且麦克阿瑟不仅资历深于尼米兹,在公众声望方面更具压倒性优势。

经权衡,海军方面让步,同意由麦克阿瑟承担作战’首要责任’,但为保全海军颜面,特别附加条款:在两栖登陆阶段,尼米兹及其指定指挥官仍享有高度自主权(虽非完全独立)。

欧洲战事结束后,原欧洲战场将领纷纷向麦克阿瑟示好,请求参与’没落行动’。其中欧洲立下赫赫战功的第三集团军司令乔治·巴顿将军甚至表示’即便降为师长也愿参战’。

但与善于激励部属的艾森豪威尔不同,麦克阿瑟不喜下属功高盖主,以’军阶过高’为由拒绝了巴顿等人,仅将第一集团军司令考特尼·霍奇斯等少数将领纳入麾下。

而且与充分授权给集团军指挥官的艾森豪威尔相异,自诩军事天才的麦克阿瑟事必躬亲,要求欧洲来的将领’必须以基层部队指挥官身份参战’。

当艾森豪威尔得知其西点军校同窗挚友、第十二集团军群司令奥马尔·布莱德雷也被要求降级使用后勃然大怒,布莱德雷只得放弃转战太平洋的计划。

而麦克阿瑟出于与艾森豪威尔的竞争心理,屡次暗示太平洋战区将领比欧洲战区的同僚更优秀,甚至作出’欧洲战略愚蠢地正面冲击敌军最强防线”若将北非战场兵力交我指挥,三个月即可光复菲律宾’等狂妄评论,使得双方合作前景蒙上阴影。

随着德国战败时间(1945年5月)比预期提前,“奥林匹克行动”-即九州登陆作战计划也随之提前。

在1945年5月25日发布的“奥林匹克行动”指令中,被命名为“X日”的九州登陆时间被定为1945年11月1日早晨6时。

6月18日,杜鲁门在白宫召集了美国军方的核心决策者-总统军事顾问、陆海军最高司令官(总统)助理参谋长威廉·莱希、陆军参谋长乔治·马歇尔、陆军部长亨利·史汀生、美国舰队司令兼海军作战部长欧内斯特·金,以及代身体不适的亨利·阿诺德出席的陆军航空队副司令艾拉·埃克(Ira C. Eaker)。

杜鲁门目睹冲绳战役持续激战造成的惨重损失后,对“没落行动”已心生疑虑。他希望听取军方决策者的意见,进而判断是否真的有必要进攻日本本土,核心目的是尽可能减少美美军伤亡。

在听取了各军种指挥官关于作战损失预估及作战必要性的汇报后,杜鲁门首先批准了作为九州登陆作战的“奥林匹克行动”。尽管当时对作战损失的预估仍不明确,但好像是为了打消这种担忧,在作战决定的备忘录中关于预期伤亡人数的条目下,竟写入了一段缺乏逻辑、偏向精神鼓动的表述。

“战争中没有不流血就能轻松取胜的方法。指挥官表面上的坚定态度,实则发挥着奠定基础的关键作用。这种态度能够使部下下定决心。倘若指挥官表现出丝毫犹豫,就可能在部队中引发动摇,最终导致惨重代价”

在兵力投入方面,仅美军在’奥林匹克行动’中就将部署登陆部队574730人,若包含支援人员及航空部队则达766700人;’小王冠行动’中更将达到1171646人。若计入间接参与人员,总人数预计超过500万。

英联邦军队除地面部队外,包括海空军及支援人员也将投入约20万兵力,算上间接参与人员总数预计逾百万。这注定将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规模最庞大的军事行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