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4001
一
秋来了。这消息不是日历告知的，亦非天文推算所得，乃是某日推窗时，一阵风挟了凉意扑上面来，使人不觉打了个寒噤，心下便了然：秋是到了。
初秋的风尚存几分夏末的余温，拂过树梢时也颇温柔，只悄悄地使叶尖略略转黄，并不即刻催它们下落。天空倒是一日比一日高远了，蓝得澄澈，偶有白云游过，也显得格外悠闲。这般天气，最宜凭窗远眺，看云卷云舒，任思绪随风飘荡。
我每每于此时想起你。想你在远方，是否也见着这般的秋空，是否也沐着这般的秋风。我们的离别，正是在这般的秋日里。彼时黄叶初凋，秋风未劲，你我只道是寻常别离，不日便可重逢，谁料一别竟成永诀。
二
中秋过后，秋意便渐渐浓了。晨起时常见白霜铺地，在朝阳下熠熠生辉，不一会儿却又消尽，只留下湿漉漉的痕迹。树叶黄得更甚，红得更艳，远远望去，宛如一团团火焰在枝头燃烧。
最是那桂花，开得正好。小小的黄花隐在叶间，不张扬，却香气袭人，隔了老远便能闻见。我每从桂花树下走过，总要驻足片刻，让那香气浸透衣衫。这香气使我想起那年秋天，你我共饮桂花酒的往事。
彼时月色正好，银辉泻地，院中的桂花正开得盛。你忽发奇想，采了新鲜桂花投入温酒中，说是要学古人煮酒论诗。酒未温好，香气已四溢。你我举杯对酌，酒香混着花香，竟不知是酒醉人还是花醉人。
“人生得意须尽欢，”你举杯笑道，“莫使金樽空对月。”
我笑你酸腐，却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夜的月光格外明亮，照得你的眼眸如星子般闪烁。桂花的香气缠绕在衣襟发梢，数日不散。而今每至秋日，闻到桂花香，便恍惚又回到那个夜晚，看见你举杯的模样，听见你的笑声。
三
深秋时节，万物萧瑟。秋风不再温柔，变得凌厉起来，呼呼地刮过树梢，扯下片片黄叶。落叶满地，踩上去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秋雨也来得频繁了。淅淅沥沥，一下便是数日。雨丝细密，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天地万物都罩在其中。远处的山、近处的树，都朦胧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这样的雨天，使我想起与你在江南的邂逅。那也是秋天，秋雨潇潇，落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我撑着油纸伞，在巷口徘徊。忽然一眼瞥见你，站在桥头，望着河面上的涟漪出神。雨水打湿了你的衣襟，你却浑然不觉。
我走上前，将伞遮在你头上。你回过头来，眼中有一丝讶异，随即化为笑意。
“好一场秋雨。”你说。
“好一场邂逅。”我答。
于是并肩立在桥头，看雨丝斜织，听雨声淅沥。远处的屋舍朦胧在雨雾中，宛如水墨渲染。船只在河上缓缓而行，橹声欸乃，划破雨中的寂静。那一刻，时空仿佛凝固，唯有雨不停地下，下在我们周围，下在我们心上。
四
秋愈深，思念愈浓。所有的文字落到纸上，都沾了秋的气息。笔下流出的，不是伤感，便是孤独；不是萧瑟，便是清寂。秋似乎有一种魔力，能将人心底最深处的情感勾出来，摊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
我于是想起与你最后的别离。那是在一条山路上，枫叶正红得似火，燃烧了整个秋日。你知道将要远行，我来送你。山路蜿蜒，铺满了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我们走得很慢，仿佛要将这路无限延长。
到了分别处，你停下脚步，拾起一片红透的枫叶，递与我。
“留个念想罢。”
我接过叶子，触手微凉，叶脉清晰可见。抬头看你，你的眼中有着说不出的情绪，似是不舍，又似是决绝。
“一路顺风。”千言万语，到嘴边却只剩这一句。
你转身离去，身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山路拐角。我立在原地，手中的红叶仿佛还留着你的温度。风起时，满山红叶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红色的雨。
五
如今又值秋日，我独坐窗前，看窗外落叶纷飞。桂花依旧飘香，秋雨依旧潇潇，红叶依旧如火，只是不见了当年煮酒的人，桥上遇的人，山路送的人。
原来秋天不只是季节，更是一种心境。它教人沉淀，教人回味，教人在繁华落尽后，看到生命的本真。那些逝去的，并非真的消失，而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在记忆里，在文字中，在每一片落叶的脉络间，在每一缕秋风的叹息中。
天空中有归鸿成行，向南飞去。它们的叫声凄清而悠长，在天地间回荡。我每每仰首望之，直至它们消失在云端，心中便涌起一种莫名的怅惘。鸿雁尚能南飞避寒，而我的思念，却无处可寄，只能随风飘荡，最终散落在秋的角落里。
江水渐寒，波纹里漾着冷光。孤影映在江面上，随波浮动，时而拉长，时而压扁，变幻不定。远处的山路蜿蜒如带，隐现于群山之间，不知通向何方。这景象，萧瑟中自有一种壮美，教人既感到自身的渺小，又不免为天地之大而心折。
六
我于是研墨展纸，欲将这番秋思付诸笔端。落笔处，墨迹蜿蜒，如秋雨淋漓，如山路曲折，如岁月痕迹。写下的文字，沾了秋气，带了秋声，有了秋味。
秋风穿堂而过，翻动书页，沙沙作响，与窗外落叶声相应和。我搁下笔，聆听这天地间的长调，忽然明了：人生在世，不过是一场春秋的交替，一次的次的相遇与别离。而秋天，永远是最好的见证者，也是最深的怀念者。
今秋又至，君何在哉？唯有秋风知我意，吹梦到江南。
七
夜来秋雨又作，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我独坐灯下，取出你当年赠我的红叶。红叶已经干枯，颜色却依旧鲜艳，叶脉清晰，如同我们曾经的过往，虽经岁月打磨，却愈加分明。
雨声渐密，仿佛在诉说着什么。我侧耳倾听，似乎听到了当年的笑语，听到了离别时的叹息，听到了这些年来无声的思念。
原来，秋天从未走远，它一直在那里，在每一片落叶里，在每一缕秋风里，在每一场秋雨里，等待着我们去发现，去感受，去怀念。
而关于秋天，关于你，早已在岁月的纸上落笔生根，一笔一画，一字一句，都刻得深深。时光流逝，非但没有模糊了痕迹，反而愈加清晰了。
原来有些物事，经年累月，不但不会淡去，反倒因了时间的发酵，愈发地醇厚起来。
秋深了，思念也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