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1992年7月26日，芮她蕞姑游忙罢来，我在门上买西瓜7.4斤，1.7元。

1992年7月29日，村上唱灯影戏，割豆腐1.2斤，0.7元；在门上卖西瓜8.8斤，2.2元。给她7元割肉买菜待亲戚。

1992年7月31日，村上唱平安戏最后一天，交会费2.9元，买西瓜0.5元，天黑时买鸡蛋15个，3元，看我外婆用。

1992年7月31日，我外婆给我款6元，付她看病药费。东锋在平安戏会场摆书摊挣1.2元。

麦草上垛，颗粒归仓，木杈挂墙，三夏结束。整整忙活了半个多月时间，繁重忙碌的夏收大事终于告一段落。关中西府地区素有忙罢唱平安戏的传统，一来感恩风调雨顺好收成，二来祈愿出入平安人团圆。西瓜、甜瓜正上市，黄李子、水蜜桃、麦黄杏卖得正欢实。出嫁的女子收完自己的麦子，总要趁着难得的农闲时节回娘家一趟，看看爹娘，看看今年的收成。

村委就在村子中心位置，西边紧挨学校，东边与医疗站为邻，南边矗立着两株百年以上的皂荚树。涝池长年有水，西边近十来亩闲地既是村道，又兼做广场，与村委会遥相呼应。村子有关帝庙，农历九月十六会声势极大。通过村委会门口的主路全长800米，西接紫荆，连通柳林，东接王堡村，对接凤陈公路。每年古会，整条路两侧货摊密实，路人满满当当，阵势之大不敢与虢镇四月八交流会相提并论，热闹程度却可平分秋色。既有传统古会，平安戏便不再邀请剧团出演，退而求其次，只能邀江湖班子演灯影戏热闹一番。

灯影戏也叫皮影戏，光天白日看不到效果，只有晚上夜幕降临，支起幕布，点亮大灯，借着投映在幕布上的影子演出。每日上、下午两场演出，自然看不了灯影戏。敲锣打鼓弹扬琴，二胡笛子唢呐手，乐队团团围坐一起，中间腾出一块空地，供演员唱念做打。江湖班子耍的是灯影戏，演员自然不用化妆穿戏装，全部便装上场。《三娘教子》上二人，《二进宫》上二人，《金沙滩》上一人。当然，选择的剧目都只唱某一段，也叫折子戏。平常大戏台子上见到的道具、侍从等等，江湖班子一律没有，人员配备简化到极点。折子戏虽无大戏排场，但丝毫不影响观众情绪。秦腔自古粗犷豪放，每每田间劳作，总有人扶着铁锨，立在地中间，天为幕，地为台，扯开嗓子唱一段，唱到脖子粗来面赤红，满头大汗方停歇。唱者浑身舒坦心舒畅，听者暗暗拍手连夸赞。没有丝弦伴奏，清唱都能如此酣畅淋漓，更不用说一众乐手的氛围营造。

皂荚树下，巨大的树冠投下阴凉。爱听戏的都是没瞌睡、没事干的老汉，个个坐着小板凳，手里端着长杆烟锅。皂荚树上蝉声聒噪，可这根本压不住两只电喇叭扩出来的秦腔戏。一支电容话筒吊在半空，每一声鼓点，每一句唱词全部收入其中，再通过扩大器放出去，传到村子的各个角落。爷念叨了快一个月，说今年订的江湖乱弹是马天虎成全的班子。马天虎何许人也？西府地区赫赫有名的唱家，这名气和凭借《周仁回府》走红的李爱琴不相上下。

事情果真和传言相符，马天虎带着江湖班子来了，这一来就是3天4晚上。估计大多戏迷和爷的心情一样，饭不吃、茶不喝可以，马天虎的戏坚决不能耽搁，一场都不能落下。平安戏本就影响不大，现在因为马天虎的原因，竟唱出了九月十六会的声势。摆摊的商贩以会场为中心，像西瓜扯蔓一样向东西和南边延伸，如此一来，四里八乡跟会看热闹的人愈发多了起来。亲朋好友来看戏，必不可少要热情款待。提前两天开始，母亲就着手采购食材，燣臊子，蒸馍馍，收拾里里外外卫生。

父亲过日子谨细惯了，逢年过节过会，他比往常要大方得多。蕞姑带着娃儿回娘家，父母把这个小外甥稀罕得不得了，我们姐弟几个更是一天到晚围在娃娃跟前，想着法儿哄娃娃。只要来了卖西瓜的，父亲一准拦住，几番讨价还价，买下整个或半个西瓜，招待蕞姑和上门的亲戚。放在平时，我们几个要想吃几瓣西瓜，那几乎是做十次梦，只有一次梦境成真的机会。父母疼爱、稀罕蕞姑，大抵因为这是兄弟姊妹中最小的一个，况且，蕞姑也是给家庭付出最多的一个——我们姐弟四个，哪个不是蕞姑哄大的？这份于无声处透露出来的偏爱，不仅仅是父母对待蕞姑，也是我们从心里喜爱蕞姑的原因。

7月30日平安戏正会，亲戚朋友来了两大桌。前一晚，几个姨带着孩子住下了，大炕容纳不下没关系，母亲从闲房抱出两卷擦拭得干干净净的凉席铺在院子，又拿出床单和枕头，今晚，部分亲戚和家里人就要打地铺了。走出大门，左邻右舍、家家户户都在院子或是门外铺了席子，大人躺着说话，娃娃伙吆喝着追逐撵打。点一盘蚊香，摇一把扇子，耳畔飘来灯影戏悠扬的丝弦声，满天星星眨巴着眼睛，夜风若有若无，半清醒半迷糊中，大人娃娃进入了梦乡。

一大早吃过饭，母亲就一头钻进厨房忙碌，娃娃睡着的时候，蕞姑搭手帮忙。今天来了两桌人，热菜凉菜个个都要提前准备，逼仄的厨房容纳不了更多想帮忙的人。再说了，帮忙的人一多，弄不好盐醋辣子就可能忘掉一样。蕞姑给我母亲帮忙惯了，啥都不用说，只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有蕞姑在厨房，母亲啥都不用多操心。

要说过会这几天谁最忙，除了母亲，恐怕要属我和二哥了。江湖班子旁边，皂荚树下，这是人员最集中的地方。我和二哥在挂灯的当天下午，从家里找了一块塑料布，抱了两纸箱小人书，大概200来本，全部摆放在塑料布上。这些书除过平时零买积攒的以外，大多都是我从纸厂废书堆拣出来的。农村娃娃没有多少娱乐项目，我们称之为“画书”的小人书算是最时髦、最高档的读物了。村子唱戏，家长大多会给孩子几分几毛零花钱。看一本画书只要一分钱，这么便宜的买卖自然赢得了大大小小学生的追捧。如果说乱弹班子前老汉戏迷最多，那我和二哥摆的书摊就是书迷最多的地方。我俩分工明确，他负责收钱，我负责盯人，防止有的娃娃趁乱拿书——看了书不给钱不行，想要拿走书更不行。有的大人过来，看我俩摆摊赚钱，瞪着眼睛说：“你弟兄俩眼道稠得很，还知道摆个书摊赚钱。”这语气，怎么听起来怪怪的？谁说啥我也不管，只要你看书，那就必须给钱。

一连四天时间，我和二哥在会上守了四天。白天摆摊挣钱，晚上围在荧幕后面，看人家师傅如何挑着皮影，一会走，一会跑，砍砍杀杀，舞枪弄棒，腾云驾雾，神出鬼没。父母对我来摆摊没有鼓励，也没有反对。乱哄哄的几天时间，我俩实在给屋里帮不上啥忙，只有到了饭点时候，我俩换着回家，摆放饭桌，端盘递碗，招呼亲戚朋友吃饭。赚钱的感觉真好，看着别人心甘情愿地递过来一分二分钱，老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娃娃，而是能做生意的大人了。拿着自己赚来的钱，我可以在会上的小吃摊选择自己心念念已久的蜂蜜粽子和热油糕，可以花一毛钱买装满两只口袋的瓜子。这种暂时的满足并非没有底线，除过花掉的，给自己留下的一点“私房钱”，二哥把赚来的1.2元钱全部上交，充作“公用”。如此一来，也就有了父亲手账上的一笔收入来款。

1992年7月31日，东锋在平安戏会场摆书摊挣1.2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