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从五台山返驾回程,来到直隶固安县境。第二次安排’金蝉脱壳’计进行得十分顺利。康熙只带魏东亭一个人巡视民情。余下的侍卫由狼晖领着护送太皇太后车驾返京,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麻烦。
固安县近在京畿,驻防的旗营是魏东亭的属下,尽管如此,魏东亭仍十分小心,路过城外营盘时,还专门进去向管带交待一番。这才和康熙打马进城。
其时已是酉初时分,满街麻苍苍的,店铺都已上了门板,巷口卖烧鸡、馄饨、豆腐脑儿的早点起了一团团、一簇簇的羊角风灯,一声接一声的叫卖声在各个街口、小巷深处此呼彼应,连绵不绝。
‘离乡三里风俗不同,’康熙饶有兴致地说道,’这里的叫卖声和北京就不一样,倒引得人馋涎欲滴哩。’魏东亭正急着寻一个下脚的店馆,怕康熙又和往常一样随便乱转着寻人说话,听康熙这么说,就腿搓绳儿答道:’前头那不是个老店?咱们就住进去,主子想用什么,叫伙计出来买,岂不是好?’康熙明白他的意思,笑着点头道’随你’,便跟着魏东亭走进近处一家’汪记老店’里。
‘哎呀,二位!’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店伙计,一身靛青布袍,外罩黑竹布褂子,雪白的袖边略向上挽,显得十分干净利落。他刚在灯下落了账,一抬头见魏东亭和康熙一前一后风尘仆仆进来,忙起身离了柜台,一边让座儿,一边沏茶,口里不停地说着,’怎么一去就是几个月,这才回来?准发了财!我寻思不定是咱小店里什么地方不周全,得罪了二位老客,住别人那儿了呢!不想您二位还是惦着咱们老交情,又回来了!这回可得多住些日子了?’
清代固安县城
一边不停地讲着,一边递过两条热毛巾给他们擦脸,又端来两盆热气腾腾的水来,’二位老客先洗洗脚,安置了住屋,小的再弄吃的来!’言语既亲切又夹着’抱怨’,弄得康熙一脸茫然之色。
魏东亭淡淡一笑,店家这种招客伎俩他见得多了。当下也不说破,擦了一把脸,帮康熙洗着脚,就道:’要一间上好的房子,干净一点,不要杂七杂八的人搅扰,我们歇一晚就走,多给房钱﹣﹣那边西屋里是做什么的那么热闹?’
伙计一迭声答应着’是’,又说:’西屋里住着几位进京赶考的举子,还有一位做生意的杨大爷住他们隔壁。他们几个在会文呢,杨大爷在一旁瞧热闹儿。爷要是嫌热闹,后院里还有一间大房子,又僻静又干净,只是房价高些……’他啰里啰嗦还在往下说,康熙已穿好了靴子,起身对魏东亭道:’咱们当然住大房子,走吧!’
吃过晚饭,康熙踱至前院散步,见魏东亭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便笑道:’你这样奴才不像奴才,伴当不像伴当,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店还能出了事?’
‘到底是生地方,’魏东亭笑道,’不过事是出不了的。方才我已在院里看了一遭,多是应三月春闱的举人,也有几个生意人,这个店牌子也很老……’说着,见康熙进了西屋,便忙也跟了进来。
这是三间一连的大套间房子,外头桌子旁坐着四个举人,正在用《四书》和《易经》打谜儿。姓杨的客商坐在靠墙一张椅子上,双手抱着个盖碗,正看得人神,见康熙二人进来,几个举人都在静坐沉思,竟没有理会,便含笑点头,将手一让。康熙坐在旁边椅上,轻声问道:’他们菩萨样坐着干什么?’
‘正打谜语呢!’杨客商和蔼地笑笑,用目光盯着一个瘦书生说道,’这位仁兄很有学问,赢了不少利物。这会儿他出的谜是’生而能言’,打一句《四书》中的话。’
‘您贵姓,台甫?’
‘不敢,免贵姓杨,贱名起隆。’客商含笑答道,又欠欠身,礼貌地问道,’您呢?’
‘姓龙。’康熙看了一眼杨起隆,随口答道,’表字应珍。’二人便不再说话,望着正在沉思的举人若有所思。
‘我有了!’一个矮胖子将桌子一击,说道,’可是’子不语’?’瘦举人别转脸问道:’怎么解释?’矮胖子道:’子不语怪,这个人’生而能言’,岂不也’怪’?’
众人哄然叫妙,杨起隆憋不住将一口茶喷了出来,忙咳嗽一声,掩饰了过去。一个年轻举人掀帘进来,笑道:’这个谜底太穿凿了,’生而能言’是’子产曰’-﹣可对么?’说着便向桌上取了利物﹣﹣二钱一块的小银角子。
‘慢着!’瘦举人一把按住了,又从怀里取出六个银角子放上,’这就是利物,我们再比,-﹣你拿什么来赌?’
‘这一块已是我的。’后来的年轻举人从怀中又取出二两一锭银子,笑道:’以文会友嘛,何必如此盛气?我若输了,这银子你只管拿去!’
‘好!’其余三个举人大约受这个瘦子窝囊气不少,见这个新来的年轻人气度不凡,一齐鼓掌赞道。康熙看魏东亭时,正在用眼打量自己身旁的杨起隆,杨起隆却正气度雍容地吃茶看热闹。
‘载宝而朝!’瘦书生的声音震得屋子嗡嗡作响。
‘这是正人君子的行为吗?’年轻举人摇头道,’可是﹣﹣怀利以事其君?’
‘一点胭脂!’
‘老也为之小。’
‘手倦抛书?’
‘困而不学!’
‘有你的﹣-‘旧路’是什么?’瘦举人此时已知遇了强敌,头上渗出汗来。
‘旧路么?’年轻举人笑道,’古人有行之者。’
‘逢十进一,逢八进十一,逢九进一,逢十进一,逢十进一!’瘦书生连珠炮似地说了这一串儿。
年轻举人一怔,背手踱了两步,看了一眼满座瞠目结舌的众人,只向正用赞许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康熙略一点头,答道:’这个谜出得好!不过君为读书养气之人,要重涵养﹣此谜底是’圭’!’
‘恨不作第一人!’瘦举人忽然变得十分气馁,叹一口气便坐下了。康熙见他连连败北,也甚同情,正想安慰几句,年轻举人笑着将银子全部收起,说道:’仁兄淹博之士,兄弟十分佩服了。不过这次仁兄只能作第二人,这’恨不作第一人’乃是’气次也’!’
至此,瘦举人已是全军覆没,大家不禁相顾愕然。康熙见这场面,猛地想起当年伍次友与苏麻喇姑对文的事,如今竟成过眼烟云,不禁感慨地叹息一声。却见旁坐的杨起隆笑吟吟起身,说道:’两位都是大才,我实在仰慕得很。我这里也出点利物,何妨再战一场,不过想先请教一下二位贵姓,台甫。’说罢,取出十两一锭大银放在桌上。
‘不敢,学生李光地。’后来的年轻举人谦逊地笑道,’福建安溪人。’
清代举人
‘那我们还比什么?’瘦书生哈哈大笑,’李先生乃伍稚逊老宗师的高足,陈梦雷不和你比了,认个老乡吧,我是福建侯官人!’康熙原觉得陈梦雷有些浮躁,此时方才看出他原来是个十分豪爽的人,只是’伍稚逊’三字仿佛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便用目光询问魏东亭。魏东亭会意,凑到康熙耳边道:’伍稚逊做过前明宰相,是伍先生的尊父。’康熙听得目光炯然一闪,很快就又平静下来,正待起身邀李光地、陈梦雷同至自己房中叙话,杨起隆身子一挺站起来,笑道:’二位先生不比了,但这利物如何处置呢?’
‘依你怎么样?’陈梦雷连连输给李光地,正想抓一个垫背的,见杨起隆笑容中带着讥讽,便道:’你也想考考我们?’
‘不敢,请教而已。’杨起隆踱了两步,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出的都是俗话﹣-‘蹑着脚步儿走’。’
‘未之能行,惟恐有闻!’李光地应口答道。
‘好!端午雄黄,中秋月饼?’
‘不愧是个买卖人,’陈梦雷笑道,’谜底是《易经》上的’节饮食’!’
‘花和尚拳打镇关西!’
李光地听了略一愣,陈梦雷一笑接上道:’不知者以为肉也。其知者,以为无礼也。’
‘高才!’杨起隆夸着,倏地收了笑容,’还有﹣﹣铁木耳荒田废地灭衣冠!’他一句接一句顶着问,连想也不想。听得众人不住发愣。显然,谁也没有想到一旁观战的年轻客商,竟也是此中老手。
一直应对如流的李光地和陈梦雷这次却没有言声,对望一眼。陈梦雷走过去,将桌上银子一股脑儿推给杨起隆,说道:’人各有志,谁也不必勉强谁,我和光地兄输了,这些都给你吧!’说着,便扯了李光地道,’扫兴得很,李兄请移尊步,到我房里小酌消夜吧。’说着,二人抱拳拱揖,走了出去。
‘二位留步!’二人方行至院中,忽然听见有人呼唤,回头一看,是坐在杨起隆旁边的那位后生,便站住问道:’什么事?’康熙笑道:’我看二位不像是猜不出这个谜,倒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想请教一下。’
‘小兄弟,你很机灵。’陈梦雷笑道,’此谜并不难猜,但此时此地我们又不便作答,出得很刁钻的!’
‘到底是什么呢?’康熙盯住问道。
‘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李光地轻轻说罢,便与陈梦雷携手而去,康熙立在当地,脸色一下子苍白得没了血色。
这一夜康熙没有睡好。’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这一句孔子语录梦魇似地追逐着他:汉人读书人都是圣人门徒,统御这个庞大的民族又非用他们不可。自己是满人,当然也在’夷狄’之列,该如何解释这一理论呢?入关以来,从大行皇帝顺治到他,最头疼的就是这件事,读书人都怀着这样的心思,别说作为汉人的三藩极可能造反,即使不反,又该怎样致天下于盛世,垂勋业于百代呢?
康熙辗转反侧,恍恍惚惚直到四更才蒙胧入睡,醒来时已过卯刻。他一骨碌爬起来,胡乱洗了一把脸,便吩咐魏东亭叫店主人进来算账。
‘昨晚接客的不是你呀!’康熙诧异地望着留着八字须的店主人问道,’昨晚不是一个年轻人吗?’
店主看来比伙计老成得多,也没那么饶舌,见魏东亭给的房钱很丰厚,谢了又谢,说道:’回爷的话,昨晚小的出去拜堂,回来得很迟,就没敢过来惊动爷。’
‘拜堂?’康熙愕然问道:’是断弦再续么?’
‘不,不是成亲,是﹣-‘店主人知他误会,迟疑了一下才又说道:’小的入了钟三郎大仙的教,夜来请神,坛主放焰口,小的也去献点香火钱。’
‘哦……钟三郎。’康熙竭力追忆着《封神演义》里的人物故事,说道:’没听说过这位神仙呀……’
店主人见他疑惑,一边吩咐店小二给客人摆早点,一边压低了嗓子告诉康熙:’钟三郎大仙是玉皇大帝新封的神仙,专到凡间普救我们这些开店铺、做生意、当长随的……信了他老人家,我们就能大吉大利,平平安安,谁要触怒了他老人家,就要降血光之灾……’他小心翼翼地说着,声音都带着颤抖。魏东亭在一旁笑着问道:’有什么凭据呢?你不用怕成这样﹣﹣钟三郎又不是驴,不会有那么长的耳朵!”罪过罪过!’店主人显然是十分虔诚的信徒,’您是长随吧?那就连你也管着﹣﹣要说凭据那可多得蝎虎了,光我知道的就不少。大仙在通州降坛,有些店铺不相信,一夜便叫大火烧了七家!’说完,给康熙打了个千儿便退了出去。康熙见外头起了风,命魏东亭将一件灰银鼠皮的巴图鲁背心取出来,一边系着套扣,一边说道:’我们即刻回京。’魏东亭见康熙脸色不好看,答应一声’是’,便备马去了。
已是辰牌时分了。固安城外黄风滚滚,寒阳昏黄,一湾永定河,冰花璃结,潜流淙淙,河堤上的垂杨柳随风摇摆,发出嗖嗖的微啸声。
康熙大帝画像
魏东亭见康熙在马上沉吟不语,似乎心事很重,便打马跟上,笑道:’这条无定河,改了名字改不了脾性,发作起来依旧像野马,此时安静起来像个冷姑娘!’
‘要是有伍先生在,昨晚的谜,会打得更有趣!’康熙没有理会魏东亭的话,深深吐了一口气,说道,’天下英才虽多,却不肯为朕所用,奈何?’魏东亭见他挑明了,反觉无言可对,半晌才笑道:’主子别听姓杨的胡心放屁,’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不也是圣人的话?’康熙点头叹道:’你说的当然对,但孔子这句话也该有个好的解释才是。’说着,突然发现了什么,他举起马鞭向远处一指问道:’东亭,远处那群人是做什么的?’
魏东亭觑眼一瞧,见是一队民扶,约有四五百人,刚从城里出来,背着锰、锹、攫、箕,懒洋洋慢腾腾向永定河岸边移动,便回头对康熙说道:’主子,很像是治河的民扶。’
‘不会吧?’康熙诧异地说道。这一路凡有河工的地方,他都格外留心。治河一般在秋汛过后开工,立冬以后便停工。偏这固安县出奇,这般时分还出河工?便向魏东亭说道:’过去瞧瞧。’魏东亭答应一声,正要过去,见后头一顶蓝呢暖轿顺着河堤抬了过来。前面两面虎头牌,紧跟着十几名衙役扛着水火棍押道而行,一望便知是四品道台的仪仗。康熙寻思:这乘轿人必定是个河道,便对魏东亭说道:’咱们追上前头那群人,倒要看个究竟!’
不一时,后头的轿子已追了上来,在河堤上停住,一个官员哈着腰出了轿﹣﹣头上戴蓝色涅玻璃顶子,八蟒五爪的官袍上也没缀补服,外头披一件紫羔羊皮裘,四十多岁,白胖胖的,显得神采奕奕。他下了轿立在河堤上,见民侠们在河边缩手缩脚,不愿下河。他便阴着脸大声问道:’谁是领工头目?’
‘朱观察。’一个吏目从人后挤过来,打了个千儿,满面堆笑道,’小的给您老请安了!’

朱道台用手指着三竿高的日头骂道:’你这滑贼!必定昨夜曈醉了黄汤,拿着朝廷公事胡弄!你瞧瞧,这都么时候了?人还没下河!’吏目见道台面色不善,嗫嚅了一下禀道:’您老明鉴,并不是小人懒,实在水冷得很,下去不得……就这时分下去,也是十分将就的﹣-”胡说!’朱道台牛蛋眼一瞪,说道:’早秋时,本道便知会你们开工,你们推三阻四,说什么一日三分银,佣钱不足,不肯好生干,如今涨至五分,又来放这个屁!来,拖下去抽二十鞭子!’
‘观察大人……’吏目顿时慌了,两腿一软跪了,叩头禀道,’并非小人大胆,是杨太爷吩咐过的,辰末上工,未末收工……’朱道台’嗯哼’冷笑一声,说道:’杨秘倒是一位爱民如子的清官啊,来了没有?’说着便拿眼四下搜寻,满脸都是找茬的神气。
永定河(无定河)水泛涨
康熙此时已听出了个八九不离十。河工佣价,朝廷按地域定有统价,即使在夏日,也不得少于五分,这河道平白扣了二分工银,当然要误了河工,此时却又逼着民扶下冰河劳作。这奴才的心真坏透了。
‘朱大人!’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身着绛红截衫棉袍,一角掖在腰带里,从民扶后面大踏步赶了上来,躬身一揖道,’卑职杨秘在,大人有何吩咐?’
‘哦,是敬年呀,看你怎么这身打扮?’朱道台打个干哈哈,似笑非笑地说道,’这奴才竟诬你慢工,实属可恶。这河工一事,朝廷屡有严旨,上年遏必隆公爷巡河时,兄弟已受了谴责,足下是知道的﹣﹣今儿这事,你瞧着如何处置呢?’
杨秘是康熙六年十七岁时中的进士,榜下即补为固安县令,第二年恰逢辅臣遏必隆至芜湖筹粮,返京时,曾巡视河工。这位朱道台叫朱甫祥,当时还是个知府,奉了吴三桂密札,怠慢河工,被遏必隆当着众官掌了一嘴,同时表彰了固安县令杨秘办事’肯出实力’。朱甫祥因羞生愤,移恨杨秘,一直耿耿于怀。杨秘当然知道。姓朱的是要借端发作自己。他沉吟良久,徐徐说道:’该吏所言并非诬蔑下官,卑职七日前曾令他们已初出工,申初收工。’
‘哦?’朱甫祥见他认了,便翻转脸来,用牙咬了咬下嘴唇,问道,’为什么
ඉટ္?’
杨秘沉静地回道:’卑职以为此系劳民伤财无益之举,应请上宪明令,即刻停治。’康熙在旁听杨秘不卑不亢,侃侃而言,不由暗赞道:’这人有胆。’
‘贵县令太胆大了吧?这是朝廷明令!’朱甫祥提高了嗓门。
‘卑职知道是朝廷明令!’杨秘也提高了嗓音,高声应道,声音中微微颤抖,听得出他在极力压抑着自己激愤的情绪。几百个民侠看着他们越说越僵,都惊呆了。有两个老年人上去劝杨秘道:’太爷,不要与道台大人争了,小人们下水就是……’说着,脱鞋挽裤腿儿往河里下,几十个民工也都脱了鞋,跺跺脚就要下水。推小车卖黄酒的民妇,也忙着点炉子生火,揉面烫酒。站在旁边的康熙看到下水的民侠们大腿上被冰花子扎了密密麻麻的血口子,有的还在淌着殷红的鲜血,心里陡地一热,正要说话,却听杨秘大喝一声:’上来,谁也不要下去!’
‘你……你!’朱甫祥气得脸色煞白,说话都是结结巴巴的,’你目……目无上宪,抗.……抗拒皇命……你听﹣﹣听参吧!’说着拂袖便要上轿,哪晓得被杨秘一把扯住,问道:
‘朱甫祥,哪里去?’
康熙
‘回署参你!’
朱甫祥见他竟敢直呼自己姓名,大声咆哮道,’你﹣﹣你这素金顶戴,鸿鹕补服没了!’
‘来,来,来!’杨秘扯住朱甫祥,脸涨得通红,’此时日过三竿,你锦袍重裘,尚且冻得哈手跺脚,却要百姓清晨下河!也好,你若能下水,百姓们自然也能!’说完,便扯着已经气傻了的朱甫祥一齐下堤,踏冰。
河冰’咔’地一炸,朱甫祥方才惊醒过来,急忙夺手挣脱时,却被杨秘死死拉住,几乎滑倒。朱甫祥的两个师爷见县太爷拉着观察老爷下河,惊呼一声一齐上去扯时,河冰经受不住,’嘎吱’一声裂了开来,冰水顿时没到大腿根,人人被冻得咧嘴龇牙。众民侠见事情越弄越大,呼地围了过来,七手八脚将他们搀扶上来。康熙看到此处,忍不住大声喝彩道:’好!’
朱甫祥上了岸,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冻的,面孔白中透青,上下牙咯咯打架,双脚跺地甩水,见康熙在旁鼓掌大笑,以为是县里管带、吏目的头儿在幸灾乐祸,顿时勃然大怒,将手一指大喝道:’把这个没调教的王八羔子拿下!’
几个衙役,听到朱甫祥的命令,便提着绳子,向康熙猛扑过来。
康熙皇帝自幼在深宫里长大,虽然多次遇到凶险,但除了鳌拜曾在御座前对他挥臂扬拳外,还没有遇到过第二个人敢在他的面前少许无礼。’天子之怒,四海震恐,流血漂杵……’伍次友讲过的这一段书疾电一样从康熙脑海里闪过,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间,这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带什么’天子宝剑’,迅即返身,瞪一眼立在一旁被怒火烧红了眼睛的魏东亭,扬起巴掌’啪’的就是一记耳光:’主辱臣死,你懂吗?难道要朕亲自动手?’
魏东亭挨了这一掌,猛地惊醒过来,忙从斜刺里一个虎步蹿上,劈手夺了绳子,双手握在绳子中间,像软鞭一样舞得风响。前头两个衙役脸上早着了一下,’妈’的叫了一声,捂着眼滚到了一旁。当中一个被魏东亭迎面一脚踢在心口上,’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朱甫祥见势不妙,掉头便向乱哄哄的人堆里钻,早被魏东亭一把揪了回来,当胸提起,抡起胳膊左右开弓’啪啪’两掌,打得他眼冒金星天旋地转。朱甫祥口中仍然呜呜不清地叫道:’好,好!打……打得爷好!’魏东亭生怕他再骂出难听的话,接连不断地猛抽他的耳光。
杨秘被吓愣了,面色如土地站在一旁,待惊醒时,才急忙过来劝解。康熙仍不解恨,跺着脚叫道:’小魏子,除了打嘴巴,你就再没有别的本事了吗?’
这对魏东亭倒是最省事的﹣﹣顺手将朱甫祥向前一贯,跟着又来了一个连环脚,踢在他的当胸。朱甫祥连哼也不哼一声,倒了下去,口中淌出殷红的血沫。当场打死了朝廷命官!衙役们惊呆了,杨秘惊呆了,几百个民侠都惊呆了,
清代衙役
木雕泥塑似地站着,望着河堤上被气得脸色发白的康熙。
‘事情闹大了!这……这怎么办,这,这……’杨秘惊醒过来,围着朱甫祥干转,又蹲下身子,抖着手去摸脉搏,试鼻息,翻眼皮,看瞳仁,口里喃喃地说着什么。民侠们一阵骚动,接着便发狂般乱嚷起来:
‘杀人的主儿,要是好汉就不要走!’
‘好汉做事好汉当!’
旁边几个妇女更尖着嗓子号叫着:’天杀的,闯这个祸叫你们不得好死!’乱嚷声中,几十个精壮民扶握着扁担早已将康熙前后退路截住,人墙愈围愈近,逼了上来。魏东亭见群情激愤,难以遏止,后跃一步挡在康熙身前,横剑在手,大喝一声道:’有话讲话,谁敢上来就宰了他!’
这话大有毛病。既叫’有话讲话’,几百个人乱嚷乱叫,吼的、喊的、骂的、吵的、说的乱成了一锅粥,一句话也听不清楚。康熙’为民除害’的快感被这潮涌一样的吼声扫得干干净净。他心里明白,人们并不是恨他,而是怕连累了这个年轻县令,但无论他怎样挥手,怎样喊叫’安静’,却谁也听不清。涌动的人流举着镐锹、钎杆前推后拥,把他和魏东亭围在核心,他真的有点害怕了。正在这时,北边一片黄尘飞扬,一队绿营骑兵扬刀挺戈疾驰而来。几个老年人念佛道:’好了,好了!官军来了!’
吵吵嚷嚷的人群突然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围在康熙身边的民扶默默地让开了一个甬道。
领队的是个游击,带了八名亲兵,按着腰刀从沉寂的人道中穿过,俯身验看横卧在地上的朱道台,说了声’人没绝气’。两个师爷走上前来,口说手比,诉说’强盗’毒打观察大人的经过。另外一些人把朱甫祥抬了下去。几个亲兵不待吩咐,早过来横刀看住了康熙和魏东亭。
‘上官游击,你来拿我么?’魏东亭忽然冷冰冰地说道。因为人静,这句话说得又清又亮,’是我处置了这个赃官!’
‘魏军门!’上官游击惊得浑身一抖,刀向脚下一抛,便打了一个千儿:’军门怎么没有回北京?朱道台府里人报信儿,说是强盗打了道台,聚众谋反,卑职才……’
‘甭说这些个无用的!’魏东亭一口截住了他,’把这里的事料理清楚,会同固安县写个札子申报吏部,除了名完事儿!’因未得允准,他始终不敢公然暴露自己身后康熙的身份。
康熙从河堤上从容踱下,没有理会上官游击,只拍了拍杨秘的肩头道,’你是康熙六年的进士吧?当时保和殿殿试,你是最年轻的一个,好像是二甲十四名,对吧?才过三年,便不认得朕躬了?’
“朕躬?’这两个字似有千斤力量,压得这位年轻县令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的脸色变得纸一样苍白。上官游击也像傻了一样,张大着嘴合不拢来。好半天,杨秘才颤声问道:’您是万岁爷?’
‘是朕微行至此,’康熙轻轻吁了一口气,’姓朱的奴才对朕太无礼了,是朕命侍卫施刑的。’
杨秘陛辞已有三年,三年前二百名外放进士同跪丹墀聆听’圣训’,哪曾敢抬头望一眼龙颜?迟疑良久,他竟出口问道:’恕大胆,不知有无凭据?’
‘朕早看出你胆大如斗!’康熙大笑道,’朕不怪你,这也是应有的关节!’说着便从怀中取出核桃大一方玉玺交给杨秘。
杨秘捧在手上细细小心看过,上边一盘金龙作印钮,底下的篆文是’体元主人’四个字,确实是康熙随身携带的御宝。杨秘此时再无猜疑,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双手高擎玉玺,声泪俱下,高声山呼:’我主万寿无疆!’上官游击、众亲兵和民扶们也黑鸦鸦地跪了一片,高呼:’万岁,万万岁!’
‘尔等皆朕的良善子民,回去好好生业,河工免了!天气如此严寒,逼着民扶下河治水,直隶巡抚因何不据实参奏?都起来吧!’说着便虚扶杨秘起身,’杨秘,朕命你去任保定府尹。这里的事,暂由上官委人处理善后。’
忽然,有个老年人走上前来跪下求道:’万岁爷既然知道我们固安县令是个好官,就该留下来养护咱们百姓﹣﹣碰到这样的好官很不容易呀!’
‘这是升迁他嘛!’康熙笑道,’朕再派一个好官来固安,如何?’
这一声问得人们面面相觑。那个卖酒的中年妇女,便趁机斟了满满一碗热黄酒,用双手捧给康熙,说道:’大冷的天儿,万岁爷用一碗酒暖和暖和身子!’康熙毫不迟疑,端起来一吸而尽,抹一把嘴高声赞道:’好酒!’
‘万岁爷说酒好,是咱们固安人的体面!’那妇人接过空碗并不退下,笑呵呵大声说道,’万岁爷方才说要再委一个好官来固安,这倒也好,不过显得太费事了。何不委那个好官到保定去,留下杨太爷在我们这儿﹣﹣升官不升官,那还不是万岁爷一句话?’
‘好,好!你抵得上一个御史!’康熙高兴得脸上放光,’朕就依了你!杨秘食五品体,加道台衔,仍留任固安,怎么样?朕白吃你一碗酒,总要给你个恩典嘛!’
河滩上顿时欢声雷动,高叫:’万岁圣明!’
原定回京的日期只好再推迟一天,当晚,康熙便宿在固安县衙杨秘的书房里。他的心情有些烦躁不安,在书房里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起来;要了茶来,却又不吃;从书架上抽出书来,翻了几页,又放下。
忽然,他对魏东亭招手说道:’东亭,你到灯跟前来。’魏东亭虽有些莫名其妙,还是顺从地走了过来。
‘让朕瞧瞧。’康熙端详着魏东亭的脸颊叹道,’朕一向以仁待下,今日却无端地打了你!’
魏东亭猛然感到一股既酸又热、似气非气、似血非血的东西从丹田拱起,再也按捺不住,脸色立刻涨红了,忙跪下道:’主辱臣死,是奴才的过失!’
‘你要是心里觉得委屈,就在这儿哭一场吧!’
‘不……不!奴才怎么会觉得委屈?’魏东亭急忙说道,’那姓朱的秽言辱主、冒犯天威,奴才身为护驾侍卫,敢说无罪?’说着,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朕错怪了你,你是怕那几个狂奴伤了朕。’康熙笑道,’眼泪都出来了,还说不委屈!’
‘奴才真的不觉委屈!’魏东亭连连叩头,哽咽着说道,’奴才受主子厚恩,心中感激万端,自思肝脑涂地也难报万一……’
‘你说的是实话。’康熙挽起魏东亭道,’不过联确有委屈你的地方﹣﹣难道你不觉得朕这些日子待你薄了一点儿?’
魏东亭弄不清这话的意思,惊得浑身一颤,忙道:’奴才不曾想过这事,主子并不曾薄待奴才。’康熙听他如此回话笑道:’你是干练了还是油滑了?这几个月朕是有意碰你的!’魏东亭忙道:’奴才岂敢欺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慢说主子并无疏远奴才之处;即或有,奴才亦应反躬自咎,求功补过,岂能生出怨上之心?’
‘你这样很好,’康熙叹道,’但你终究不知朕的深意﹣﹣你与索额图、明珠不同。’他顿了一下,’索老三现是皇亲,有时胡来,只要不妨大局,朕不能不给他留点面子;明珠才具虽不错,只不过是一个同进士的底子。这有什么可羡慕的?’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魏东亭,继续沉思,说道,’朕对他们,其实远不及对你器重。你几次请旨要弃武学文,朕都未允﹣﹣不是时候嘛!你要做封疆大吏,那还不是朕的一句话?-﹣是想学范承谟,还是朱国治?今日不妨据实说给联听。’
魏东亭听至此,惶惑地看了一眼康熙,却见康熙摆了摆手。’朱国治外放云南巡抚,那是什么好地方?比狼窝也强不了多少!范承谟去福建,那可是耿精忠的地盘!难道你也想跟着去趟浑水么?’
‘主子圣训极明,奴才茅塞顿开﹣-‘
‘朕筹划再三,不得不把你留在身边。你要吃得起这个亏。’
康熙的这一番抚慰,说得情真意切,入情入理。魏东亭被他说得服服帖帖,多天来郁结在心的事,如今有了明白的答复。自从他的结义兄弟郝老四因勾通鳌拜,被康熙治罪之后,他的心一直惴惴不安。他怀疑是明珠捣鬼调唆,却又没有实据;就是有,他也不敢贸然和明珠翻脸。现在总算放下了心。魏东亭不禁暗想:’今天这一巴掌挨得值。’
魏东亭正在沉思默想,忽听杨秘在门外通报说:’乾清宫侍卫穆子煦求见!’魏东亭料知北京必定有要事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