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时期伊始,北京东安门智德前巷6号院迎来了一波又一波的抄家者。那时“抄家”有个官方的名字叫“破四旧”。就是把官僚老财家的“封资修”物品全部破除,要么就地销毁,要么没收。
刚开始是同仁堂内部职工,到抄原先老东家宅子里“破四旧”。工人们比较讲理,就是把乐镜宇生前存的古玩字画、线装书籍、虎骨、羚角、犀片没收放在仓库里,并给家属出具没收清单。郭宝昌的养母郭榕很久后才感觉到这帮工人在某种程度上是保护了文物和古典药籍。
郭榕和郭宝昌
之后来破四旧的学生们是毫无忌惮地打砸抢。中堂上的挂画撕下来烧掉,条几上的桌屏、帽筒砸烂。古琴、花瓶、珐琅钟、太极剑、砚台、皮草全部没收…抄家的学生走了一波又来一波,乐家没啥可抄的了,学生们就把镶嵌螺钿紫檀家具、刻花纹红木家具、绘有花鸟的碗碟等日用品都抄走了。乐镜宇生前是位很有品味的药商,他家的日用品都很讲究。这种讲究就是“四旧”,就要破掉。郭榕一看形势不妙,收拾了些细软跑到表哥家躲藏。这位表哥家也是郭宝昌的三姨家,也就是分别把郭榕、郭宝昌母子卖到大宅门中的那家人。过了一段时间,革委会的人员还是找到了郭榕。好在社会事态已经缓和些了,只是给郭榕安排了个扫大街的活,并没批斗她。
郭榕这才听说乐镜宇那位济南太太辛德馨在智德前巷6号院被批斗的很惨。原来一帮济南学生来首都的老药铺乐家“破四旧”的。发现济南宏济堂内东辛德馨还健在,就把辛老太太当“活四旧”折腾了一番。辛德馨就是《大宅门》剧中杨九红的原型人物。而郭榕是剧中香秀的原型人物。
郭榕扫大街也是在群众监督下劳动。郭榕在工作谨言慎行,生怕惹上大麻烦。以至于郭宝昌托女友来北京看望养母,郭榕都没敢认她。
说是十年特殊时期,其实从1972年政策就开始松动了。宏济堂乐家又属于最早公私合营的民族资本家,落实政策也是最早的那批。从1972年开始,乐镜宇遗孀们的存折就解冻了,政府又陆续归还家产 。辛德馨和郭榕又恢复了往昔轻松富裕的生活。郭宝昌那边也解冻了,被安排到广西电影制片厂工作,还结婚生子了。因那时北京医疗条件好,乐家又属于少有的富裕户。郭宝昌就安排妻子到北京养母家去坐月子。
郭宝昌的妻子在北京生了个大胖小子。为郭榕沉闷的生活带来了乐趣。郭榕为了儿媳和孙子忙前忙后,革委会让她去认领抄走的古琴,她都没空去。特殊时期一番折腾下来,让郭榕当富家太太时那些琴棋书画的雅兴全都没了。儿媳、孙子的户口毕竟在广西南宁,在那个衣食住行都用票证的年代,长住北京也不方便 。儿媳、孙子在北京呆了几个月后,又回了广西。娘俩这一走,弄得郭榕心里空落落的。
三年后,郭榕实在是想孙子和养子郭宝昌,就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到了南宁。郭榕在南宁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她回北京后,街坊邻居都说她这趟去南宁实在是去对了。清明节,群众自发组织在广场上祭奠周总理的活动。清明之后,首都大街小巷到处盘查,折腾了好一阵。郭榕去南宁算是躲过一劫。郭榕暗自庆幸,幸好是亲自去看儿子。若是让郭宝昌回京看望自己,郭宝昌也得在盘查之列。
郭榕和儿子、儿媳
1976年的夏天,华北天气格外闷热,人们像处在大闷罐之中。终于有一日,大闷罐在唐山炸开了。京津地区有较强震感,天津有许多老房子都震开裂了,北京没那么严重。大家伙都不敢睡在屋子里,都在院子里、胡同里搭地震棚。地震棚就是用那木棍、塑料布、帆布搭建的窝棚,里面铺上凉席就可睡觉。郭榕毕竟六十岁了,住了一阵子的地震棚,寒凉之气浸入身体。自此郭榕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郭榕为排走体内的寒气、湿气,常常要晒太阳。天一凉,北京上岁数的人就爱在四合院里晒太阳。讲究点的人冬天在北屋玻璃暖房里晒太阳。四合院里一般不种高大的树木,只种低矮的果树,夏天时院子内搭天棚遮阳避暑。
盖满违建房的智德前巷6号院

郭榕发现院子里晒太阳逐渐成了件不容易的事情。院子里的地震棚,逐渐被居民们改成砖瓦的简易房,有的当厨房、有的当仓库、有的当儿女卧室。当时社会上层变动,政策转向,基层干部也就不愿管闲事。各式简易房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把院子挤得满满当当,阳光遮得严严实实。整个北京城的居民四合院都这样子。老头、老太太晒太阳只能倚在大门口,或者拿马扎坐在胡同、马路上的墙根。而郭榕自幼受到乐母的严格教育,女人不可以倚大门,蹲墙根。窑姐才倚大门呢。这样郭榕只能在阴冷的屋子熬着,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政策进一步放宽,政府又归还了房契、股息等。当时大量从各有钱人家抄走古玩字画混放在仓库里,等主人去一一认领。郭榕没力气,也没兴趣去认领这些古董。连一缕阳光都被简易房抄走了,要那些没用的古玩作甚。
6号院内,红墙是乐家大女儿的房产,灰门是郭宝昌的房产
乐镜宇的最小孙子乐守勋,就代表乐家去仓库认领了爷爷遗留的古玩字画。乐守勋后来转型成了文物鉴定专家。
1978年小年过后,郭榕到了弥留之际。郭榕的亲戚们围坐在她的床前,其中有一个叫小倪的,有文化懂政策。小倪有条不紊地给郭榕诉说:“ 乐老爷子被没收的那些古玩字画,都被他小孙子乐守勋认领了。乐老爷去世时,就已经分过遗产了。在智德前巷6号院抄走的古玩字画应该属于您。还有这院子及老宅等近百件房产的分配,您也得立个遗嘱。房产上郭宝昌占大头;乐家的后代也得按亲疏远近,分上一些房产。郭宝昌远在南宁,我们替他看房子、收房租,对外也好有个交代。还有这存款、家具怎么继承?宝昌毕竟是养子,有些血缘关系的娘家亲戚们也得情受点您的钱财和物件…都等着您老交代。”
郭榕躺在病榻上,心里觉得养子在广西电影厂工作,完全能养活家庭;于是她挣扎着努力吐出三个字:“无牵挂!”此后郭榕便昏迷不醒直到去世,享年62岁。郭榕的一句“无牵挂”,日后给郭宝昌引来了一大堆官司。这可能是郭榕生前没考虑到的。
智德前巷6号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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