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20日冯梦龙生平研究课题组成员就在《城市商报》刊发过《一个冯梦龙,故里三四个?》一稿(当时还只听说三四个地方自称冯氏故里),此为当时稿件的配图(贾茹绘)
苏州大学杨晓东副教授《冯梦龙研究资料汇编》中冯梦龙出生地表述书影
处士冯昌墓在高景山,永乐十九年(1421年)葬。昌字世昌,靖难兵起,隐居姑苏,为葑溪冯氏始祖。贡生其盛、知县梦龙、本朝翰林勖皆其后。
(2)清道光《吴门表隐》(苏州图书馆古籍部藏):
明处士冯昌墓在高景山。昌靖难兵起隐葑溪。
予入吴,饮冯若木(按,即冯梦龙哥哥冯梦桂)斋头,酒次语若木曰:“兄所居葑门,今俗伪为’傅’音,何也?”
天启乙丑春二月既望,古吴后学冯梦龙题于葑溪之不改乐庵。
“庵”有三种意思。一是尼姑居住之处;二是圆形草屋;三是古代文人用于书斋,如陆游的“老学庵”,冒辟疆的“影梅庵”等,“不改乐庵”应该为冯梦龙的书斋名,证明冯梦龙的家仍在葑溪。
根据以上四个证据,葑溪冯氏自冯昌起已隐居葑溪,时间是明代靖难(1399—1402年)兵起的时候,大约在1400年前后。到冯梦龙出生时,“葑溪冯氏”已在葑门住了170多年。按平均每代相隔25-30岁推算,冯昌、冯梦龙中间约隔了6—7代人。一般住满3代就可以算世居了,所以冯梦龙家完全可以称“世居葑门”。而且,从第三、第四个证据看,冯梦桂、冯梦龙还住在葑门。
(5)南京博物院藏有冯梦龙手迹《跋顾隐亮像》,跋文最后冯梦龙自称是顾隐亮的“里人”,可以认定冯梦龙居于苏州城内。书影如下。
“里人”是“同里之人”。随着人口的繁衍,明清时期的苏州,“里人”的“里”所指范围越来越小,一般就在同一街坊或相邻几条街坊、同一个乡镇范围内。
那顾隐亮(明末清初鉴藏家)又住在哪里呢?在顾隐亮儿子顾复的《平生壮观引》中,顾复明确写道,自己家祖上世居常熟任阳,五世祖资尹公(顾桐)起迁居“郡城朱雀桥南”(书影见下)。
对常熟来说,“郡城”只能指苏州城【结合顾桐在唐寅《垂虹别意》图卷跋文中自称“葑溪顾桐”(图片见下)这个情况,朱雀桥疑为乌鹊桥之误】。冯梦龙既然是顾隐亮的“里人”,那必然也是苏州城里人。
冯梦龙故里说法二、葑门外苏州工业园区葑溪(葑门塘)
当地声称,冯梦龙出生该村冯埂上自然村,因为家里在葑门经商(开米行),冯梦龙才于12岁随父迁居葑门。但这一说法无法采信,理由除“开米行”这种家庭出身跟冯梦龙的儒医世家出身不合外,还有以下六条。
(1)2012年之前出版的当地正史没有任何相关记载。
目前可知,2012年前出版的当地正史共两种,一种是民国《黄埭志》(1922年出版),另一种是《东桥志》(1984年出版)。民国《黄埭志》收录的“都图”名称和地图表明,黄埭镇原新巷村冯埂上(以下简称“黄埭冯埂上”)民国时期属黄埭七都三图管辖(当时叫“冯家巷”,根据地图位置可以确定就是今天的冯埂上,东面的“谢家巷”、北面的“张家巷”如今也已改称为谢埂上、张埂上,西面“姚家沿”名称则沿用至今),但民国《黄埭志》却一次都没有提到冯梦龙。
民国《黄埭志》黄埭区域图中的冯埂上(当时叫冯家巷)
按理,乡镇志对列传人物的收录标准低于府志、县志,《(清乾隆)苏州府志》《(民国)吴县志》等府志、县志都收录冯梦龙,民国《黄埭志》却不收,相反却收了许多名气远不如冯梦龙的人,如冯梦龙同时期的顾乐胥、王之屏等,如果冯梦龙真是这里的,可能吗?
根据冯梦龙作品创作苏州弹词开篇《杜十娘》的黄埭人朱恶紫(朱湘神),父亲朱子威也参与编写过民国《黄埭志》。就冯梦龙是否黄埭一带人一事,课题组专门走访了长期与朱恶紫一起生活的女儿时,对方回答:从来没听父亲和其他人说起有这回事。
1984年10月出版的《东桥志》,依然一次也没有提到冯梦龙,连民间故事都没有。
当时冯埂上村归东桥乡石新村管辖。《东桥志》在提到冯埂上村的时候,只写“又名冯埂浪。因姓冯的多而得名”。而在写董巷村的刘埂上自然村时,该志倒写道:“又名刘埂郎。古时刘家有个做官的出走未回,故而称之为刘埂郎”。如果冯埂上果然是冯梦龙故里,哪怕当时不知道是叫冯梦龙,为何不提一提“这里有个姓冯的做官的”?
《东桥志》关于冯埂上村和刘埂上村的记载书影
2012年12月,当地又出版了《东桥镇志》。此志列入了冯梦龙传,但参加审稿的苏州市地方志办公室工作人员透露,审稿时还没有这一内容,出版的时候却有了,他们为此愣住了。
(2)当地所谓的冯梦龙故里说,依据的是“冯二相公”“冯阁老”之类的传说,“冯二相公”“冯阁老”怎么就是冯梦龙?
时至今日,当地仍拿不出认定是冯梦龙故里的可靠依据,只说是“冯梦龙研究专家”马某某认定的。
需要说明的是,马某某确实搜集了许多冯梦龙的资料,为冯梦龙的研究、确定苏州在全国冯学研究中的地位作出了很大贡献,但客观地说,他长期从事民间文学工作,研究冯梦龙也主要是从民间文学角度,文史并不是他的专长。20世纪80年代末《人民日报(海外版)》连载过他的《冯梦龙》,后来结集出版,但那部作品是小说,里面有大量虚构成分,甚至还有不少不符合事实和逻辑的地方,比如说刘春梅之父曾担任元和县主簿,须知元和县是清朝雍正二年(1724年)才成立的,冯梦龙所生活的明朝后期、清代初年哪来的元和县呢?再如冯梦熊居然变成了“二倌”冯梦龙的三哥,哥哥弟弟关系完全弄反了。因此,这部作品怎能像马某某在《壮哉 请老祖宗冯梦龙回家》(《冯梦龙传说故事集》一书的序言)中所称的那样,是部“长篇传记”呢?
2015年1月14日,苏州部分研究人员组织举办“推进冯梦龙史料研究座谈会”时,马某某称,之所以断定冯梦龙出生冯埂上村,有一条理由是当地老人说得出“冯二相公/冯二少爷”。
众所周知,民间传说是可以虚构、编造的,有的甚至神乎其神,诸如后羿射日、女娲补天、牛郎织女等,怎么能当正史?从理论上说,只要是姓冯排行老二的读书男子都可以称“冯二相公”“冯二先生”;“冯二少爷”则是姓冯排行老二的富家青少年男子。按理,冯梦龙做过知县,应该称“冯二老爷”才对。岂能将“冯二相公”“冯二少爷”之类的传说硬按到冯梦龙头上?
至于当地流传的“冯阁老”传说,也不能套到冯梦龙头上,因为阁老是宰相的俗称,而冯梦龙只是个七品知县,两者身份相差太悬殊了,显然不是同一个人。(当然冯阁老也不是该村的土著,因为苏州并未出过冯姓宰相。可能的情况是:当地冯姓是外地冯阁老的某个子孙迁居而来、繁衍至今的。)
马某某在《冯梦龙口碑拾零》《壮哉 请老祖宗冯梦龙回家》中透露,冯梦龙是黄埭冯埂上人的说法,是虽曾从事过秘书工作,但以民间文学搜集、创作见长的张某某告诉他的。
马某某《冯梦龙口碑拾零》书影(部分)
但课题组请张某某拿出证明冯梦龙出生冯埂上村的确切证据时,他也拿不出来,只说当地有这个传言。

如果不加分辨,直接将民间传言当成正史,极易造成事实差错。一个典型例子是,在张某某担任执行主编的《横泾风情》(2013年9月古吴轩出版社出版)一书中,由张某某搜集整理的《抗金名将高宠》一文,被编排于“名人轶事”栏内。此文依据当地传言,称高宠出生在东太湖横泾高宅村,但抗金名将高宠是《说岳全传》里的虚构人物,怎么可能有真正的出生地?又怎么可以编入必须是真人真事的“名人轶事”栏充当正史?
“趣历史”网对高宠系虚构人物的介绍截图
(3)传说本身不能当正史,而有些人在记录传说时又发生了偏差,让传说的可信度又降了一个等次。
比如《冯梦龙口碑拾零》把王开徵父亲王为彰说成是王开徵(“征”的繁字体,文中误作“澂”)祖父、把他从未住过苍龙巷说成曾住苍龙巷5号、把已经去世20多年的他说成是去年作古的(截图见下)。
王开徵对马某某《冯梦龙口碑拾零》相关记录的声明
再如搞错所谓冯梦龙出生黄埭冯埂上、12岁时随父迁居葑门的“讲述人”姓名。此说最早见于马某某“记录”的《举家迁苏城》一文(此文采录于1987年5月20日,文章末尾称,口述这一故事的人叫“詹永康”)。当课题组询问“詹永康”为何许人也时,马某某说是北桥的老师。但据协助马采访的东桥乡文化站站长侯某某透露,其实此人是东桥信用社工作人员。经向东桥信用社老主任金聚兴确认,他们员工中只有一个刘永康,没有詹永康,而且是甪直人,对当地情况不一定很了解。如今刘永康已经去世,他是否讲过这样的话已经无从考证,如果讲过、依据又是什么也不得而知。但既然可以“刘冠詹戴”,连姓氏、身份都搞错,那这篇故事的可靠性又会如何呢?
《冯梦龙口碑拾零》里提到的东桥中学冯校长,也不属于黄埭冯埂上冯氏家族,而是其祖父冯富桂从江阴顾山迁居东桥汤埂村种客田才迁来的。既然如此,冯校长说的“有位老祖宗是大文人”【引文见上面的“马某某《冯梦龙口碑拾零》书影(部分)”】,能套在冯埂上冯氏头上吗?
(4)相城区和明代长洲县不能划等号。
马某某认定冯梦龙故里在黄埭冯埂上的理由除了所谓的传说和张某某的相告外,还有以下两条:一是黄埭冯埂上的方位与古代长洲县方位一致,村名又带着“冯”字。但事实上,相城区和明代长洲县不能划等号。
明代长洲县的范围,包括今天苏州市区西北部、北部、东北部、东部、东南部,大致包括今苏州古城区人民路以东部分、相城区、工业园区、吴中区东部、昆山周庄、锦溪、上海市青浦区练塘镇等地,面积超过1300平方公里,远不止黄埭冯埂上自然村,也远不止现在的相城区范围(相城区面积为489.96平方公里)。(参见《那个长洲县已被“大卸八块”》)
这样,长洲县人就不能全部归为相城区人,冯梦龙是长洲县人,不能说就一定是相城区人。(你爸爸是苏州人,能倒过来说,苏州人就是你爸爸吗?)
(5)上世纪80年代“认定故里”不涉争抢名人之嫌也不成立。
马某某相信冯梦龙出生黄埭冯埂上还有一个理由,就是《壮哉 请老祖宗冯梦龙回家》提到的:三十年前“国内尚无一处以争名人故里而产生效益的先例,故而冯埂村不涉争抢名人冯梦龙之嫌”。
事实上,这两小句话前后之间没有必然逻辑关系,因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目的,比如有的人逐利,有的人求名,有的人喜欢“好玩”……只要符合他(她)或他们(她们)的目的,即使没有所谓的“效益”,照样有人会争。
根据《冯梦龙口碑拾零》,张某某告诉马某某冯梦龙出生冯埂上是1987年3月15日的事。其实早在此前,全国各地就已经有争抢名人故里现象了。《中国文化报》2010年4月19日刊登的《寻寻觅觅吵吵闹闹 朱元璋故里之争始末》(作者陈怀仁)就报道,朱元璋故里之争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已开始。报道截图如下:
与此同时,1984年10月出版的《东桥志》里,也已经通过民间故事将西施范蠡、太平天国忠王等名人“收入囊中”了。
(6)有人提出的冯梦龙“居虎阜之阳,跟黄埭冯埂上位置相符”,这一说法也不成立。
确实有古籍记录称,冯梦龙这个“畸士”居“虎阜之阳”(书影见下。虎阜就是虎丘山,记录虎丘山的志书称《虎阜志》)。
但初中语文教材《愚公移山》一文就对阴、阳有明确解释,山之南、水之北称阳(湖南衡阳就位于衡山之南),山之北、水之南称阴(江阴就在长江之南)。黄埭冯埂上位于虎丘山的北面,按理应该说是“虎阜之阴”,不知提出“虎阜之阳”跟那个村位置相符的人,依据的是哪本书对“阴阳”的解释?
(7)黄埭冯埂上冯姓老人也不承认冯梦龙跟他们村有关。
本课题组2016年调查当地村民冯阿夯(时年84岁)时,冯阿夯说,上世纪80年代到村里开座谈会,他和几个冯姓宗亲都去了,他们本来只听说“冯阁老”,并未听说冯梦龙也出生他们那里,反倒是侯某某说冯梦龙是冯埂上人的。
不过侯某某也坦言,拿不出冯梦龙是冯埂上人的确切证据。
值得一提的是,《冯梦龙传说故事集》中收录的冯梦龙故事,讲述者除所谓的“詹永康”等少数人外,其余均为当地村镇干部,而且几乎每个人都能讲多个冯梦龙的故事,其中最多的“讲”了十个。这些故事有的编造痕迹明显,比如《众人拾柴火焰高》一文说,在那主要靠水路出行的当时,冯梦龙竟能一天内就从苏州城里赶到20多公里外的冯埂上,然后与冯乐碰头,通过冯乐邀请周边十多个村落的文友提供笑话故事,当天完稿,冯乐搜集完后交给冯梦龙,冯梦龙再让冯乐通知这些提供者一起吃晚饭,当时有电话的话也没那么快啊!更为夸张的是,《黄埭瓜子和冯梦龙》一文竟将1867年才创制的黄埭瓜子,跟1646年就已去世的冯梦龙扯上关系,说冯梦龙组织嗑黄埭瓜子比赛。相反,当地冯姓老人口述的故事一个也没有。
曾有群众通过“寒山闻钟”论坛,要求报道冯梦龙故里在黄埭的媒体给出依据,结果有网友“见缝不插针”跟帖说:“都是吹牛皮吹出来的,我们本地老百姓都在暗笑呢。当官的真会忽悠。有钱能使鬼推磨哦。”截图如下。
这一说法,与冯阿夯等人的说法完全一致。
对于哗然的舆论、面对苏州文物部门也不肯认定冯氏故里故居在那里,马某某有时候称,他只是让黄埭冯埂上那边建纪念馆。起初他想把冯梦龙纪念馆建在沧浪区(2012年9月已与金阊区、平江区合并为姑苏区),区政府答应给他几间房子,但因为这几间房子不理想,因此他没搞下去。后来黄埭那边有农民提出“请老祖宗回家”,他感动了,说,如果找不到冯梦龙故居,有群众自愿搞一个纪念馆,又何乐而不为呢?(问题是,最后搞的只是纪念馆吗?)
冯梦龙故里说法四、相城区黄桥街道胡湾村冯埂郎自然村
原吴县文化馆退休工作人员W先生(因不愿透露姓名,此处用代号), 1965年去黄桥(今属相城区)占上小学教书时,有人告诉他,附近的冯埂郎自然村(今属胡湾村)是冯梦龙的家乡,但此人拿不出任何文献记载依据,因此W先生并没有采信,更没有借自己从事文化、教育工作的有利条件进行宣传、炒作。所以当黄埭冯埂上传出是冯梦龙故里的说法时,W先生大吃一惊。
不过,该村冯氏至今仍有人在说他们那里才是冯梦龙的故里,黄埭冯埂上是假故里。
2005年5月出版的《浒墅关志》第十五卷(人物)第一章(人物传略)称,冯梦龙为“长洲浒地人,当地道安村冯埂廊冯氏遗坟地至今犹在(现被垦为自留地盘)”。《浒墅关志》主编殷某某解释,冯梦龙属葑溪冯氏,而道安村冯埂廊旁的河道就是葑溪。
2005年5月版《浒墅关志》冯梦龙传截图
看到黄埭冯埂上大打“冯梦龙故里”牌后,浒墅关这边也很不买账,说是要去交涉,浒墅关这边才是冯氏真故里。
但浒墅关镇道安村冯埂廊之说同样无法成立,主要理由有两个:
一是目前所见的所有书籍、碑刻资料等都证明,冯梦龙家族所居葑溪属长洲县,具体位置在葑门内外,从未见浒墅关镇道安村有河道叫“葑溪”的记载【苏州另有一条葑溪,又称小葑溪,在今吴中区皋峰山、尧峰山之间,清代中后期文人金兰居于此地,参见《江苏艺文志·苏州卷》和金兰《碧螺山馆诗钞》,但此地向属吴县(明清时期的吴县范围也可参见《那个长洲县已被“大卸八块”》所配地图),跟长洲县葑溪不是同一个地方】;
二,董斯张《吹景集》卷五明确提到,冯家“居葑门”(书影见前),葑门只有一个,在苏州城东南部,浒墅关镇则在苏州城西北面,方向相反且直线距离相距达17公里。
顺便说一句:从没有哪本古籍记载,冯梦龙出生在带“冯”字的村,不知为何会有那么多“冯村”会自称冯梦龙故里(或通过他人放这种风)。谁知道个中缘由吗?
看了以上论述,你们觉得五个“故里”哪个才是真的?没有确切依据的“故里”“故居”,是不是还是取下相关匾额标记、改打“纪念地”“纪念堂”之类的牌子吧?!人家建三国城、水浒城、影视城之类而不打无根无据的名人故里故居牌,并没有影响当地文旅产业发展哦!
原创:冯梦龙研究课题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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