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世纪以来，在战争中使用雇佣兵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而在14世纪的意大利，雇佣兵制度达到了最成熟的阶段，这要归功于当时意大利半岛独特的政治、经济、军事和社会综合因素。
▲图：巴托洛梅奥·科莱奥尼 (Bartolomeo Colleoni) 的骑马雕像，他是一位意大利雇佣兵队长，后来成为了威尼斯共和国的总司令。
在中世纪，意大利半岛由众多独立国家拼凑而成。在这一时期，意大利通过与东方的贸易致富，拥有庞大经济实力的城邦开始崛起。
在城邦内部，军事制度发生了巨大变化，这鼓励了雇佣军的使用。起初，意大利各城邦一直都有组建民兵的传统，用来保卫自己的城市及其领地内的下属城镇。随着这些城市的政治生活日益受到派系斗争的干扰，有必要将国家的防务委托给其他人，并有效地解除当地居民的武装。
随着城市民兵的力量和效率下降，对雇佣军的军事重视程度也在增加。
对外国雇佣兵使用的增加也助长了某些人的野心，他们利用国内动荡和派系林立的局势建立自己的王朝。
使用雇佣兵符合这些人的利益，因为他们可以用来制服麻烦的国民，更不用说国家官员了。
▲图：15世纪意大利的五个大的城邦，分别是米兰公国、热那亚共和国、佛罗伦萨共和国、教皇国、那不勒斯王国。
在政治、军事和经济因素的推动下，意大利既是欧洲最富有的国家，也是最不团结的国家。
此外，意大利战争也受到其地理的孤岛性质所推动，从而能吸引大量雇佣兵。
13世纪中叶以后，德意志皇帝和教皇军队所构成的威胁逐渐消退，伦巴第联盟和托斯卡纳等联盟逐渐瓦解。随着这些联盟的瓦解，各个城市之间的竞争变得突出，导致小城邦和市镇的合并。
在这种不断变化的格局中，主要关注的不再是帝国军队的短暂入侵，而是与邻近城市的持续敌对行动。战争从零星的防御演变为侵略性的战役。
最能说明问题的是米兰和佛罗伦萨的冲突，双方的边界问题影响了意大利半岛的大部分敌对行动。此外，此前在领土事务中处于边缘地位的威尼斯在15世纪将其焦点转向国内，并成为重要的军事强国。
这种背景下战争的特点是破坏性，夺取微小的政治和外交优势，并挫败敌人的同样企图，其目的并不是为了寻求压倒性的胜利。
因此，意大利的许多战争都没有结果，这意味着一些国家几乎一直处于战争状态，导致雇佣军拥有无限的市场，他们可以向出价最高者提供自己的军事技能。这一切使得雇佣兵制度一直盛行到15世纪末。
就其时代和地点而言，意大利的雇佣兵制度是独一无二的，它或许是雇佣军理想最复杂的体现。
这群职业军人制定了一套复杂的合同体系，以便从每次雇佣中获得最大利益。虽然这些合同在理论上也保护了他们的雇主，但这些人的效率和军事优势有效地控制了意大利各城邦。这些人就是雇佣兵队长 (condottiere) 。
雇佣兵合同
condottiere 一词的字面意思是“承包商”，源于合同 (condotta)。现在，该词一般用于描述雇佣兵或承包商队伍的首领，但从技术上讲，他们在很多时候也表示雇佣兵。
真正的雇佣兵制度起源于13世纪，那时的雇佣兵主要由外国人组成，其中包括德国人、法国人、加泰罗尼亚人和瑞士人等。
1360年的《布雷蒂尼条约》结束了百年战争的第一阶段，此后，大量失业士兵前往意大利，在各城邦的军队中寻找工作。现在，这些人中包括大量英国人，他们经常结成自由连队。在选出的队长的领导下，他们开始接受雇佣。
▲图：阿尔贝里科·达·巴尔比亚诺 (Alberico da Barbiano) 的肖像，他是一名意大利本土的雇佣兵，创建了圣乔治连队。
这些雇佣兵部队包括白色连队、黑色连队、花连队、星连队和几个圣乔治连队。虽然在这些早期的雇佣兵连队中外国人占大多数，但从1370年代开始，越来越多的意大利人开始担任雇佣兵队长，他们反过来又主导了雇佣兵制度。
在这种环境下，比起军人，他们更像是企业家。他们为雇主服务，不考虑国籍、意识形态或政治效忠。
在中世纪意大利浓厚的商业氛围中，雇佣雇佣兵的合同错综复杂、法律条文繁琐，这也许并不奇怪。这些合同的条款可以相互约束和互惠互利，但由于雇佣兵掌握着军事力量的平衡，因此可以说这些合同是偏向雇佣兵的。
到15世纪，此类合同的条款已达到一定程度的统一。在约定的金额内，雇佣兵同意为雇主服务一段固定期限。通常先支付预付款，其他款项分期支付。合同中包括保险条款和重伤或断肢赔偿。
例如，1446年，威尼斯军队中一位名叫费兰多·达·斯帕格纳的雇佣兵在战斗中失去了右臂，他得到了每月6里拉的抚恤金。但他宁愿一次性领取40杜卡特金币，并继续服役。
合同中经常规定，在不出征时，允许士兵以优惠价格购买食物。合同还涉及征战时缴获的战利品问题。雇佣兵可以保留在敌方领土上缴获的所有战利品，以及从战败部队缴获的所有武器、盔甲和装备。
此外，有时还有一些特殊条款，在战斗中表现英勇的士兵可以获得奖励或公民权。最后，许多雇佣兵合同包括一笔尾款，作为回报，雇佣兵同意在合同期满后的一定时期内，不为其雇主的竞争对手工作。可以说，在任何商业条款中，这种安排都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雇佣兵的内部运作
那么雇佣兵反过来又能提供什么呢？
首先，他需要提供一定数量的装备齐全的人员，通常是骑兵、下马的重装骑兵 (men-at-arms) 、弓箭手或弩手的混编。这支部队必须保持良好的训练和装备，并随时准备由雇佣国调遣。这样一来，雇佣兵队长就完成了他的主要职责。
如果征战成功，攻占的城堡和庄园都归雇主所有，雇佣兵只能保留可随身携带的财产。
在雇佣军中，“骑枪队” (lance) 是基本的组织单位。虽然不同的雇佣兵连队之间存在差异，但一支骑枪队通常由一名骑士、一名侍从、一名侍童和两名弓箭手或重装骑兵 (men-at-arms) 组成。
在这种情况下，雇主与雇佣兵队长签订合同，由其提供一定数量的骑枪队为雇主服务。随着骑枪队制度的发展，权力更大的雇佣兵控制的骑枪队的数量也在增加。1441年，米切莱托·阿坦多罗 (Micheletto Attendolo) 的队伍由561支骑枪队或2800多人组成。
在这一时期，每个士兵的军饷差别都很大。以教皇军队为例，1371年，教皇格里高利十一世每月支付每支骑枪队18弗罗林的军饷。到了1404年，这一数字降到了15弗罗林，而随着市场上涌入大量潜在的雇佣兵，到了1430年，这一数字又降到了9弗罗林。
最初的做法是，先支付给雇佣兵连队的首领，然后由他按月支付给部下。这种制度很容易遭到滥用，因为交给雇佣兵队长的巨额款项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许多雇佣兵队长经常扣留手下人的工资据为己有。因此，每月支付固定数额的工资变得越来越流行，到了15世纪，这一过程通常由国家官员或担保人 (collaterali) 监督。
担保人最终成为了雇佣兵制度中极为重要的人物，因为他们的任务是维护国家利益，确保每份合同的条款得到履行。
最初，他们似乎只是临时任命来监督每份合同。到了15世纪，为了监督雇佣军的日常管理，米兰公国的历任统治者都雇佣了长期的担保人。担保人负责食物和武器的供应以及工资的支付。他们还组织检查和集结，以确保雇主收到的军队人数与他支付的人数相符。
因此，担保人变得越来越重要。到15世纪晚期，有权势的领主都会雇佣长期的担保人，到本世纪后半期，这些人还负责招募、纪律，甚至获取有关军事行动的情报。
尽管控制程度很高，但雇佣兵制度仍有被滥用的可能。一些城邦因拖欠酬金而声名狼藉，这往往会导致雇佣兵以脱逃或叛逃相威胁。
他们甚至还会通过抢劫来弥补自己的损失。例如，当佛罗伦萨在合同到期前解雇了亚历山德罗·斯福尔扎时，他抢劫了佛罗伦萨商队来补偿自己拖欠的工资。
雇佣兵的忠诚问题
可能很多人都认为雇佣兵毫无忠诚感可言，谁给的钱多就为谁服务。我们确实可以说雇佣兵的唯一效忠对象就是金钱。
不过，雇佣兵也有他们自己的忠诚感，而且是围绕自己的雇佣兵连队而产生的。
虽然一个人可能会从一个连队转到另一个连队，但长期依附于一个特定的连队具有经济意义。连队越大、效益越好，其合同就越有利可图。
14世纪是“大连队”的时代。这些连队由外国雇佣兵及其相关的仆人、妇女以及包括医生和牧师在内的其他各种随营人员组成。
这些“自由连队”都是围绕着一个强大而有效的领导者发展起来的，并且随着一次次成功而壮大。从归属感的角度来看，雇佣兵加入白色连队或圣乔治连队等大连队是明智之举。在这方面，归属感与战场上的成功以及随后的奖赏密不可分。
然而，随着15世纪意大利出生的雇佣兵开始主导雇佣军市场，一种更为复杂的归属概念逐渐形成。这一概念以“家庭” (casa) 为基础，并严格划分等级。队长可以是小贵族，也可以是取得了一定成功的雇佣兵队长。在他的周围，不仅有骑士和士兵，还有担保人、号手和其他仆人。一般来说，只有贵族才有必要的社会和经济资源来招募和维持这些人。
这个家庭构成了他军事力量的核心，更多的部队可以聚集在这个中心单位周围，从而提高了雇佣兵队长的能力，使他能够担任一支更大军队的总司令。
“家庭” (casa) 有半封建的一面，因为一些雇佣兵首领往往是独立的统治者。他会让臣民的儿子加入他的家庭，从而在他外出征战时确保臣民对他的忠诚。西吉斯蒙多·德·马拉泰斯塔 (1417-1468年) 不仅是一位有权势的雇佣兵队长，也是里米尼的统治者，他是这类雇佣兵领袖的典型代表。
同样，个人主义在雇佣兵职业中也没有立足之地。只有通过连队或家庭内的集体行动，雇佣兵才能发挥其最大潜力。
对于雇主来说，这种制度实际上给招募雇佣兵带来了层层困难，并进一步加强了雇佣兵队长对军事事务的控制。在一些地区，可能很难招募到雇佣兵，因为当地的许多雇佣兵成员有着共同的家庭和政治关系，他们不会互相攻击。当他们组成大的雇佣军团体时，更加强化了雇主对他们的依赖。
15世纪的雇佣兵在其雇主所在的城市拥有庄园，为他们举行仪式，并为他们竖立肖像和纪念碑，这表明他们不再是简单的雇佣兵，而是一种战士种姓，是一群备受尊敬的军事企业家，他们经常出入上流社会，并具有巨大的政治影响力。如顶图所示的雇佣兵队长巴托洛梅奥·科莱奥尼。
对于一些雇佣兵来说，他们的权力崛起可谓如日中天。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斯福尔扎家族的崛起。该家族的后代弗朗切斯科·斯福尔扎 (Francesco Sforza，1401-1466年) 是一名雇佣兵，凭借其高超技艺，以及与维斯康蒂家族的偶然联姻，他于1450年成为米兰公爵。在两代人的时间里，斯福尔扎家族从出身卑微一跃成为意大利最强大城邦之一的领主。
▲图：弗朗切斯科·斯福尔扎。
然而，在1400年代的最后几十年里，雇佣兵的地位不断受到侵蚀。1494年，法国入侵意大利，这相当于是敲响了意大利“雇佣兵”的丧钟。面对一支庞大、统一、近乎全国性的军队，雇佣兵的抵抗被证明是无效的。
归根结底，雇佣兵只是满足了从根本上分裂的社会的需要。意大利各城邦的领导人都满足于用雇佣兵来发动战争，这样他们反过来又可以从事商业和派系斗争。考虑到意大利社会基本上已经将军事权力让给了雇佣兵，意大利作家 (如马基雅维利) 后来抱怨雇佣兵的做法似乎有些小题大做。
雇佣兵之所以受到负面报道，是因为他们的职业在意大利半岛享有军事垄断权。对于一名雇佣兵来说，他最忠诚的是他的“家庭”的成员。
在更广泛的层面上，他的忠诚是对职业本身的忠诚。延长战争符合他的利益，因为在没有决定性胜利的情况下，雇佣兵职业可以自我延续。在长达200年的时间里，“雇佣兵”这个职业有效地控制了意大利半岛，并在这片土地上勒索赎金。在武器和组织方面更胜一筹的外国大军的介入，才最终结束了意大利战争的优柔寡断和雇佣兵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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