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里的光影人生
作者：谭湘岳
我的第二故乡岳阳县张谷英镇，一处地方叫芭蕉坳，名字有何来历，不得而知。若以物作标识，附近却不见芭蕉树？我好奇，查“百度”，“度娘”说:芭蕉树在民间文化里视作“吉祥富贵”。照此说来，芭蕉坳应出于美好寓意而得名。早年，坳口下方是一片黑瓦漆漆、木质结构的房子。因地域闭塞，交通不便，熟悉的人不多。如今，白墙桔瓦，栋栋气派。屋场尽头为大坳水库上游，水面宽阔，水质清亮。乡与坳同名，坳内坳外，数十里山林峡谷，散落17个行政村。
芭蕉坳东南与平江、通城接壤，西北与处在同一地坪线上的张谷英大屋(4A景区)相隔8公里。四周高山围挡，两处屋场恰似两片“肺叶”，平躺盆地东西两端。多个山坳是进出门户，西北方向的大墱坳和佛坳，去往外面的世界，而过芭蕉坳、桐木坳便进入与平江山水相连的深山。上世纪二十年代“大革命”时期，芭蕉坳里头的芭蕉洞和紧挨张谷英大屋桐木坳这头的柘港洞是“红区”(共产党游击队活动区)，张谷英大屋与芭蕉坳这块是“白区”(国民党管控区)。
时光流转，远离城市、偏壁寂静的芭蕉坳有着不少尘封的奇特故事，鲜为人知、耐人咀嚼。
“财主”参加了共产党
冯子愚(1880-1958)，芭蕉坳的一个财主，是位有点名望的绅士。读过书，有文化，当革命的浪潮风起云涌，这位乡绅夜不能寐，有了探索求真之志。孙中山与袁世凯的南北战争(1913年二次革命，讨袁之役)，他拥护孙中山。以一颗赤诚救国之心，变卖部分田产和房屋支持“护国军”。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时期，他在“白区”与“红区”之间周旋。从同情共产党、支助共产党、到秘密加入共产党。
他救过共产党湘北特委负责人单芝。他掩护过共产党福建省委重要领导人刘润世从芭蕉坳过境。解放前夕，他劝说动员当时国民党武装的头头、岳阳县民团副团长袁松涛(团长由县长担任，袁实际掌控地方武装)起义。应说岳阳和平解放有他的功劳。上世纪五十年代，他是湖南省政府参事室的参事。
县长曾在这里“当班”
抗日战争爆发，芭蕉坳成了岳阳大后方。1938年岳阳城沦陷。国民党县长黎自格(临湘白羊田人1896-1945)，将县府迁移至距芭蕉坳20公里外的朱公桥。朱公桥东面背靠大峰山，往西则是相对平缓的杨林和公田乡野。黎深知地理环境的重要，出于进一步安全考虑，1941年，带领县府大队人马，从朱公桥绕过大峰山，转移到芭蕉坳脚下的周家屋场，于是芭蕉坳成为战时县府所在地。
作为一县之长，身在闭塞的山村，眺望沦陷的岳阳城，想毕心在滴血！组织民众阻击侵略者才是有力的抗争。于是，大云山上的浴血奋战，打掉了日本鬼子的嚣张气焰。凭心而论，抗战时期，黎是有功的。但他与邻县临湘国民党县长王翦波曾剿杀过共产党，不能不说没有罪。
1945年4月初，驻扎在芭蕉坳的黎自格和王翦波部的国民党军，被从通城、平江过来的王震、王首道将军率领的三五九旅南下支队的八路军击败。(据王首道回忆录记载:部队在张谷英地区休整近20天，动员当地绅士支助抗日，帮助地方建立抗日武装。张谷英及其周边有三十余青壮年涌跃报名参军)，黎自格逃往老家临湘途中，遇日伪枪击负伤，当年9月去世。至此，芭蕉坳临(战)时县府的“衣裳”脱落。
“奇葩”身份的父子俩
我的同学张万元，他家老宅原在张谷英大屋，从他祖父那代起便迁居芭蕉坳。祖父张兴邦曾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兵，是个上尉。回芭蕉坳后置了些田产，在当地有些威望。国民党时期担任过“铲共义勇队”队长。奇怪的是:解放初，张万元的父亲张德芳却被推选为“农协委员”。“农协委员”是个什么角色？是泥腿杆子的代表，与国民党地主老财格格不入！听到这一风马牛不相及的父子特殊身份，我一时感到惊讶，不可思议。张万元细细解释，方知缘由。原来他祖父于国民党时期表面是队长，实质同情共产党，暗地里支助过共产党的队伍。家中一个宝盒里藏着由湘鄂赣边区司令部签收的、抵御严寒衣服数量及银元票据50多张证据。解放前夕，祖父将房屋财产全部变卖，直至因病过世，家人也不知钱物去向。而其父亲则是从贫苦农家过继到祖父的养子。因进过私熟，肚子里有点墨水，心地善良的他被心中有杆称的乡民，推举当上了“农协委员”。盘根错节的关系若不弄清，乍听，的确“奇葩”！此番离奇，足见人在历史夹缝中的生存智慧。
“凋零”了的战斗英雄
同学张万元还告诉我:芭蕉坳有个大英雄叫冯汉春。冯出生在芭蕉坳下面的“一心”村。他虽然是贫苦农家子弟，但个子高大威武。不知哪年离开芭蕉坳，参加了共产党的军队。因体力强，担任机枪手，他作战勇敢、不怕死。1950年曾赴朝参战，战功卓著(张万元小时候见过冯汉春上衣左右两侧、挂满荣誉勋章)。从朝鲜回国，对满身伤痕的冯，组织曾意图安排到某地当区长，可他没有文化，无法胜任工作。于是回到老家种田，并结婚生子。1959年大饥荒，国家处于三年困难时期的最顶端，全国人民无论农村农民还是城市工人，都在勒紧腰带过日子。牛高马大的冯汉春在残酷的环境下，长期饥不饱食。一日饿慌了，偷偷溜到集体食堂拿了三钵饭，却被基干民兵抓个正着关了起来。特殊年代，“左”得没边，有些基层干部一言堂，滥用权力。大队(村)书记一句话:开除党籍。外表威武的冯，内心非常脆弱，总觉做了亏心事不敢申辩，整天寡言少语，在芭蕉坳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成了政治孤儿。不几年伤病加抑郁，默默无闻地死去。他留下的勋章，让人性的自私，表现得淋漓尽致:部份被扣他“帽”的人以收缴名义占为己有，余下的则被不争气的儿子变卖掉。印证“崽卖爷田心不疼”！就这样，舍生忘死的战斗英雄，一次小错，在极端的年代，被不安好心的人肆意抬高，精神受到刺激而崩溃。生命划上句号，荣耀也随之灰飞烟灭。多么悲哀。
茫茫林海的“守护神”
当今社会，能荣获全国“五一”劳动勋章，可说是人生无限荣光的事。茫茫人海，有此殊荣的人、凤毛麟角。然而，在芭蕉坳这块弹丸之地却偏偏就有一位。刘汉黄是我中学同学，我退休这些年与同学的联系多了起来。
一次与刘电话聊天，得到惊喜:这个皮肤黝黑，厚道本分的汉子，竟然是湖南省的劳动模范和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知道这一特殊信息，我心中燃发一个念想，何不用文字对他点赞，让更多的人知道他的光辉事迹。我与其交流提及想法，他却婉言谢绝！后来我从同学中了解，刘汉黄有着红色基因，他外公是位烈士，叫张子仪。1945年4月，正是王震将军的部队来到张谷英地区，他外公便报名参军，后随部队离开芭蕉坳，参加了打击日本侵略者的战斗和解放战争，担任过某部后勤处长，1948年在东北长白山的一次战斗中牺牲。烈士的后代刘汉黄，与前辈一样有着淳朴真挚的家国情怀。早些年，他是位林业站的护林员，几十年独居深山老林，与大山为伴，与野畜为邻，不怕孤独和寂寞，不畏艰苦和危险，15万亩森林在他的精心守护下，没发生过火灾事故，没被人为破坏，为森林保护作出了突出贡献。2009年被授予湖南省劳动模范和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荣誉称号。刘非常低调，一次，我乘一位芭蕉坳同学生日聚会之机，到他家死磨硬缠，他才不得已从大衣柜内拿出通红的荣誉证书和银光闪闪的奖牌，见证荣耀，我为之动容！
无垠的世界，上演不同的人生。藏在山谷里的芭蕉坳，虽然不见经传，却在时光隧道里有过厚重。此作纪实各种人物的生命演绎，折射出小地方也有大历史的时代特征。我不禁设问:冯子愚纵有一颗救国之心，如果不了解外部世界风起云涌的革命浪潮，找准方向，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吗？国民党县长黎自格如果不利用大山闭塞的天然屏障，组织人民同仇敌忾，能坚持抗战7年吗？张万元的爷爷，在黑暗的年代披着罪恶的外衣，却审时度势支助共产党，如果不这样做，解放后，人们会放过他吗？战斗英雄冯汉春特定困难时期的小过错，却遭来后半生的不幸，如果换到现在，会是怎样的荣光？而我同学刘汉黄如果不是本着一份责任，坚守一份初心，不计名利得失，能得到党和政府认可吗？
见过手机里一个视频一名记者的采访，问:回望历史，是铭记苦难还是铭记辉煌？答:铭记那些被遗忘的普通人。问:为什么？答:因为历史往往是胜利者的赞歌，辉煌的历史只记载了少数人，真正推动时代前进的都是无数普通人的汗水，他们的故事才是历史最真实的底色！
向芸芸众生中、看似普通却闪烁着光辉的人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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