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稚黄墓志铭（毛奇龄撰）
当甲乙之际，士君子弃置今学，学古人为文辞，往往萃一二指名者，互相标许。维时临安诸君，则有所谓西泠十子者，实以稚黄为项领云。尝与山阴张杉、始宁徐仲子过稚黄，与论古韵不合。座客陆圻，西泠十子之一也，嘿而视，不置臧否。仲子曰：景宣宁独无一言乎？曰：二毛难降，予之所以不禽也。盖戏以两人为不相下矣。及予官京师，高阳相公迎询曰：闻君有难兄，称大小毛子，今安在？意谓先教谕也。予以稚黄对。相公曰：非三毛乎？时严州毛会侯以推官改祥符令，荐京师，工古今学，京师为之语曰：浙中三毛，东南文豪。则又以稚黄与予及会侯而三也。予既谢不敏，然私念会侯与予以被荐名京师，而稚黄家居，尚为人称道如是。暨予请假归，会会侯来临安，按察佟公遣两公子择良日，请召宾客，治巨舰于湖，延予三人坐上坐，而稚黄以年长祭酒。当是时，四方宾客在坐者多请教稚黄，稚黄各有以应之。既而稚黄死，会侯哭曰：三毛已亡其一矣。康熙庚午八月日，孝子熊臣等将卜葬于西湖青石桥先茔之傍，扶服请铭。予考毛氏谱，大抵汴宋以前无二族，而予族以南迁后徙居余姚，谓之浙东毛氏。惟君与会侯俱居浙西，而君自为族，其族谱为君所自著，可信。自宣和御史扈跸而南，九传入明，有平易公者，其兄凤仪公举洪武乡试，官教谕。平易公再传至孟远公，其弟竹轩公举景泰乡试，官南安府知府。孟远公四传至继斋公，则君父也。君祖慎斋公笃行，而君父继之，号继斋。生君时，母许梦虎登于床，占之者曰：大人虎变，其文炳也，是儿后以文显乎！君六岁能辩四声，八岁能诗，十岁能属文，十八岁著白榆堂诗，镂之版。华亭陈子龙为绍兴推官，见而咨嗟，于其赴行省，特诣君。君感其知己，师之。时复有歊景楼诗质子龙，子龙为之序。后因过绍兴，谒子龙官署，会山阴刘中丞讲学于蕺山之麓，君执贽问性命之学。当是时，君方弃举义，与诸子赋诗谈道，而专于力行。事父母色养，遇父母有疾，告庙请代，居丧尽礼，一切凶功，皆身自历之。临飨祀以诚，禁日虽远，岁必衣幍。其于从父昆弟及族党亲里，虽葭莩，皆以厚遇之。尝卖所居屋偿责，忽念女兄与其夫未葬，出所卖屋金营葬事。或难之，君曰：假使女兄为兄者，则此卖屋金固均有也。区区营葬事，而又何有？康熙癸亥，浙抚王君修通志，请召诸名士，匄以属笔。次及君，君所登载，必择忠孝节义事。及乙丑，继抚赵君每月朔望讲学明伦堂，令三学司教咨请德望素闻者，司教以君应，君力辞之不获，曰：昔子夏设教于西河，使人疑其似夫子，而曾子责之。今东皋张先生，吾师也，吾敢背吾师以膺此任？卒不就，其慎如此。君作诗以大雅为主，文不一格，自两汉以暨唐、宋皆有之。至于辨析，则反复侃侃，必本经术，往有郑玄、王肃之概。尝曰：文须具根柢。根柢者，如草木之有根荄也。然而根柢无他，诚厚虚静而已矣。诚通天心，厚养元气，虚则受益，静乃生慧。诚厚虚静四字当记。文章本根，端在乎是。每自颂之，为作文箴云。君自执贽蕺山后，即有志圣学。始尝傍览二氏书，久之，以其说滥漫弃去。究观有宋诸儒习语，取其有裨实行者，题曰针心慎钞，盖以自为针砭也。其论学以宋儒为归，独大学格物则专主去欲，谓欲去则理存，所谓闲邪而存诚，克己则复礼也。大学首功莫大乎是。且朱子注首节亦曰物欲所蔽，又曰无一毫人欲之私，是亦未尝不以去欲为首功，人顾不察耳。尝以斯旨与学者往复辨难，约数千万言，观者叹伏。顾生平好谈韵学，著韵学指归，以为字有声、有音、有韵，而韵为尤要。顾韵有六条：一曰穿鼻，二曰展辅，三曰敛唇，四曰抵腭，五曰直喉，六曰闭口。又撰唐韵四声表及词韵、南曲韵诸书，其大指与柴氏韵通、顾氏韵正相表里。其他所著有思古堂集、匡林、巽书、螺峰说录、毛驰黄集、小匡文钞、圣学真语、格物问答、东苑文钞、东苑诗钞、蕊云集、晚唱诗辨坻、韵白、鸾情集选、填词名解诸书，皆镂版行世。其未镂者存于家。君少无宦情，后以父命为诸生。及父殁，仍弃如故。顾有奇疾，夏月衣重裘如五石匏，首戴帻数重，叠蓐三十层于床上，干覆斗而僵其中，声息跚跚然。每呼人，则以手击椸，然卒不死。后忽得脾疾，自夏六月至十月不起。君初名先舒，字稚黄，钱唐人。既而名骙，为仁和诸生，更字驰黄。娶胡氏，副娶王氏、曹氏、朱氏。子三：长熊臣，次鸠臣，次豹臣，皆曹出。女三：长适徐邺，即世臣仲子也，胡出；次殇，次适金大章，王出。君生于泰昌元年十月十五日寅时，卒于康熙二十七年十月初五日子时，享年六十有九。乃为铭曰：
浙之东西，有三毛生。比诸管邴，以君首龙。惟临安初，士烦于林。后逮苓落，徒存典型。乃复弃此，何用为情。所赖力学，格致说精。生平著书，且不一名。嗣子克衍，既而振振。夜台无烛，亦可以瞑。生不满百，三二而嬴。相去何几，而犹涕零。南山之石，原非坚贞。所不磨者，第视此铭。顾为铭者，三人中人。
——取自《毛西河集》卷九十九，毛天哲校录
校后叙:
毛奇龄所撰《毛稚黄墓志铭》，乃考稽清初文坛巨擘毛先舒生平及学术之重要文献，价值斐然。
铭文详述稚黄生平往事，非止履历。其刻画人物风神，如与张杉、徐仲子论韵之轶事，“二毛难降”之雅谑；追忆“西泠十子”魁首地位、“浙中三毛”文坛盛名及西湖雅集领袖风采，生动再现其性情与时代声华。尤重其学术渊源，如师事陈子龙、执贽蕺山问学，以及晚年拒聘讲学之操守，立体呈现一代通儒风貌。
铭文说及先舒家谱世系，更是弥足珍贵。上溯毛氏南迁之迹，自宣和御史至明之平易公、凤仪公、竹轩公、孟远公，下及慎斋公、继斋公（父），脉络清晰。此非仅光耀门楣，更为研究浙西毛氏家族迁徙、科第传承及明清之际士族网络提供了可靠世系依据。
另外墓志备载先舒存世之著述，堪称目录渊薮。铭文不厌其烦，胪列稚黄著作近二十种，并明言“皆镂版行世”或“未镂者存于家”。此份详目，于后世辑佚、考辨稚黄学术全貌及清初学术版图，具文献价值。
此篇墓志铭不仅为毛先舒个人生命史之定论，更是钩沉清初学术史、家族史与杭州地域文化之关键基石，其存世价值，历久弥珍。今点校后收录毛氏艺文录，以便后之君子观览引述。
附錄原文影印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