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南浦 春水

波暖绿粼粼，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鱼没浪痕圆，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　　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新渌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前度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玉田因此词得名“张春水”，自是佳作，亦咏物之上乘。然而毕竟用意略少，陈廷焯所谓“尚非乐笑翁压卷”也。若《高阳台》（接叶巢莺）、《甘州》（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始为集中最高之作。至沈祖棻因“荒桥”二句而设想为“宋邦沦覆以后之作”，则未免牵强其意。“余情渺渺”非韵，不必依《词谱》。

高阳台  西湖春感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此首宋亡后重游西湖所作。起笔写时令、地点。次节惜春景之迅。第三节留春。上结春尽景象，而曰“堪怜”，曰“凄然”，寓故国之思。过片仍因前意，但不再著眼于花影湖光。次节发慨，言已无可避愁之处，非“以鸥之愁衬人之愁”。第三节，述无奈之况。末结，恐触物而伤心也。“更凄然”、“莫开帘”，两韵不可不见。

探春  雪霁

银浦流云，绿房迎晓，一抹墙腰月淡。暖玉生烟，悬冰解冻，碎滴瑶阶如霰。才放些晴意，早瘦了、梅花一半。也知不做花看，东风何事吹散。    摇落似成秋苑，甚酿得春来，怕教春见。野渡舟回，前村门掩，应是不胜清怨。次第寻芳去，灞桥外、蕙香波暖。犹妒檐声，看灯人在深院。

以冷淡之笔，写清幽之怨。其所怨者，未揣若何，殆有自写身世之感。俞陛云谓“兼寓功成身退之意”，殊勉强。

壶中天  夜渡古黄河与沈尧道曾子敬同赋

扬舲万里，笑当年、底事中分南北。须信平生无梦到，却向而今游历。老柳官河，斜阳古道，风定波犹直。野人惊问，泛槎何处狂客。　　迎面落叶萧萧，水流沙共远，都无行迹。衰草凄迷秋更绿，惟有闲鸥独立。浪挟天浮，山邀云去，银浦横空碧。扣舷歌断，海蟾飞上孤白。

此北上赴大都写经途中所作。状景苍茫阔大，抒怀感慨激烈，在玉田已为用力之笔。

甘州

辛卯岁，沈尧道同余北归，各处杭越。逾岁，尧道来问寂寞，语笑数日，又复别去。赋此曲，并寄赵学舟。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　　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相较前首《壶中天》，同为壮词，而笔致疏宕，况味悠然矣。“折芦花”十字，传世名句。下片后半，寓感慨于沙鸥斜阳，愁怀弥远。

湘月

余载书往来山阴道中，每以事夺，不能尽兴。戊子冬晚，与徐平野、王中仙曳舟溪上。天空水寒，古意萧飒。中仙有词雅丽，平野作《晋雪图》，亦清逸可观。余述此调，盖白石《念奴娇》鬲指声也。

行行且止。把乾坤、收入篷窗深里。星散白鸥三四点，数笔横塘秋意。岸觜冲波，篱根受叶，野径通村市。疏风迎面，湿衣原是空翠。    堪叹敲雪门荒，争棋墅冷，苦竹鸣山鬼。纵使如今犹有晋，无复清游如此。落日沙黄，远天云淡，弄影芦花外。几时归去，剪取一半烟水。

俞陛云谓“敲雪门荒”用袁安卧雪事，袁安为东汉人，与后句“有晋”不恰；又袁安事在洛阳，与山阴亦不相干。此词与白石《湘月》一首，断句不尽相同，或不碍音节，但难索证也。

疏影

余于辛卯岁北归，与西湖诸友夜酌，因有感于旧游，寄周草窗。

柳黄未结。放嫩晴消尽，断桥残雪。隔水人家，浑是花阴，曾醉好春时节。轻车几度新堤晓，想如今、燕莺犹说。纵艳游、得似当年，早是旧情都别。　　重到翻疑梦醒，弄泉试照影，惊见华发。却笑归来，石老云荒，身世飘然一叶。闭门约住青山色，自容与、吟窗清绝。怕夜寒、吹到梅花，休卷半帘明月。

起笔写初春，至“浑是”、“曾醉”，已著今昔之感。“轻车”以下，追念旧游，无端感慨。过片“重到”句极沉痛，以此引起以下避世幽居之念。

渡江云

山阴久客，一再逢春，回忆西杭，渺然愁思。

山空天入海，倚楼望极，风急暮潮初。一帘鸠外雨，几处闲田，隔水动春锄。新烟禁柳，想如今、绿到西湖。犹记得、当年深隐，门掩两三株。    愁余。荒洲古溆，断梗疏萍，更漂流何处。空自觉、围羞带减，影怯灯孤。常疑即见桃花面，甚近来、翻笑无书。书纵远，如何梦也都无。

首两句，倒装手法。次节写春日田园，极生动。以下以“想如今”换虚笔，“犹记得”为追忆。下片，言己之现况。“常疑”以下，念远怀人。

忆旧游

新朋故侣，诗酒迟留，吴山苍苍，渺渺兮余怀也。寄沈尧道诸公。

记开帘过酒，隔水悬灯，款语梅边。未了清游兴，又飘然独去，何处山川。淡风暗收榆荚，吹下沈郎钱。叹客里光阴，消磨艳冶，都在尊前。　　留连。殢人处，是镜曲窥莺，兰阜围泉。醉拂珊瑚树，写百年幽恨，分付吟笺。故乡几回飞梦，江雨夜凉船。纵忘却归期，千山未必无杜鹃。

从追忆写起，次节写到自己孤身远客。第三节写时令值春尽，沈郎钱即榆荚，此两句颇费辞。第四节，客怀自叹。下片前半仍是“客里光阴”。“醉拂”两句倒装。“故乡”句换意写归梦，末节言杜鹃，寄思归之意。玉田词笔多疏旷，不细密，不缠绵，故写闲愁亦清亮悠扬也。

水龙吟  白莲

仙人掌上芙蓉，涓涓犹湿金盘露。轻妆照水，纤裳玉立，飘飖似舞。几度消凝，满湖烟月，一汀鸥鹭。记小舟夜悄，波明香远，浑不见、花开处。　　应是浣纱人妒。褪红衣、被谁轻误。闲情淡雅，冶容清润，凭娇待语。隔浦相逢，偶然倾盖，似传心素。怕湘皋佩解，绿云十里，卷西风去。

上片赋形，多实笔；下片拟态，多虚笔。起笔摹写物象，以下以烟月、鸥鹭、小舟作衬。“妒”、“误”两字，心事曲折。“闲情”三句，有空谷佳人之意。“隔浦”三句，以花喻人。末节怅花落，“西风”盖有所指也。

解连环  孤雁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怳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此首亦绝唱。缠绵悱恻，恓惶飘零，虽云孽子之心，不免幽怨之思。盖词全以孤雁自比，身世之感，自然而生，舍玉田而外，莫能为此。谭复堂云“起是侧入而气伤于僄”，不知何谓；又云“写不成书”二句若“槜李之有指痕”，按西施留爪痕于槜李，意寓思乡之苦闷惆怅；又云“暮雨”二句“颇近自然”，于竟境而言之，近乎词体之初也。谭复堂说话直如猜谜，亦可笑。

满庭芳  小春

晴皎霜花，晓熔冰羽，开帘觉道寒轻。误闻啼鸟，生意又园林。闲了凄凉赋笔，便而今、不听秋声。消凝处，一枝借暖，终是未多情。　　阳和能几许，寻红探粉，也恁忺人。笑邻娃痴小，料理护花铃。却怕惊回睡蝶，恐和他、草梦都醒。还知否，能消几日，风雪灞桥深。

起三句从气候写入，下二句乃误以为春来。“闲了”以下写到己身。十月则秋已去，“未多情”，未许多情也。过片承上结“借暖”，前两节写游人活动，邻家女儿爱惜花开。“却怕”换笔，“睡蝶”、“草梦”，借喻栖迹者。末节，恐蝶草为小春阳和所误而醒，禁不得数日后即入风雪严冬。“《风》诗微旨”，此词之谓也。

绮罗香  红叶

万里飞霜，千林落木，寒艳不招春妒。枫冷吴江，独客又吟愁句。正船舣、流水孤村，似花绕、斜阳归路。甚荒沟、一片凄凉，载情不去载愁去。　　长安谁问倦旅。羞见衰颜借酒，飘零如许。谩倚新妆，不入洛阳花谱。为回风、起舞尊前，尽化作、断霞千缕。记阴阴、绿遍江南，夜窗听暗雨。

“寒艳”两字，已自高标致。上片单就题目写，“愁”字重复不宜。下片写己身之飘零，亦如落叶。“记阴阴”两句写当日，连叶带人，精练之至，沉著之至。

长亭怨  旧居有感

望花外、小桥流水，门巷愔愔，玉箫声绝。鹤去台空，佩环何处弄明月。十年前事，愁千折、心情顿别。露粉风香谁为主，都成消歇。    凄咽。晓窗分袂处，同把带鸳亲结。江空岁晚，便忘了、尊前曾说。恨西风、不庇寒蝉，便扫尽、一林残叶。谢杨柳多情，还有绿阴时节。

此首凄感特多，一片哀音而下，结以多情杨柳作衬，是词人手段。“江空”两句，怨怀殊切。

甘州  寄李筠房

望涓涓一水隐芙蓉，几被暮云遮。正凭高送目，西风断雁，残月平沙。未觉丹枫尽老，摇落已堪嗟。无避秋声处，愁满天涯。　　一自盟鸥别后，甚酒瓢诗锦，轻误年华。料荷衣初暖，不忍负烟霞。记前度、剪灯一笑，再相逢、知在那人家。空山远，白云休赠，只赠梅花。

玉田论词主“清空”，推白石，而以风流疏旷为自家面目。后来周济、陈廷焯等人，乃谓其学白石未到，又诋为浅滑，皆偏狭之见。学前人者，学之而为己用，必不欲与其面目全同，要能自成一家。若下笔尽皆前人痕迹，仍是笨伯。二家所长，前后有别，“姜张”并称，原非虚誉。

清平乐

候蛩凄断。人语西风岸。月落沙平江似练。望尽芦花无雁。　　暗教愁损兰成。可怜夜夜关情。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

“只有”两句，别出机杼，极寓飘零之苦。上片先以数语铺垫，始得下片换笔之自然。

清平乐

采芳人杳。顿觉游情少。客里看春多草草。总被诗愁分了。    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

读《清平乐》二首，知玉田非不能沉厚。小令而能沉厚，更不易也，此境碧山所不能到。陈廷焯谓玉田沉厚不如碧山，原属私见。白雨斋爱憎极强，故多偏狭之见，读者须自识别，未可随意服为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