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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北魏人，两次阴差阳错入南梁当官，又两次返回北朝，第一次成为尔朱氏集团一员，搅动北魏末年的朝堂风云；第二次直接晋升著名的西魏关陇集团核心成员，反手又终结了自己曾经居住多年的南梁王朝，彻底改变了南北朝力量的天平；余生还见证了北周王朝的建立，为了北方统一领兵鏖战关东北齐政权；寿终正寝后，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文韬武略，真正完成了南北朝的统一。
听完这段描述，恐怕有人暗自惊叹这会不会又是穿越小说里“项少龙”一般的神级男主？然而，这个看似开挂一般的传奇一生，来自一位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杨忠。
“南渡北归”第一幕
关于杨忠的祖先源流，史书上的着墨记载仅到他的高祖父杨元寿，史载他在北魏建立之初便为武川镇司马，因家在神武树颓焉（据传为山西大同与内蒙古呼和浩特交界一带），属于早期从龙北魏的家族，随后两代人先后获封龙骧将军与建远将军（杂号将军），虽然家道未彰，但也算一方武将世家。
随着魏末六镇起义的全面爆发，整个黄河以北开始陷入大范围动乱。孝昌二年（526），举家避难河北的杨忠之父“结义徒以讨鲜于修礼，遂死之”。在这场劫难中，杨忠因并未在家而躲过一劫。颇具戏剧化的是，杨忠不在场的原因却非常不幸——
将时间轴调转到前一年（公元525），刚满十八岁的杨忠前去登临泰山。恰在此时，北魏与南梁的战场前线发生了重大事变，魏镇东将军、徐州刺史元法僧以彭城内附，南梁一下子掌握了淮北地区的战略门户。值此良机，南梁诸军北伐连克徐州与豫州诸城，拓境至汝颍一带，同时大败北魏扬州刺史长孙稚、河间王元琛等部，梁军声威一时大振。
杨忠所在的泰山原本远离两淮前线，此时却成了梁军的战略目标。城池陷落之际，游览山川的杨忠沦为梁军俘虏，跟随得胜而归的梁人渡过长江，来到了江左古都建康（南京），躲过了一年之后杨家在河北的杀戮之祸，也将春雨杏花的江南之地变成了自己十八岁的成年地。
杨忠在江南一待就是五年，或许始终不知父亲平叛战死的哀讯，在建康的几年时间里，我们并不知道杨忠过得怎样，但依据萧衍颁布的法令“赐新附民长复除，应诸罪失，一无所问”，杨忠作为“新附民”应是享受了长期免除赋役的优待，大概率是与其他北魏南渡的民众生活在一起，既有机会领略江南的社会文化，又保留了自身的身份属性。
根据《周书》记载，杨忠本人“忠美髭髯，身长七尺八寸，状貌瑰伟，武艺绝伦，识量沉深，有将帅之略”，这位外形条件与武力值均属上乘的新附之人显然不会甘心在异乡流浪一生。杨忠在等待一个北上的时机，他时刻关注前线局势，早在被掳入梁之前，破六韩拔陵的六镇起义军早已在长城南北掀起风浪，北魏政权的倾颓之势已然显现。所以，北魏政权的内乱未完，投降南梁的北魏宗室定会络绎不绝，届时南梁如果想要趁机扶植代理人重燃肃清河洛的雄心，必须要启用他们这些在南梁寄居但深谙北方事务的北魏青壮年，这也是他们这些人对南梁的最大价值。
机会终究留给有准备的人。在杨忠来到南梁的第四个年头（528），契胡将领尔朱荣在洛阳西北发动“河阴之变”，在滔滔黄河之中溺死当朝胡太后和北魏幼帝元钊，纵兵围杀王公百官两千多人，几乎将孝文帝改革之后构建的整个北魏官僚体系一网打尽，北魏行政中枢彻底瘫痪，拓跋鲜卑（元氏）江山摇摇欲坠。以北海王元颢、临淮王元彧、汝南王元悦为首的北魏宗室在灾难之际投奔南梁，南梁皇帝萧衍认为时机已然成熟，是时候安排人手去收拾北魏残局了。
这年年底，萧衍以“北海王元颢为魏主，遣东宫直阁将军陈庆之卫送还北”，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白袍将军陈庆之的北伐故事自此开始。此时，作为一名身在南梁的优秀北魏青年杨忠，自然也凭借外形与战力成为北伐军（元颢复国军）的一员。
梁中大通元年（529），22岁的杨忠正式从南梁北海王元颢渡过淮河北上，一路见证了南梁白袍军的开挂战力，这位文弱书生出身的将军带领梁军“自发铚县至于洛阳，十四旬平三十二城，四十七战，所向无前”，一度在荥阳城以七千硬撼北魏胡人联军三十万，把尔朱世隆吓得弃虎牢关而逃。在梁军的开道下，杨忠护卫北海王元颢（已称帝）顺利进入洛阳城，被元颢赐封为直合将军。年轻的杨忠便在此次北伐中赚足了战争经验，也顺利回归北方并获得官职。
但是，梁军为元颢打造的皇帝梦在洛阳甚至没能持续一个夏天（五月底入洛，六月中洛阳失守），杨忠的第一个正式官职任命就这样草草收场。不过，此时的杨忠显然不愿再跟随梁军撤回江南，选择留在北方求发展。当时的北魏朝堂局势十分微妙，被尔朱荣册立的孝庄帝元子攸与尔朱氏貌合神离，寻求摆脱尔朱氏的掌控。杨忠深思熟虑后依旧选择跟从尔朱度律。不久之后孝庄帝诛杀尔朱荣，其侄子尔朱兆从并州前来洛阳复仇，杨忠依旧继续效忠尔朱家。北魏永安三年到普泰二年（530-532）的尔朱氏执政时代，年轻的杨忠以此获得了都督的官职与县伯的封爵，实际上也是借在中枢之机观察天下大势，等待投入一片可以建功立业的蓝海。
幸运的是，杨忠不仅总是选对人，而且善于扩展人脉，结交贵人。前文提到杨忠虽是尔朱度律帐下，却只是统军之职，其在尔朱度律军中的亲近长者则是独孤信与贺拔胜两位实力派将领，因此杨忠并非为尔朱氏真心效命，反而是在军中结交实力派大哥以提升自身圈层。公元532年韩陵之战中，杨忠随贺拔岳一系武人在阵中倒戈归降后来东魏北齐的奠基者高欢，在25岁重新开启了自己的仕途。
“南渡北归”第二幕
南梁的五年岁月让杨忠有了不同于其他北方将领的全局视野，南梁的领土也同样成为他积攒政治资本的经验包。公元533年，杨忠的带头大哥贺拔胜（贺拔岳的兄弟）被北魏孝武帝元修任命为开府仪同三司、荆州刺史，出镇荆州（今河南邓州），直面南梁的荆襄防线。一心希望在荆襄建立功勋的贺拔胜将自己的心腹独孤信任命为大都督，准备用兵南梁荆襄的腹心地区，而杨忠恰恰又是独孤信的心腹。贺拔胜所领部队是从平定六镇起义开始历经十年征战的宿将雄兵，而此时的南梁步兵则久疏战阵，断然不是这些北魏骑兵的对手，杨忠跟随独孤信先攻下溠戍（在今湖北随州），屡破雍州刺史萧续，铁骑踏遍江汉平原，甚至南渡汉水攻取沔阳（治今湖北仙桃）一带，梁军只能固守襄阳待援，沔北之地几乎被“荡为丘墟”，此战的胜利不仅是南北强弱更迭的一幕缩影，也让杨忠的军事才能与威望正式具备了方面大将的素质。
如果说荆州是杨忠的经验包，那么洛阳就是杨忠快速飞升的修炼场。从北海王元颢入洛阳称帝，到尔朱氏两次入主洛阳，再到高欢逢迎北魏孝武帝进入洛阳，洛阳城上轮番变换的大王旗每次都给杨忠带来一次仕途的飞升。公元534年，权臣高欢又与孝武帝决裂，高欢大军围攻洛阳之际，孝武帝出逃长安，独孤信单马投奔孝武帝，杨忠也跟随西去。自此，北魏正式分裂为东西二部，杨忠加入由贺拔岳与宇文泰组建的关陇政治集团（西魏-北周-隋唐皇室勋贵尽出于此），年仅27就被封为安西将军、银青光禄大夫，不到而立之年的杨忠此时已是整个关陇集团中的青年翘楚。
按照历史发展脉络，杨忠应该已经开启走上人生巅峰的辉煌序曲，然而挫折接踵而至。在进入长安不到半年后，杨忠与独孤信去收复被高欢侵占的荆州故地，起初一切顺利，杨忠作先锋“乘城而入，弯弓大呼”，三下五除二就在百余卫兵之中斩首东魏荆州刺史辛纂，谁料想这次完美突袭虽然占据了城池，却遭遇了东魏高欢大军的反包围，独孤信与杨忠反倒成了固守待援的被动角色。此时，高欢已经将从荆州撤回关中的武关道全部封死，高欢手下的两大名将高敖曹与后来的宇宙大将军侯景等率众奄至，杨忠等人留在荆州只有城破一条路。
守城半年，杨忠与独孤信见归乡已无可能，便想出一条保命之计：南下投奔梁国襄阳城。于是，18岁就曾喜提南梁五年游的杨忠，在28岁又一次开启了“江南计划”，此次杨忠不再是被掳的青年，而是“忠心投效”的北朝将领。有趣的是，他们在南梁还碰到了半年前就投降南梁的大哥贺拔胜，当年叱咤风云的大魏军人骨干竟然在南梁碰头会面，场景让人思之莞尔。
对于这位似曾相识的北朝青年，梁武帝萧衍“深奇之，以为文德主帅（宿卫将领，多为皇帝亲信担任）、关外侯”，丝毫没有对敌国雠寇的蔑视，显然是要对杨忠委以重任（甚至独孤信与贺拔岳只是“遇之甚厚”，却没有被安排明确官职的记载）。不过，此时的杨忠较十年前更具城府，他这次蛰伏是为了未来更好的奋飞。
杨忠这次对南梁皇帝萧衍的性格有了更为深刻的把握：这位能力杰出的帝王虽然文韬武略，但对于北朝降人却多有宽宥，常常因为“志节”“忠义”等高节表现而夸赞嘉奖，甚至许诺未来准许其归国。在这种过度彰显帝王胸怀的状态下，杨忠与独孤信只要展现让萧衍赞叹的气节便能争取到回国的机会。于是，在西魏方面的交涉与萧衍的默许下，西魏大统三年（537）秋，杨忠与独孤信正式回到长安城，完成了第二次南渡北归。
大展宏图：塑造大一统的胜负手
回到西魏的杨忠刚过而立之年，却已是纵横关东、关中、荆襄与江南的传奇人物。回到长安城后，杨忠马上受到宇文泰的赏识。当年，杨忠就在沙苑之战击破东魏主力、共擒高欢大将窦泰，直接被加封为“四征将军”之一的征西将军。随后，他又在洛阳邙山之战中先登陷阵，为宇文泰所称赞，36岁便除大都督，进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散骑常侍，走上权力高层。
公元548年，侯景之乱爆发，萧衍因为对北朝降人的宽宥放纵而自食恶果，其本人饿死台城不说，还让南朝两百多年来日渐富庶的三吴之地，“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南朝社会经济经此重创再无重振北伐之力。在侯景祸乱江南之际，杨忠在宇文泰的安排下再次回到荆州，与十几年前经略江汉时不同，这次杨忠独当一面，已经是开府仪同三司的他全面都督三荆等十五州诸军事，执掌对南梁的作战，面对曾经两度客居的梁朝，杨忠丝毫没有手软，他从穰城领军直抵汉水，命令先锋将士轮番更换旗帜，易旗递进，用两千先锋制造出数万大军的庞大声势，让鼠首两端的梁岳阳王萧詧大惧而慑服。随后攻克梁朝随郡（未来杨忠的封号随国公就此而来），又在安陆附近生擒南梁名将柳仲礼，自此，汉水以东之地尽入于西魏，南朝赖以维系二百余年的雍州（襄樊一带）-汉水防线彻底瓦解，整个江汉平原再无险可守。
西魏恭帝初年（554），杨忠被赐鲜卑姓普六茹氏，成为被当朝鲜卑贵族认可的贵族。当年十月，杨忠开启了对梁朝的最后一次进攻，此时的梁元帝已然迁都江陵，将王朝的政治核心直接袒露在西魏面前。杨忠绝对不会放弃这一机会，与常山公于谨、中山公宇文护带兵五万进攻南朝梁的江陵（湖北荆州）。一月之后，魏军渡过汉水，杨忠与宇文护率领精锐骑兵先占领江津，切断梁元帝的东逃之路。梁朝军队甚至搬出岭南大象来反抗，“（杨）忠射之，二象反走”，于是，连战象都能轻松击溃的杨忠最后攻陷江陵，迫梁元帝自焚，梁朝灭亡。至此，杨忠用铁与血了结了自己与南梁的羁绊，在离开梁国17年后反手灭亡了客居的国度，用萧衍治下的南梁大地铸就了自己耀眼的军功。
557年，孝闵帝宇文觉受禅登基，建立北周政权。已经50岁的杨忠作为关陇集团的从龙老臣享受最高等级的礼遇，他先后被加封为柱国大将军与随国公，在官职与爵位上获得了北周王朝的无限尊荣。然而，这位传奇人物并未就此贪图安逸。梁朝灭亡后，残存南方的陈朝已是待宰羔羊，那么心腹之患的北齐则是杨忠想要在有生之年建立的最后一功。
北周保定三年（563），年近花甲的杨忠为元帅，带领大将军杨纂、李穆、王杰、尔朱敏及开府元寿、田弘、慕容延等名将自北道武川一带联合突厥十万骑兵南下，一路突破北齐陉岭（雁门关一带）防线，直插晋阳（今山西太原），意图一举灭亡北齐，平定北方。晋阳城下，鬓发花白的杨忠号令全军曰：“事势在天，无以众寡为意。”随后亲自率七百人步战东魏数万大军，最后只因南路达奚武援军不至遗憾撤军，却也让北齐人心生恐惧。
五年后的七月壬寅日，杨忠在长安城离世，这位前半生漂泊南北、后半生定邦立国的传奇人物，留下了一个进击的北周王朝，而继承他遗志的儿子普六茹坚已经踌躇满志。这位年轻人继承了随（隋）国公的封号，他的汉人名字——杨坚，即将开启强盛的大隋王朝。
参考文献：
1.周书
2.魏书
3.资治通鉴
4.梁书
5.北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