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凝眸
相思朝暮
中国文人的情话从来不说破,总要在月光里浸三次,在梅影里筛七遍,方肯捧到心上人面前。
1
明朝明朝待明朝,只愿卿卿意逍遥。
吴承恩《蝶恋花》
【释义】:日子一天一天的重复过,很是无聊没有意思,只想和喜欢心爱的人一起过逍遥自在的惬意洒脱生活。
【赏析】: “明朝明朝待明朝”,三个”明”字如晨钟暮鼓,在时光的甬道里撞出清脆回响。
敦煌卷子里《十二时》,”夜半子,明朝便是卯”,古人把光阴掰成十二时辰细细咀嚼,却在”待明朝”的叠唱里嚼出了时间的甜。
不是西方式的直抒胸臆,倒像苏州园林的漏窗,层层叠叠的”明朝”里,藏着欲说还休的缱绻。
李煜曾写”一棹春风一叶舟”,用七重意象包裹相思,而此诗却用三重”明朝”构建时光迷宫。
其含蓄如李清照“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的婉约,似姜夔“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的迂回。
“卿卿”二字最是妙绝,这称呼比”君”多了三分亲昵,较”汝”又添七分雅致,恰似赵孟頫给管道升画竹,必要在叶脉里藏个”仲姬”的小楷。
而”意逍遥”三字更见东方哲学的精髓,不是执手相看的热烈,而是庄子”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会意,是陶渊明”云无心以出岫”的澹泊。
这种浪漫带着青铜爵的包浆,有《诗经》里”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古意,又藏着元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痴绝。
它像宋代青瓷开片的冰裂纹,把深情藏在看似漫不经心的裂痕里;又似倪瓒山水画的留白,在无墨处涌动千言万语。
这般情意,恰如沈周题画诗所言:”我亦人间求静者,与君同作画中看”,在等待的褶皱里,藏着一个文明最温柔的心事。
2
落日一点如红豆,已把相思写满天。
甄秀荣《送别》
【释义】把夕阳比作红豆,把落日染红的晚霞比作满天的相思,表达了相思之情。
【赏析】残阳悬在瓦楞间,分明是王维南国枝头坠落的那粒红豆。
唐人把相思熬成殷红的墨,宋人却在晚照里看见了永不褪色的印泥——这抹赤色不是梵高笔下暴烈的油彩,而是青瓷盏沿的釉泪,是李商隐”一寸相思一寸灰”里煅烧的丹霞。
当落日化作朱砂痣点破长空,整片天穹都成了洒金笺,云絮是飞白,雁字是狂草,泼天的情话竟不需半个人影来写。
中国文人的浪漫总在虚实间游走,此刻斜阳如豆,却比秦观”飞星传恨”更惊心动魄,它让李之仪”日日思君不见君”的江水,都流成了漫天熔金。
这般相思不沾衣带,却浸透二十四桥明月夜。
恍若敦煌壁画里的飞天,披帛当风,把情愫织进流云;又如徐渭画葡萄,泼墨的相思在藤蔓间累累垂坠。
当暮色漫过谢朓的”馀霞散成绮”,那粒红豆便在《诗经》的”出其东门”处生根,长成问世间情为何物,在苍茫暮色里,为所有欲说还休的心事押上苍凉的韵脚。
3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君热。
纳兰性德《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
【释义】:如果能够像天上的圆月长盈不亏,我愿作为冰雪,不惜为你融化。
【赏析】:那高悬天际的月亮,阴晴圆缺,聚散无常,恰似人间情事。
纳兰性德说若能把爱凝成一轮永不西沉的满月,便甘愿化身为雪,在触到对方眉眼的瞬间沸腾成春泉。
《诗经》中“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平淡生活里的相濡以沫;如柳永“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甘愿为爱人消损的无悔。
而纳兰性德此句,亦是如此。他将自己的情感,寄托于月与冰雪,以自然之物,表心中至情。
他愿以冰冷之躯,换得爱人的温暖相伴,即便最终可能消逝,也在所不惜。
就像李商隐写”春蚕到死丝方尽”,分明是灼热的誓言,偏要裹进冰绡般的蚕茧里。
它不似西方爱情的热烈奔放,却如潺潺溪流,在岁月中静静流淌,润泽着每一个懂得之人的心田。
那些未说出口的情意,都在雪夜煨着红泥小火炉。
你看《牡丹亭》的杜丽娘,宁肯冻碎三魂也要赴一场梅花树下的春梦;《浮生六记》的芸娘,将茶叶藏在荷花心,取的是月下清露的寒,暖的是人间烟火的香。
所以纳兰容若才会说”不辞冰雪为君热”。

把滚烫的心跳藏进冰裂纹的瓷瓶,将燎原的相思化作檐角无声的月光。
就像今夜你我抬头望见的月亮,已替人间保管了千年未拆封的情笺。
4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杜牧《赠别二首》
【释义】:卷上珠帘看到高楼红袖,就会知道所有美人都不如眼前的你。
【赏析】:十里春风走遍胭脂色的江南,终究比不过珠帘半卷时,惊鸿一瞥的眼波。
中国文人的情意常在帘幕开合间流转。
就像《红楼梦》中宝玉初见黛玉,偏偏要透过珠帘望见那”似蹙非蹙罥烟眉”。
连宋徽宗画里的瑞鹤,都要在重重宫阙的飞檐后若隐若现。
扬州城的浪漫是青瓷盏底的茶沫,未饮已醉人。
瘦西湖的烟柳年年蘸水写”好是春风湖上亭”,茶楼上的歌女抱着琵琶唱”玉人何处教吹箫”,连卖花担上的茉莉都沾着未干的晨露。
可杜牧偏说这些万千锦绣,抵不过珠帘轻启时刹那的清明——正如水墨画里最动人的,永远是云山深处那一痕留白。
不是春风不够殷勤,而是我们的的情愫太像扬州漆器上的螺钿,要把万顷星河藏进三寸光阴的褶皱里,方显其珍重。
5
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
隋·陈叔达《自君之出矣》
【释义】:思君念君如同燃亮的蜡烛,煎熬心肠而且满含悲泪。
【赏析】:“思君如明烛”,将对爱人的思念比作燃烧的明烛,构思精巧。
明烛燃烧,光虽亮,芯却在承受煎熬。这恰似思念一个人时,心中满是眷恋,却也因分离而备受折磨。
夜愈深时,烛光愈懂得如何丈量思念的厚度。
长安城的捣衣声穿过三重门扉,江南的织娘在锦缎里埋进并蒂莲暗纹,戍边人的家书总沾着营火余温。
而那句”煎心且衔泪”,恰似敦煌壁画里的飞天,将灼痛的眷恋化作缠绕飘带的舞姿——最痛的燃烧往往绽放最美的光晕。
“衔泪”,则体现出了情感的含蓄。没有嚎啕大哭,而是默默含泪,将思念与痛苦藏于心底。
这与李白“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直白地诉说相思之苦不同,陈叔达笔下的情感更为内敛深沉。
不是东方人不懂诉说衷肠,而是我们的情意总要先经过月光的提纯、霜雪的淬炼,才肯凝成烛台上那滴将落未落的温柔。
如同青铜爵里封存的老酒,越是灼喉,越显醇厚。
6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佚名《古相思曲·其二》
【释义】:只因为你一回头让我一看,便不能自拔让我日思夜想。
【赏析】: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那种偶然相遇的美好,令人心生向往。
爱情常常发端于不经意间的一眼,而“只缘感君一回顾”,亦是如此。
仅仅是你的一次回首,一个眼神的交汇,便在我的心中种下了相思的种子。
从此,“使我思君朝与暮”。这份思念,不分昼夜,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到夜晚的满天星辰,都萦绕在心头。
它没有山盟海誓的轰轰烈烈,却有着细水长流的执着与坚定。
用刹那定格永恒,让须臾成为岁月的锚点。
就像古琴谱里的一个吟猱指法,余音能在松风间徘徊三昼夜;如同青瓷开片的纹路,看似偶然的裂痕,实则是泥与火早有的密约。
这两句诗,没有华丽的辞藻,却以质朴的语言,道尽了相思的深情。
这一眼的缘分,便是这一生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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