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9日,夜半骤雨惊梦,便再无睡意。辗转反侧,熬至晨光熹微。七点民宿早饭后,与同伴踏上了今日的探访之路。
首站,便是心驰神往的西溪二仙庙(又名真泽宫)。此庙不仅是此行晋南/晋东南访古的第一处国家重点文保单位(第五批),更听闻是去年风靡寰宇的《黑神话:悟空》的三十六处取景地之一。念及此,心头不免泛起一丝与虚拟世界交错的神奇涟漪。
常言道:“地上文物看山西,地下文物看陕西。”既入三晋宝地,若不亲睹这散落大地的千年瑰宝,岂非虚度此行?于是,我们怀揣着朝圣般的心情,欣然前来。
庙宇距下榻的民宿不过咫尺之遥,驱车片刻即至。来得极早,偌大的庙宇仿佛只为我等而开,四下阒寂,唯有鸟鸣山幽。这份难得的清宁,恰是细细品味、静静拍摄的绝佳时机。
与寻常高踞山巅或雄踞山腰的庙宇不同,西溪二仙庙竟深藏于山洼之中,面山背水,别具一格。需得从半山腰的停车场,穿过牌坊下的石阶拾级而下,方能一窥其真容。
庙宇规模不算宏阔,呈规整的二进院落布局。中轴线上,山门、献亭、中殿、正殿次第排开,两侧廊庑、配殿与玲珑的梳妆楼拱卫其间,秩序井然。
迎面便是清康熙年间的山门。此门颇为奇特:进深两间,前廊式悬山顶,竟分上下两层。下层供人通行,上层则赫然是一座面阔三间的倒坐戏台。难怪此门又被乡人唤作“舞楼”,遥想当年,丝竹锣鼓声中,神明亦俯瞰人间悲欢,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穿过山门,步入第一进院落。院中,四棵古桧柏如擎天巨伞,虬枝盘结,直刺苍穹。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遍布树干、大小形态各异的累累木瘤疙瘩。
忆起行前攻略,曾见报道称这些树瘤暗藏玄机,竟能幻化出完整的十二生肖形象!好奇心驱使,我们走向正在院中洒扫的文保员大爷,恳请指点迷津。
大爷爽朗一笑,健步取来激光笔,兴致盎然地为我们指点江山。那些原本毫不起眼、甚至隐没于视线之外的疙瘩树瘤,在他精准的指引与妙趣横生的解说下,瞬间被赋予了生命!
猛虎下山、灵蛇觅食、忠犬守家、老牛耕地……仿佛被无形的刻刀唤醒,换个角度还能解锁不同生肖,它们在斑驳的树皮上演绎着无声的传奇。
纵使不能尽数辨清那十二种生灵,单单站在这古柏之下,指尖拂过那凹凸嶙峋的肌理,便足以感受到时光洪流冲刷的磅礴力量。每一处虬结,每一道纹路,不都是岁月以树为纸、以风雨为笔,镌刻下的厚重史诗么?
言归正传。西溪二仙庙供奉的,乃是古上党地区(晋城)特有的民间神祇——乐氏二姐妹。相传二女虽遭继母苛待,却始终恪守孝道,终至“孝感动天”,羽化登仙。其后更得宋徽宗敕封为“冲惠真人、冲淑真人”。更有一段神迹流传:北宋崇宁年间,宋军远征西夏,粮草断绝之际,二仙化身少女送饭,助大军渡过难关,立下边功,方得敕封建庙,永享香火。
与同伴漫步其间,不由感慨:华夏大地所供奉的正神(邪祟除外),哪一个不是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或是人间至善至美的化身?如这二仙的“孝通神明”,若非承载着如此浩然正气与人间温情,又怎能高踞庙堂之上,穿越千年沧桑,依旧接受着万民虔诚的顶礼膜拜?这袅袅香烟,供奉的又何止是神明,更是我们民族心中那份永恒的价值标杆啊!
献亭为清嘉庆年间修缮时所增建,面阔三间,单檐卷棚歇山顶,线条流畅优美。其斗拱层叠,额枋雕琢,无不精致玲珑,堪称清代木作之精品。
其后的中殿则重建于明洪武的十八年,三间单檐歇山顶。走进殿内,眼前的景象令人叹为观止——供奉二仙及侍女的三座神龛呈“凹”字形排列。居中神龛竟又分内外两层,屋顶、斗拱、门窗、栏杆等构件一应俱全,宛若微缩的琼楼玉宇!
垂莲柱上更悬挂着降龙木雕,整体构造繁复精巧至极。那飞檐斗拱间的每一刀斧痕,门窗棂格上的每一笔刻画,都凝聚着古代匠人超凡的智慧与虔诚的心力。此情此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欣赏这般鬼斧神工般的“小木作”,竟让我如痴如醉,双脚如同被钉在地上,再也挪不动分毫!
然而,最震撼心灵的,当属二进院中那三座穿越八百年风霜、依然傲然挺立的金代木构瑰宝——正殿与东西梳妆楼!
梳妆楼,无疑是西溪二仙庙的灵魂所在!百姓对神明的虔敬,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既是姐妹二仙,便各拥一座精巧楼阁相伴。东楼为金代原构,西楼虽经民国修缮,仍顽强保持着金代风貌。两楼皆为两层三檐歇山顶楼阁,气势非凡。
其斗栱据说采用了典型的金代风格——“施琴面式昂”,这在国内道教庙宇中实属罕见。它们身姿舒展,气度恢宏,被誉为“晋城最早的楼阁式建筑”,更被推为“中国古代楼阁式建筑的代表作”。
纵然我们并非建筑行家,但面对如此磅礴与精妙交织的杰作,对美的本能感知早已被彻底唤醒!手中的相机再也按捺不住,对着那飞檐翘角、雕梁画栋,贪婪地捕捉每一个令人心颤的细节。
看啊!那层层叠叠的屋檐在澄澈的碧空下勾勒出完美的几何韵律;屋脊上的琉璃鸱吻神采奕奕,斗拱梁枋间的雕龙仿佛下一刻便要破壁腾飞;飞檐翘角上肃立的神将力士,历经沧桑,目光如炬,恍若随时会御风而下,守护着这方净土。
二仙庙的底蕴,又岂止于建筑?庙内珍藏的29通历代碑碣(重修碑、题咏碑、禁约碑等),便是无声的史书。更令人惊喜的是,那吟诵出千古绝唱“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元好问,竟与西溪二仙庙渊源颇深!中殿后墙嵌有一碑,正是金末元初这位文坛巨匠少年时留下的七言绝句:
期岁之间一再来,青山无恙画屏开。
出门依旧黄尘道,啼杀金衣唤不回。
驻足碑前,默诵诗句,仿佛能触摸到少年才子当年登临此地时的心绪,那青山如画的欣喜与尘世难回的惆怅,穿越时空,在此刻共鸣。
移步换景,目之所及,无不是一幅幅凝固的历史画卷。行走在这方寸天地间,如同在厚重的历史长卷中缓缓穿行。眼中所见,皆是古人美学的极致修为;心中所感,尽是岁月沉淀的醇厚艺术芬芳。
今日行程漫漫,终须一别。回望那已沐浴在阳光中的殿宇楼阁,心中涌起万般不舍。这西溪二仙庙,岂止是一处古迹?它分明是一首用木头、砖石和信仰写就的史诗,一曲回荡在巍巍太行山间的千年绝唱。
虽又重新踏上了探寻未知的旅途,但心却留在了那片山坳的静谧与辉煌里。
——小卒不过河  写于2025.7.22晚

遐 逖


“晋”行时③|西溪二仙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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