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修焕龙||山东

我离开山东海阳老家快四十年了，身在异乡的老乡聚会上，郭城镇的赵会长总会谈起“郭城摔面”，说起这个非遗食品，他总是眉飞色舞，用手比划着拉、抻、摔的制作过程，好似教学示范一样，让我们听着听着时不时地就会流出口水来。

彼此熟悉了，我半开玩笑地对他说：“赵会长，少比画，干就完了。”相约来到赵会长家，调面、摔打、拉抻，赵会长整得满头大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做出几碗面，但看起来粗细不均，色泽发黄，吃起来并没有他口里声称的细腻光滑，口感上与吃碗普通的面条没多大区别。虽然嘴上不好意说啥，但心中念叨，郭城摔面只是个传说而已。

今年五一回乡探亲，转业的战友一家子非要请我们吃海阳名吃－郭城摔面。我乐了：“领教过，没面条好吃。”我笑着讲起赵会长摔面的故事。

“今天领你吃正宗的郭城摔面，保证让你的味蕾开出花来！”战友开玩笑地说。

这是位于海阳城北汽车站旁边的一家小店，红色格子的底色中“郭城摔面”几个白色字体格外显眼，大字下方“非物质文化遗产”几个小字似乎在告知食客这里的文化与传承。

走进小店，热气裹着面香直往鼻孔里钻。小店面积并不大，装修也算不上豪华，左边墙上“摔出一片精彩世界”的巨大牌匾格外引人注目。正面的整面墙上挂满了奖牌、证书和各类照片，虽然看不清内容却显得很有故事，古色古香的餐桌前坐满了食客，排号、等待，或许这也是百年老店的招牌。

“啪！啪！啪！”案板震响如鼓点，面团在师傅手里翻飞跳跃——这哪里是和面？分明是胶东汉子与小麦的摔跤擂台！隔着玻璃的看客们脖子伸得比面条还长，就为瞧那团笨拙的面疙瘩如何在师傅指间化作游走的灵蛇绽放出银花。看这阵势，我有点相信赵会长懂点郭城摔面。

郭城摔面始于清朝早期的康熙、雍正年间，距今已有三百余年历史。相传郭城村有位名叫于昌的村民，为给生病的母亲做面汤，在和面时加入盐和碱，并用摔打代替揉面，意外制作出筋道好吃的面条，谁也想不到这“摔”字竟摔出了一缕穿越时空的香魂，成了山东省非遗名录里滚烫的烟火图腾。

我挤到前面，正撞见师傅耍他的“面团魔术”。盐与碱在他掌心如将令：“碱是铮铮铁骨，盐是百转柔筋”。只见他双臂一振，面团“啪”地砸向案板，旋即腾空跃起，拉长、回旋、对折……周而复始间，那团混沌初开的面竟蜕变成千丝万缕，并根据食客的偏好，像耍魔术般地变成了细长的面条。水汽氤氲的大锅旁，他手腕轻抖，银丝瀑布般滑入沸汤，面条在浪花里舒展如活物。当地人打趣：“姜师傅，您这摔的不是面，是武功秘籍吧？”他抹了把额汗，笑声朗朗：“祖传的功夫，摔打的是咱郭城的筋骨气！”

终于轮到我们上桌了，服务员拿来了菜谱。战友推到我面前让我点菜，我摆摆手，“你是地主，你说了算。”

“白玉黄瓜拌蚕蛹、鲜海蜇白菜心、干炸小黄花、清煮海大虾……”

“够吃了，够吃了，我们的菜量大，不够再加！”服务员打断了点菜。

“够了，够了。”我附和道。但战友执意还要点。

“多品尝我们家的面，准让您吃好吃饱”服务笑吟吟地说。

“对，尝尝摔面。”我接过话。说实话，我还是很少见饭店服务员让食客少点菜的。

“听口音你是远方来的客人，给您推荐咱们家的细面条配扒皮狼鱼（学名狼鱼）肉卤吧，这最能代表郭城摔面的特色。当然您点粗面、菱角面，配肋排、牛肉、五花肉、鸡蛋都可以。”

“听人劝，吃饱饭！”我爽快地点了细面加扒皮狼卤。

小菜很快就上来了，清清爽爽，从颜色上看特别新鲜，量大得也让我惊讶，要是在一线城市，这一份完全可以分成两份来卖。

当那碗摔面端到我们眼前时，浓汤金灿如熔化的琥珀，细长的面条盘踞其中，浅黄色的面条、洁白的狼鱼肉、绿色的蒿子秆儿再配上小葱花，一种诱人的视觉勾起了味蕾的膨胀。顾不得烫嘴，猛吸一口——面身弹牙劲道，在齿间顽皮蹦跳；面汤醇厚如胶，裹着麦香汹涌入喉；狼鱼肉那鲜美和蒿子秆儿完美结合，咸鲜汁水烟花般在舌尖炸开。邻座大爷咂嘴道：“小老弟，急啥？好面得像品酒，得让它在嘴里打个滚儿！”果然慢嚼两下，碱的微涩与盐的浅咸在回甘中浮起，竟是大地最本真的滋味。加点醋再放点辣酱，品着摔面，再吃上点的几个小菜，那真是香辣各异，美味可口，食后真是回味无穷。难怪当年《舌尖上的中国》的镜头要在此流连，原来这碗摔面里，藏着胶东风土的基因密码。

吃着锅里的，还看着碗里的。我瞅瞅其他人碗里的粗面配肋排或棱面配牛肉，那色泽、那汤汁和我的明显有所不同，此时，我真有各尝一碗的冲动，但无奈碗太大，这一碗面就让我肚子圆溜溜的。无需讲究，厚着脸皮从别人碗里舀勺汤，那味道是相当的香，肋骨配香菜、牛肉配香菇、鸡蛋配韭菜，这卤汁里写满了学问，但自己的肚子太小还是压住了味蕾的疯狂。

“我是这家店的店长姜常伦，这是赠送你们的炒花甲（又名蛤蜊），另加两瓶青啤。”来人身材魁梧，肥头大耳，慈眉善目，脸上挂着笑。我看看他，再瞅瞅墙上的照片，这莫不是非遗传承人吧？

“谢谢您，姜总。”战友招呼道，“坐下来一块喝两杯”。

“不了，你们慢慢吃，多提宝贵意见，我还得去忙活。”说完便摆摆手忙活他的摔面去了。

顺手用筷子夹起他送的花甲，瞬即有一种清爽宜人的感觉，再喝上一口面汤，那种享受能把一切烦恼抛到脑后。战友说，这花甲肉质鲜嫩，富含蛋白质、不饱和脂肪酸及微量元素等，常吃花甲可以补充人体所需的多种营养成分。中医认为，蛤蜊肉有滋阴明目、软坚化痰之功效。看来，吃这摔面还能体会到养生的味道。

更烫人心的，是摔面背后的故事。严冬拂晓，姜师傅的灶火总比朝阳醒得更早。热汤翻滚，鸡蛋列队，小菜青翠——这是为环卫工人们备下的“风雪加油站”。十年如一日，寒潮最凶时，两个小店每天迎来近百位橙衣身影。“管饱！管够！”的吆喝比面香更暖。“小时候赶集路上，最早见的就是扫街人。”姜师傅搅动着汤锅轻声道，“这碗面，算是我还给寒冬的一点热气吧。”此刻才懂，那摔打案板的力道里，不止有技艺的传承，更摔出了山海养育出来的仁厚心肠。再仔细看墙面上的奖牌、照片，姜师傅原来是人大代表，这里也是“爱心小屋”，电视报刊上都曾有过他的事迹报道。

那天，我们只吃了面并没有喝酒，生怕那酒冲淡了摔面的味道。饭后坐在那里，只想多看看姜师傅摔面的背影。当最后一团面在姜师傅掌中经历千摔万抻，终成银丝入海。忽觉这郭城摔面，恰似黄海之滨的缩影——它以盐碱为魂，摔打为魄，在岁月蒸煮中淬炼出韧而不硬的品格。案板上的声声脆响，是古老非遗的心跳；碗中升腾的热气，便是胶东大地上生生不息的烟火敕令。故而食客们才说：若未听过海阳摔面的“功夫响”，未咽下那口粗粝滚烫的香，又怎算真正抵达这片慷慨的土地？

郭城摔面，在海阳已有几十家小店，作为当地的有名小吃，人均消费不到30元。但作为独具特色的饮食文化和制作工艺，其拉、抻、摔的制作过程如同面食艺术的造型表演，展现了当地的传统文化和民俗风情。此时，我突然读懂了赵会长的情怀，舌尖上的非遗盛宴，不只是味蕾的享受，更是对家的留恋和心灵的归宿。

插图/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