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百姓口口相传的人，才是真英雄！
一个缺憾困扰了我50年——从10岁开始，一直到60岁。缺憾就是没见到过一张赵尚志将军的遗照。
10岁那年是1978年，在读小学领我们参观哈尔滨烈士陵园。陵园里有很多烈士，朱瑞、杨靖宇、汪雅臣……这些烈士学校组织重点祭扫悼念。
卢冬生烈士的墓也在这里，学校没安排祭扫。
众多的烈士陵墓中，找不到赵尚志烈士，甚至连他的照片都没有。
也许是我年纪小，遵守纪律不敢擅自乱跑，所以没法在陵园里找到赵尚志的陵墓，这么多年过去，一直这样安慰自己。至于1977年时有没有赵尚志的陵墓，从来没去证实过。那会儿，只是在心里默默念着：老五叔讲的“大英雄老夏”，果然不在革命先烈之列。
老五叔，黑龙江省滨县人，没有成家，无儿无女，曾在父亲的部队里当临时工，负责烧锅炉。1975年时，老五叔身边有个男孩，名字叫小志，是他收养的知青私生子。冬天里，老五叔在温暖的锅炉房里给小志讲故事，我们这些孩子就聚在他身边听。他的故事只有一个：大英雄老夏。
春天来了天气暖和了，老五叔的故事不变；
夏天来了可以撒欢乱跑了，老五叔的故事依旧不变。听他故事的孩子，只剩下小志和我。
夏末，临时工老五叔要走了，走时他悄悄告诉我：大英雄老夏的名字叫赵尚志，这名字不要对别人说，因为他已经被开除了党籍……
1975年老五叔郑重其事的叮嘱，加上1978年的并不可靠的亲历，赵尚志将军在我心里扎了根。从10岁至今，一直在苦苦追寻着他的故事，一直在苦苦寻找着他的音容笑貌……
文史部门近期公布的赵尚志遗照，迄今为止，这是赵尚志将军的唯一单人照片。
终于，看到了赵尚志的单人照片。
终于，赵尚志一些故事可以讲述了。
故事一：赵尚志第三次被开除党籍，因为他是“红胡子”。
赵尚志曾经被四次开除党籍，前两次开除党籍都是因赵尚志从事地下工作被捕，按照党的纪律必须暂时脱党。第三次却是因为他成了“红胡子”。
“赵小个子与张考王都是红胡子”，1986年，首次去搜集赵尚志的故事时，一位老人就这样对我说。
赵尚志身量不高，也就1.60米，见过他的百姓都叫他赵小个子。
胡子，东北话里是土匪的意思。红胡子，有两个意思，其中之一就是指赵尚志、张甲洲率领的巴彦抗日游击队。
张甲洲是谁？
张甲洲是赵尚志的诤友，是清华考王。
1926年到1929年，张甲洲四次到奉天（沈阳），目的就一个：考清华，赚张作霖的钱。
当时，张作霖为了鼓励东北百姓学文化，规定考取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的学子，奖励50块银元。这两所学校招生考试的状元，奖励300块银元。
300块银元是啥概念？当时的北大教授鲁迅，年薪是200大洋。要是节省一点，300大洋可以在北京、奉天、哈尔滨等城市开办面粉厂。那时的面粉厂，相当于今天的“网络企业”。
张甲洲连续四年夺得东北地区清华招生状元，拿到了张大帅四座面粉厂。张大帅都不想给他钱了，不是张大帅舍不得“面粉厂”，而是他怕学子们议论，说他老张找了个本家的“托儿”。
1930年，张甲洲五夺清华状元后终于去了清华。他稀罕上了一个身份——中共党员。
1932年，张甲洲从清华辍学，回到老家黑龙江省巴彦县，组织了巴彦抗日游击队，挑起了抗日大旗。
满洲省委将黄埔四期生赵尚志派往巴彦，协助张甲洲。
满洲省委命令，巴彦游击队挂出中国工农红军第三十六军江北独立师的旗号。张甲洲是师长，赵尚志是政委。
也就是此时，赵尚志、张甲洲被百姓骂为红胡子。
清华考王、黄埔四期生，咋能被老百姓称为胡子呢？
原来，满洲省委严令赵尚志、张甲洲进行土地改革，打土豪、分田地。
当时的巴彦，只要肯出力气，扛把锄头就能开出荒地。没有土地矛盾咋搞土改？
东北还有一个特殊情况，大都是闯关东过来的“闯二代”，村屯里多是当初抱团来东北的血亲或乡亲。
土改就要分地，“分浮财”，勤劳、朴实、憨厚的山东人，谁也不好意思把亲戚、邻居家的土地、财产拿走。只要还没到饿死的地步，谁能干这事儿？
张甲洲、赵尚志几次提醒满洲省委，当前的主要工作是打鬼子而不是斗地主。满洲省委听不进去，继续“严令”二人土改。为了执行命令，还派“著名同志”赶到巴彦监督土改工作。
无可奈何，赵尚志、张甲洲只好在监督下继续土改。白天他俩带战士把“地主”家的浮财扛到村民家，晚上村民就原封不动扛回去。没办法，他俩只好派战士给地主家“站岗”，禁止村民物归原主。
这下子老百姓真急了，就说：胡子是生抢，你们是愣分，“红”胡子咋这么不开面呢？
“江北的红胡子——不开面”，这是一句现在还在哈绥地区流传的歇后语。不开面儿，不讲情面，不懂事的意思。
土改动摇了群众基础，甚至动摇了军心。很多来自大户的子弟，放下枪离开了队伍。
这还不算完，“著名同志”又做了一件好事：缴了两个鄂伦春猎人的枪。
“著名同志”是好心，他觉得猎人拿着枪顶多就是打猎。独立师拿着枪，又能土改又能打鬼子，“何乐而不缴”呢？
没想到，缴枪几天后，5、6百名鄂伦春猎手，骑马扛枪牵猎狗，把独立师师部给包围了。独立师一共十几条枪，全被缴了。红红火火的独立师，就这样被打散了。
独立师被打散，“著名同志”先行赶回省委，汇报了赵尚志、张甲洲土改不彻底，对不明性质的民间武装斗争不坚决的情况。满洲省委当即决定：开除张甲洲、赵尚志的党籍！
被开除党籍的赵尚志，对满洲省委负责人咆哮：知道不？老百姓都叫咱红胡子了，这还咋抗日？
咆哮过后赵尚志决定去闯江湖，团结民间武装，团结富户，共同抗日。
故事二：土炮打滨州，铁马下横道，赵尚志闯江湖成了举世关注的抗日英雄
1936年，抗日英烈金剑啸被捕，日伪在他家里搜出一封信，按落款、时间来看，这封信就是赵尚志因巴彦游击队事件被开除党籍后写给金剑啸的。
信的背面，有一句诗：风打麦波千层浪，雁送征人一段愁。
金剑啸烈士遗照
没人知道这句诗是赵尚志自己即兴写的，还是摘抄的，只知道寄出这封信后，赵尚志就去了滨州，在“只打鬼子，不扯犊子”的朝阳队当起了马夫。
朝阳队首领是孙朝阳，原奉系军官。朝阳队聚集了800多人，准备攻打滨州城。别看城里就50个鬼子，却是哈尔滨的近邻，随时可以得到大批增援。
身材瘦小的夏姓马夫为孙朝阳找来土炮，土炮是清朝留下的，还有几发炮弹。夏姓马夫把炮交给孙朝阳，还趁着他高兴献上了速战速决攻打宾州的方案。
孙朝阳依计行事，果然迅速拿下滨州。由于滨州打得顺利，土炮又发挥了奇效。孙朝阳要提拔瘦小马夫作参谋长，条件只有一个：报出真实姓名。
马夫说了自己的姓名：赵尚志。
改姓夏，是要时刻提醒自己是华夏子孙。
赵尚志找到的火炮
哈尔滨文史档案馆一位老同志生前这样概括赵尚志：土炮打滨州，铁马下横道，沿江八百里，信步大冰垃。
帮助孙朝阳夺取滨州，就是“土炮打滨州”，这是北满抗日武装首次夺得大城市。那一年，滨州人老五叔刚好17岁。
占领滨州的几个月后，孙朝阳在哈尔滨被捕，并于1934年春被日寇杀害。
此时，闯江湖的赵尚志已经在珠河组建抗日游击队，正大力展开“恐怖交通线”行动。
珠河在原滨江省与吉林省交界处，土匪胡子众多。赵尚志利用这个条件，“铁马下横道”，打了日本鬼子一个措手不及。
1934年春末夏初，孙朝阳殉国后不久，赵尚志亲率26骑破袭满铁重镇横道河子，此战杀死横道河子日籍站长，击伤、击毙多名满铁警备队官兵，这就是“铁马下横道”。
横道河老机库，现在是网红打卡地，当年是铁马下横道的战场
别小瞧满铁警备队，它是“皇军之花”关东军的生身亲妈。赵尚志铁马下横道后，关东军自己承认并记载到战史上：横道河子战，系满铁警备队首尝之败绩。
跟随赵尚志铁马下横道的26骑中，有木兰街的窦氏兄弟，报号双林。宁安的郑三炮，报号老干家。有绰号“花蝶迷”的王桂珍，报号一枝花。有牡丹江的张乐山，报号座山雕……
紧接着，赵尚志的大姐，经常与他、杨靖宇、金剑啸等人谈文论道的赵一曼来到珠河，姐弟俩联手打造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铁道游击队”。日伪时期的报纸、出版物对此多有记载。
就在此时，“著名同志”也到珠河了。
“著名同志”没有按照满洲省委指示，完成组织程序恢复赵尚志党籍，而是把珠河游击队改编成哈东抗日游击队。
跟缴猎人枪一样，不经意间把张乐山家眷藏匿地点又说漏了。日本人获悉后，抓了座山雕的岳父母三人，连同张乐山的妻子、子女共十三人，并将他们悉数杀害。
事后，张乐山扬言：小鬼子见一个杀一个，抗联来一双杀一双！赵老六、小红袄的朋友不杀。
赵老六就是赵尚志，他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六。小红袄是指赵一曼，红衣白马，一直是赵一曼的标配。
1986年，剧作家丛深内涵此事的话剧《间隙与奸细》遭禁，为此登门拜访。提及究竟是谁出卖了座山雕的亲人。老人沉默良久，用艺术家特有的方式说了一句话：即便时间不能证明，良心也能证明。
座山雕张乐山的确杀害过抗联，于是，他就只能停留在传说里。
赵尚志却没有停留在传说里，他的事迹登上了外国报纸，成了举世瞩目的抗日英雄。
故事三：沿江八百里，信步大冰垃，黄埔军人林海雪原竖威名！
在著名同志的参与下，最早的铁道游击队没了。
赵尚志的党籍恢复了，珠河抗日根据地却没了。
赵尚志辗转到汤原大青山，再次拉起了抗日队伍，并在这里成为举世瞩目的抗日英雄。
就是在这里，赵尚志组建了抗联史上唯一的一支骑兵队伍。说起这只骑兵队伍，就必需要说“沿江八百里”。
沿江八百里，先从松花江北岸出发，下袭400里。当关东军以为他要进入苏联时，他又率部从松花江南岸返回，再次奔袭400里。江南江北共纵横八百华里，捣毁日酋金矿、木厂、小煤矿、兵站、派出所等百余处，有力地迟滞了日寇掠夺东北资源的速度。
出发时，赵尚志带着不足三百人。回来时，赵司令的队伍发展到一千多，还有五百个骑马挎枪的骑兵。
对抗联其他部队的骑兵，日本人称之为“有马部队”，赵尚志的骑兵，日本人称之为“骑马部队”，一字之差含义迥异。这本当时出版的日本杂志中的报道，说明了一切。
为了抓到心腹大患赵尚志，日本宪兵队、特务机关为他开出了高额赏格，并翻译成汉语、蒙语、朝语，汉语的意思是：一两血肉一两金，一两骨头一两银。
翻看日伪资料可知道，关东军一前一后共开出了两次这样的赏格，巧的是都开给了黄埔军校的学生。前一个是开给四期炮兵科肄业生赵尚志，后一个是开给六期骑兵科毕业生戴笠。
汤原抗日根据地，在赵尚志、夏云介的协作下，蓬勃发展。
赵尚志统领的抗联三军，开办自己的被服厂、兵工厂。最多的时候有6千多在编的抗日战士。
汤原抗日根据地，先后吸引了谢文东、李华堂、汪雅臣等队伍参加。汪雅臣，报号双龙，是东北地界数一数二的好汉。几年前热播的电视剧《中国地》里“中国地”的情节，就是取自汪雅臣的经历。
谢文东、李华堂，共同完成了土龙岗暴动，首次在东北抗日战场上击杀日军大佐。被击杀的大佐是关东军十师团六十三联队长饭塚朝吾。因此，谢文东、李华堂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我党1935年发出《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即著名的“八一宣言”上。
1937年冬，为了配合日军全面入侵，关东军对汤原大青山根据地进行了残酷清剿。赵尚志率领一部撤退途中，发现气温骤降致使山路出现了陡峭的冰垃子。他当即部署队伍设伏，凭200抗联战士应战200关东军。激战4小时，包括赵尚志在内，仅3人冻伤，关东军付出的代价是19死43伤，几乎人人冻伤……这样的战损比在当时的关内主战场上，国军精锐也万万做不到。
为此，苏联报纸把赵尚志称为东方的夏伯阳。法国《费加罗报》将其称为“满洲战神”。
故事四：那些兄弟和同志，赵尚志第四次被开除党籍
谢文东、李华堂率部加入大青山抗日根据地时，谢文东任抗联八军军长，李华堂任九军军长。李华堂当众表示不满，他坚持作赵尚志的警卫员。
此时，李华堂已经是“八一宣言”中提名的人物，也是抗联十一个军中最年长的军长，他却一心要作赵尚志的警卫员，并为此纠缠了好久。
1942年，赵尚志在梧桐河殉国。日本人不相信被他们买通的少数民族猎手击杀的真是赵尚志，就派人把李华堂、谢文东请到鹤立镇警察所辨认。
李华堂一眼就认出已经冻得僵硬的尸体，就是他一直惦记着的赵司令，不管不顾地跪在赵尚志尸体旁哭喊：司令呀，你这是怎么着了？你这是怎么着了？
一个日本警察以为是他没看清赵尚志的脸，上前踹了烈士冻僵的头部一脚。李华堂急了，当时就掏出了盒子炮，喊着号要“炮”了这个日本人。若非谢文东死命抱住，几个日本人慌忙下他的枪，这个日本警察当场就得死个利索。
李华堂投降时，悄悄地在山里藏了一批武器。赵尚志殉国后，李华堂亲自带路将这批武器挖出，交给关东军销毁。此后李华堂过了3年寓公的日子，再也没惦记过抗日。
1945年，李华堂接受国民党委任，成为反共先遣军第二军军长，第三军军长为谢文东。1946年11月，李华堂在依兰被老八路三五九旅包围，负伤被俘，押运途中死亡。
如果他敬仰的赵司令还活着，这一切会发生吗？
赵尚志殉国时随身携带物品
但是……可怕的“但是”又来了，就像“著名同志”在大青山根据地最红火的时候又来了一样。
“著名同志”以抗日需要为由，将三军军长赵尚志、六军代军长戴鸿斌等人动员去苏联求援。
刚一入境，这些人就让人家当成间谍关押了两年……
这两年中，赵尚志被第四次开除党籍，理由是对抗王（明）康（生）；这一次是永远开除。
这两年中，赵尚志的朋友里，赵一曼被捕，张甲洲、李延平、汪雅臣等先后殉国！
赵尚志一手带起来的五百骑兵退入苏联，并在对抗德国法西斯的顿河战场上系数牺牲。
大青山根据地在“著名同志”亲自指挥下，没了。
两年后，一直被污蔑为奸细的赵尚志回来了，回国后不久，他就在鹤岗鹤立镇梧桐河殉国。
结尾：那棵树，那个一直牵挂的民族英雄
2009年时，这里是鹤立镇中学。
赵尚志殉国时，这里是伪警察鹤立镇派出所。
画面中心这棵老榆树，就是当年日本人悬挂赵尚志将军头颅的地方。
拍摄下图照片前，我在老榆树下鞠躬致敬。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老榆树还在不在了。
1982年，黑龙江省委恢复了赵尚志的党籍。
1984年，我去看望了最早给我讲述赵尚志故事的老五叔，把赵尚志党籍恢复的消息告诉他。老五叔问我：这一次是永远恢复吗？
永远，就是在百姓心里一直有他的故事，一直把他奉为真的英雄!
现在，哈尔滨有一条大街，叫尚志大街，纪念永远的赵尚志。尚志大街连接着一曼街，一曼街是以赵尚志的大姐、民族英雄赵一曼的名字命名的。
尚志大街的旁边是兆麟街，兆麟街是按李兆麟的名字命名的，李兆麟很著名，他的故事也许以后会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