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程佐胜||湖南

河水多是蓝色或绿色，可如额尔古纳河这般淡黄色的，我却是初见，心中不免浮起一丝温柔的讶异。

自恩和哈达踏入内蒙古的那一刻，天地豁然开朗，四野无声，仿佛有一支无形的巨笔，饱蘸了秋日最浓烈的色彩，在这片苍茫大地上恣情泼洒。就在你沉浸于这铺天盖地的油彩之中时，一条河的魂魄已悄然将你环绕。它不言不语，只在视野的边际静静蜿蜒，在每一个转弯处等候，化作一抹无法忽视的淡黄。

初见它，是在三口管护站那朴素的驻地。安顿好后，信步向北不过三百米，一片粼粼波光便拦住了去路。河水沉静如哲人，带着界河特有的矜持与深邃。河风拂面，清冽中糅合着水汽与腐殖土的微凉。管护站的杨站长轻描淡写地说：“这就是额尔古纳河了。”我的心微微一颤——那个在书页与传说中盘桓已久的名字，竟如此平实地横亘于眼前。河的右岸，边防部队的快艇静泊于码头，为这片宁谧添上一笔庄重。我们所立之处已是下游，河水再往前，便要汇入黑龙江浩荡的怀抱。此刻的额尔古纳，像一位即将结束独行、奔赴远海的旅人，沉稳而安详。

若要读懂这河的颜色与性情，须得溯流而上，探访它的源头。沿大兴安岭西坡的331国道穿行，我们驶入绵延二百公里的无人区。路两旁，大地的褶皱深深浅浅，无数沟壑向密林深处伸展。随意择一条沟壑向内走约一公里，便有潺潺水声由远及近。循声而去，可见溪流在石与草之间轻快跃动。奇妙的是，那水并非清澈见底，而是泛着浅浅的、温柔的淡黄。我蹲下身，任这黄色的溪水从指间滑过，忽然心有所悟：莫不是漫山遍野的落叶松与白桦，在秋风中摇落一身金黄，那亿万叶片堆积、腐化，将毕生的色彩与精魂浸出，才染透了整片山林的血脉？这遐想虽无从证实，但见无数淡黄的溪涧如大地的毛细血管，最终都义无反顾地汇入额尔古纳这条主动脉。于是，整条大河便承袭了土地、森林与秋天的全部赠予，化作一道淡黄色的巨流。

这道淡黄的飘带，不仅滋养荒野，也系着人间的烟火。当我们驶出无人区，拐进被誉为“内蒙古香格里拉”的奇乾村时，这感受愈发真切。村子偎在额尔古纳河南岸，小巧如一枚纽扣。将车一直开到村庄东北的尽头，直抵河滩。对岸不过二百米，俄罗斯的村庄近在眼前。那边的田野坦荡，房舍小巧鲜艳，几台农用机械静卧田间。一切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连屋顶上袅袅升起的炊烟，也似乎能嗅到生活的气息。一条沉默的河，就这样将两个国度、两种生活，既温柔又坚定地分隔，同时又将它们倒映在同一片淡黄的水光里。

河水继续它的旅程，在大地上挥洒出更为磅礴的笔触。白鹿岛与苍狼山，便是它最得意的杰作。当我登上苍狼山的观景台，几乎要为眼前的景象屏住呼吸。脚下的额尔古纳河已变得雄浑无比，仿佛一位极有耐心的巨匠，用千万年时光雕琢出一个近乎完美的环形湾。河水环绕着两座修长的小岛，那就是传说中的“苍狼”与“白鹿”。它们静静卧在黄波环绕之中，林木蓊郁，如神话里走出的灵兽，在此安享永恒的宁静。这巨大的“Ω”形河道，是大地上一枚深情的吻痕。

河的下游，对俄开放的室韦与黑山头口岸，为这条古老的界河添上现代的注脚。在黑山头乘上游艇，真正航行于这条淡黄的飘带之上。船首劈开水面，翻起淡黄的浪花。河心那条无形的线就是国界，我们就在这线的边缘巡弋。两岸的灌木丛秋意正浓，黄的金黄，绿的墨绿，红的猩红，一团团一簇簇，交织成斑斓的锦绣，倒映在淡黄的河水里，宛如一幅流动的点彩画。远处半山坡上，俄罗斯的民房炊烟袅袅，在秋日晴空里划出几道柔和而寂寥的斜线。

最令人心折的，是在乌兰山的观景台上，看额尔古纳河如何将自己盘绕成一幅天然的“太极图”。尤其是在夕阳西下时，余晖将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红与紫灰，那巨大的、柔和的河道曲线在暮色中泛着金光，阴阳交汇，圆满和谐。这是一种超越国界与历史的纯粹自然之美，它让你感到自身的渺小，也让你感到与天地融为一体的宏大。

近午时分，我们在河边的柳树林里野炊。正午的阳光透过渐疏的柳枝，在铺满落叶的地面投下斑驳光影。不远处的额尔古纳河静静流淌，淡黄色的水波在阳光下如熔化的琥珀，温暖而沉静。我们坐在林中，听着水声与风声，吃着简单的食物，感觉自己已成了这自然的一部分。

当我最后步入“亚洲第一湿地”公园，坐着电瓶车在原始森林的绿荫里穿梭时，几日来的奔波与震撼，渐渐沉淀为一种温柔的拥抱。蓝得透明的天，碧绿如翡翠的水泡子，还有那五颜六色、层次分明的植被，将额尔古纳河滋养的这片土地，装扮得如同童话世界。想起沿岸那些蒙古族、鄂温克族、俄罗斯族的多彩风情，想起室韦乡那些可爱的“木刻楞”房子，它们都与这条河血脉相连。

这条在我国境内流淌九百公里的河流，这段中俄之间的界河，何止是一条水道。它是历史的见证，自《尼布楚条约》那一纸文书起，便承载了太多往事；它是多元文化的摇篮，蒙古族的豪迈、鄂温克族的神秘、俄罗斯族的异域风情，在它的两岸生生不息；它更是“地球之肾”，那广袤的湿地、沼泽与森林，构成了独一无二的生态画卷。它是一条淡黄色的飘带，系着苍狼白鹿的古老传说，系着两岸的炊烟与田园，也系着旅人心中那一份对辽阔与自由的、永恒的向往。

此时，李健创作的《额尔古纳河》在我耳边轻轻响起：

月光下的河水在静静流淌

倒映着那蓝色的村庄

还有那山顶寂寞的月亮

像母亲守望着远方

额尔古纳河穿过那大草原

草原的云朵飘在我心间

额尔古纳河，你慢些流

让我把思念放在你心头

茫茫的天地间

何处是我的家园

高高的白桦林

扎根在我的心田

插图/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