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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武则天的政治才能，世人皆知。
但她的文学才华，历来被人们所忽视。
为何？
作品亡佚严重。
最能代表武则天文学水平的大集——《垂拱集》一百卷，北宋末年就失传了。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武则天因为著作失传，一直没有获得与其才华相匹配的对等席位。
武则天文学简传
武则天（624—705），唐代并州文水（今山西省吕梁市文水县）人。她出身富裕之家，受过良好教育。14岁被召入皇宫，成为唐太宗的“才人”。“才人”为宫中女官，美貌是其一，另外更重要的则是文艺才华，诗词曲赋、歌舞乐律。
武则天担任“才人”时间长达十二年，直至唐太宗驾崩，宫中的生活，为她提升自身文学水平奠定了坚实基础。
贞观二十三年（649年），太宗去世，武则天短暂在长安感业寺做尼一段时间。此后她与即位的唐高宗李治产生情愫，很快重新入宫，并在后宫斗争中坐上皇后大位。
▲广东新世纪出版社的图书，邹莉绘图、陈华新编文的《中国一百后妃图》，将唐高宗李治的皇后，选择了王氏，而非后来的武则天。笔者猜测原因或许因为武则天后来做了大周女皇，而该书则专选后妃。
武则天成为皇后仅仅五年后，高宗感染风疾，不能理政，于是武则天顺势接过治国大权，开启了“二圣临朝”。从这一刻起，武则天起草政令、撰写诏书的文学才华得以历练，日趋老练。
“二圣临朝”、“太后称制”、“篡唐建周”，四十多年的时间里，武则天牢牢坐在朝堂中央舞台上，大唐各类治国文书从她手中诞生，在群臣的佐助下，她创作了多部典籍著作，包括大型私人文集《垂拱集》。
在她生活的时代，她的文学才华，凌驾于文武众臣之上。
▲清代人绘《武则天彩像》。
武则天的著作数量
关于武则天所撰著作，史书有多处记载。
《旧唐书》卷六《则天皇后本纪》云：
“太后尝召文学之士周思茂、范履冰、卫敬业，令撰《玄览》及《古今内范》各百卷，《青宫纪要》、《少阳政范》各三十卷，《维城典训》、《凤楼新诫》、《孝子》、《列女传》各二十卷，《内范要略》、《乐书要录》各十卷，《百僚新诫》、《兆人本业》各五卷，《臣轨》两卷，《垂拱格》四卷，并文集一百二十卷，藏于秘阁。”
《旧唐书
经籍志》对此予以著录，挑选如下：
《述圣记》一卷，大圣天后撰；
《高宗实录》一百卷，大圣天后撰；
《列女传》一百卷，大圣天后撰；
《保傅乳母传》一卷，大圣天后撰；
《紫枢要录》十卷，大圣天后撰；
《青宫纪要》三十卷，天后撰；
《少阳正范》三十卷，天后撰；
《臣轨》二卷，天后撰；
《百僚新诫》四卷，天后撰；
《兆人本业》三卷，天后撰；
《垂拱集》一百卷，《金轮集》十卷，天后撰。
《新唐书》体例不同，不但设立了《则天皇后本纪》，并且在《后妃列传》里设立了《则天武皇后传》，其云：
帝晚益病风不支，天下事一付后。后乃更为太平文治事，大集诸儒内禁殿，撰定《列女传》、《臣轨》、《百僚新诫》、《乐书》等，大抵千余篇。
《新唐书艺文志》同样著录：
武后《乐书要录》十卷；武后《字海》一百卷；武后《高宗实录》一百卷；武后《述圣记》一卷；武后《列女传》一百卷，又《孝女传》二十卷，《古今内范》一百卷，《内范要略》十卷，《保傅乳母传》七卷，《凤楼新诫》二十卷；武后《紫宸礼要》十卷；武后《紫枢要录》十卷，《臣轨》二卷，《百僚新诫》五卷，《青宫纪要》三十卷，《少阳政范》三十卷，《列藩正论》三十卷；武后《训记杂载》十卷，《维城典训》二十卷；武后《兆人本业》三卷；武后《玄览》一百卷；武后《垂拱集》一百卷，又《金轮集》十卷。
▲《新唐书》卷六十《艺文志四》局部。红框里的著作，即《垂拱集》、《金轮集》。这两部属于武后的私人文集。
南宋郑樵（1103—1162）编纂《通志》也著录了武则天的著作明细，笔者不再一一迻录。
▲南宋郑樵《通志艺文略第八》局部。红框为著录的武则天私人文集和卷数。图源《通志二十略》，中华书局1995年点校版。
将武则天上面所有的著作，卷数累加，达到了惊人的828卷！
作为一名女性，武则天的著作量之丰富，无人可匹。
民国学者谢无量（1884—1964）在其著作《中国妇女文学史》中，对武则天的文学才华和著作丰富程度大加赞赏：
“盖以武后之雄才大略，诗文宜无所不能，是以自来录宫闱文者，武后恒为一大家也。”
▲谢无量《中国妇女文学史》封面，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当然，因为武则天曾经篡夺唐祚，建立过持续15年的大周政权，自身存在政治争议，故而后世修史者对署名为武则天的著作试图予以否认就不难理解。
譬如《新唐书》卷五十七《艺文志一》在“武后《字海》一百卷”后面附加小字云：“凡武后所著书，皆元万顷、范履冰、苗神客、周思茂、胡楚宾、卫业等撰。”
这种说法，难免有泼脏水之嫌疑。
武则天才学丰沛，14岁入宫，一直活到82岁，执掌权柄几十年，经手的诗文和诏书数量，又岂止成百上千份？
她又不是不会书，何须他人代书？
武则天的著作水平
武则天的著作总数量高达828卷，无人可匹。
交待完数量，再谈质量，看看水平如何？
这里必须要举一个反面例子——乾隆帝。
清代乾隆皇帝喜好风雅，酷爱作诗，一生作诗近五万首，抵得上现存整部《全唐诗》，毅力惊人。但是，他作的诗，难觅佳句，质量较为稀松平常。
武则天完全不同，其文学水平之高，古今难有匹敌。
试读几则诗文片段如下，感受一下女皇文采：
《享昊天乐章》片段
太阴凝至化，真耀蕴轩仪。
德迈娥台敞，仁高似幄批。
扪天遂启极，梦日乃升曦。
瞻紫极，望玄穹。
翘至恳，罄深衷。
听虽远，诚必通。
垂厚泽，降云宫。
《游九龙潭》
山窗游玉女，涧户对琼峰。
岩顶翔双凤，潭心倒九龙。
酒中浮竹叶，杯上写芙蓉。
故验家山赏，惟有风入松。
《升仙太子碑》片段
……
骖鸾驭凤，升八景而戏仙庭；
驾月乘云，驱百灵而朝上帝。
元都迥辟，玉京为不死之乡；
紫府旁开，金阙乃长生之地。
吸朝霞而饮甘露，控白鹿而化青龙。
鱼腹神符，已效征于涓子；
管中灵药，方演术于封君。
从壶公而见玉堂，召卢敖而赴元阙。
炎黄少女，剩往仙家；
负局先生，来过吴市。
或排烟而长往，或御风而不旋。
既化饭以成蜂，亦变枯而生叶。
费长房之缩地，目览遐荒；
赵简子之宾天，亲聆广乐。
……
▲武则天76岁撰文并书丹的《升仙太子碑》。大唐传世名碑之一，亦为中国书法史杰作之一。巨碑高近7米，矗立于今河南省洛阳市偃师区缑山之顶。图源网络。
《高宗天皇大帝哀册文》片段：
……
晓雾收碧，晨霞泛丹，庭分羽卫，肂启龙攒。哀子嗣皇帝、轮攀诉容□，车崩号扆殿。悲蜃辂之空严，感凤樽之虚荐。擗摽糜溃，充穷殒裂，剡思攀而还迷，羸喘兴而复绝。俯惟茕恳，荼毒交侵，瞻白云而茹泣，望苍野而摧心。怆游冠之日远，哀坠剑之年深。泪有变於湘竹，恨方缠於谷林。
……
《中国妇女文学史》一书，对武则天的诗文，由衷地赞叹道：
“……且其工丽如出一手，唐初文士，未能或之先也。武后诗文集，多至百余卷，为古今妇人之冠。如《升仙太子碑》等，自来妇人，亦无此大手笔……”
《垂拱集》的失传
唐代诗人元稹《元氏长庆集》原有一百卷，后逐渐散佚。北宋末年，福建建安人刘麟四处搜访残帙，撮得六十卷，重编后刊行，这就是后世所有元稹诗文集的祖本源头。
《元氏长庆集》载有一篇刘麟撰写的序跋，其云：
《新唐书艺文志》载其当时君臣所撰著文集，篇目甚多。《太宗集》四十卷，至武后《垂拱集》一百卷，今皆弗传。其余名公钜人之文，所传盖十一二尔，如《梁苑文类》、《会昌一品》、《凤池稿草》、《笠泽丛书》、《经纬》、《余》、《遗荣》、《雾居》见于集录所称道者，毋虑数百家，今之所见者，仅十数家而已。以是知唐人之文，亡逸者多矣。
呜呼，樵夫牧叟诡异怪诞之说，鬼神幻惑不根之言，时时萃为一书，以诒好事者观览。至于士君子道德仁义之文，经国济时之论，乃或沉没无闻，岂不惜哉！
▲唐代诗人元稹《元氏长庆集》刘麟序跋书影。图源明嘉靖三十一年东吴董氏茭门别墅刊本。
按照刘麟的说法，至北宋末年，唐太宗文集四十卷、武则天《垂拱集》一百卷，就已经失传了。
彼时距离唐亡，只有两百余年，甚至连元稹的诗文集也从一百卷，散佚至只剩六十卷。
笔者按：上海辞书出版社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合作出版的《全宋文》，360册的巨著，可惜漏收了北宋刘麟这篇序跋，建议未来再版时能予以补收。@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
作为武则天的私人诗文集，一百卷的《垂拱集》早在北宋末年就失传了，后世之人再也看不到这部大集。
今天我们能看到的武则天诗文，零零散散，数量寥寥。
清代康熙年间，朝廷下旨编纂《全唐诗》，收集有武则天的简传和存诗状况。其云：
《则天皇后》
高宗后，武氏，并州文水人，荆州都督士彟之女。永徽六年，立为皇后。中宗即位，称皇太后。临朝，寻自称皇帝，改国号曰周，自名曌，在位二十二年。中宗反正，谥则天顺圣皇后。有《垂拱集》百卷，《金轮集》六卷。今存诗四十六篇。
▲《全唐诗》卷五《则天皇后》条。
自唐以后，至清代官方遍览群书，四处搜佚，仅得存诗46篇而已。
笔者按：清代《全唐诗》这份武则天简传，有几处并不准确。
其一，“改国号曰周，自名曌，在位二十二年。”
武则天改国号为周的年份是天授元年（690年），至神龙元年（705年）退位，共在位十五年。这里的“在位二十二年”，实际上是从唐高宗李治逝世的弘道元年（683年）算起，在位时间不准确。
其二，“中宗反正，谥则天顺圣皇后。”
据《新唐书则天皇后本纪》，神龙元年（705年）农历十一月，武则天逝世，谥号曰“大圣则天皇后”。唐隆元年（710年）唐觞帝李重茂被扶立，改武则天谥号为“天后”。同年“唐隆政变”发生，李重茂让位于叔叔李旦，李旦即位，改元景云。景元元年（710年），改武则天谥号为“大圣天后”，延和元年（712年），改为“天后圣帝”，不久改为“圣后”。开元四年（716年），改为“则天皇后”，天宝八年（749年），加谥号为“则天顺圣皇后”。
彼时武则天已经逝世四十多年了，上“则天顺圣皇后”这个谥号的已经不是唐中宗李显，而是武则天的孙子、唐玄宗李隆基。
其三，“《金轮集》六卷”。
不论是《旧唐书》、《新唐书》，抑或郑樵《通志》，均记载《金轮集》的卷数是十卷，结果到了清朝，硬被篡改为“六卷”。
武则天今存诗文数量
已故的广东籍隋唐史学者罗元贞对武则天的研究用力深厚，辑有《武则天集》。通过该书，可得窥武则天现存诗文篇目和数量，计有：
《建言十二事》；
《臣轨》，上下两卷；
《全唐文》卷95至卷98，共四卷；
《唐文续拾》，七篇；
《全唐诗》卷五，46篇。
没有了。
少的令人发指，连凑一本薄薄小书，都凑不起来。
失传就是失传，再刻苦辑佚也不能恢复。
《垂拱集》能重现否？
失传的武则天《垂拱集》一百卷、《金轮集》十卷，还有重现天日的一天否？
有沉迷于盗墓故事的好事者猜测说，这两部集子，特别是《垂拱集》，可能陪葬于乾陵？
▲乾陵，即唐高宗与武则天合葬陵，选址于陕西省乾县的梁山，因山为陵，为“关中唐十八陵”之一。图源网络。
新中国成立后的几十年里，不断有一些懂点文化的知识分子，撺掇着当地政府，希望向国家提交申请挖掘乾陵地宫的报告。
这些撺掇着挖开乾陵地宫的人，第一条理由就是里面的皇家珍宝，道听途说的所谓“五百吨金银财宝”。他们的第二条理由就是里面埋着罕见的唐代文史典籍，包括失传的武则天《垂拱集》。
笔者可以明确的讲，妄想“有生之年”看到挖开乾陵地宫的网民，快打消这个念头，不可能的。
一来，史书没有记载《垂拱集》埋入乾隆地宫，这种念头纯属现代网民意淫。
二来，乾陵与秦始皇陵等许许多多的帝王陵一样，千年万年、永永远远都不会挖开地宫。
有头脑灵活的人，会立即跳出来反驳笔者：“秦始皇陵不是天天在考古吗？”
没错，秦始皇陵那边的考古确实一直存在，但都是在周边的陪葬坑、车马坑或其它遗址，不触及核心区域的地宫。
核心区的秦始皇陵地宫，永永远远不会动！
放心吧（死了这份心吧）
不但不会挖掘，反而全力保护！
再也别说“有生之年”了，永远不要想，没有“有生之年”！
《垂拱集》从乾陵地宫里出土，永远不可能成真。
意即，这部大集，确实失传了，这是一个重大的文化遗憾。
现代读者今天只能从《全唐诗》、《全唐文》、《唐大诏令集》等典籍中觅得一些诗文，去体会“古今妇女之冠”的文学才华。
余论
常常有人说，“中华典籍，浩如烟海，连篇累牍，汗牛充栋”之类的云云。
这句话，也对，也不对。
说它对，因为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经、史、子、集，确实很多，连篇累牍。
说它不对，因为某些朝代、某些重要历史人物的材料典籍，亡佚失传，非常匮乏，根本就不是浩如烟海好吗！
试举二例：
国祚延续220年之久的契丹辽国，竟然没有一本用契丹文字书写的古籍保存下来！今天要研究契丹历史，除了一部蒙古人修撰的《辽史》（汉字书写的），再无可靠史料！而这部汉字书写的《辽史》，偏偏又是二十四史里最简略的一部，重大事件简省甚至不记载！
你知道吗？——契丹文字，从古至今，记载于中国古籍中的竟然只有五个字！这能叫浩如烟海、连篇累牍、汗牛充栋？！
（注：宋代王易《燕北录》里存五个契丹字形，没有读音，无人会读。这是中国古代所有典籍中惟一保存下来的五个契丹文字，比甲骨文还少）
武则天的诗歌，清朝康熙政府苦心孤诣四处搜罗，仅得46条！这能叫浩如烟海、连篇累牍、汗牛充栋？！
一句话总结本文：
壮丽的中国古代文学史，缺武则天的一席之地，这是历史的遗憾，是文学的损失。
感谢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